七、龙池边记忆如泉涌 定
作者:旻音      更新:2020-03-06 07:18      字数:5148

刘伊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上的,更记不得自己何时开始能够走动。她只觉得有人搀着她扶着她上了车,车外是瓢泼大雨,耳边是鼎沸人声,她的车一路颠簸,仿佛道路崎岖不堪,正如她现在的心境,阴暗无比。

“这就是鸿昊,这就是白龙。”

到头来,她只记得这一句话。

浅云居中,刘伊一人趴在床榻之上。抽泣声隐隐传出,却又好似被她死死控制,不让人听见。她咬着被子毯子,哭得难受。她也想问,秋月不是她的丫鬟,为何她要如此伤心?她说她不清楚,但就是觉得痛苦,因为她只是一名看客,没有能力呼救,更没有能力解救。而她却又必须眼睁睁地看着!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刘伊猛然敲击床榻,恨不得敲碎了它,“我怎能这么没用,这么没用!”

“公主……公主?”玲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回到,“公主,合将军来了。说是圣上想接您进宫。”

“不去!”刘伊头也不抬。现在的她哪里有心思见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可是,合将军亲自前来的,不去不太好呢。”

刘伊一个转身,怒目直视,“他爱来便来,干我何事?我说了不去没听见吗!”

芈玲嘟嘟嘴,悻悻退去。

刘伊的世界又安静了,她冷静下来,痴愣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睛仿佛一下子糊了,累了。一闭,却是想睡了。往后一趟,竟是什么也不盖就这样在榻上,眼角挂着泪水,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她迷糊地睁开眼,见芈玲坐在身边。她给自己掖好了被子,跪靠在台阶上。见公主醒了她也不敢怠慢,马上起了身子为公主准备好绣履。

刘伊揉揉眼睛,见外面天色已暗,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戌时还差一刻。”

“睡了那么久……”

芈玲看看公主,轻声点头。自从从三华回来,她知道公主心情不好,也便不敢大声说话。刘伊看向窗外,雨虽还在下,却已经小了很多。

“公主。”芈玲偷偷看了刘伊一眼,怯生生地,“合将军……还跪在院子里呢。”

刘伊眉头一皱,“他怎么还在?”

“他说……圣上之命不敢违,公主不同去,他不敢回。”

“哼!”刘伊一脚踢掉一旁的香炉,想来历史上的大臣就是如此吧?用苦肉计强迫别人是他们最擅长的招数之一。

“我说过了不去便不去,赶紧让他回去。”

“……”

芈玲抿着嘴缓缓退去,她也拿公主毫无办法。没过多久她又进了来。

“他走了吧。”刘伊百无聊赖,眼下的她身如一人,心也空虚。细看浅云居墙上满目的壁画,人物个个鲜活美妙,体态丰腴,她甚是陶醉。画家好啊,诗人好啊,如果她也是,那也可以一辈子不问琐事,只有诗画而已了。

“回公主,合将军说……他可以等。”

刘伊划过壁画的指尖停了下来,她转向芈玲,瞪圆了眼睛,“我不是让他走吗,他还要等什么?”

说完她也不等芈玲回答,直接冲出了门去。

门口合茂一生绒甲一顶黑盔,全身湿透。刘伊上前一脚踢开他放于一边的长剑,胸口起伏,“合将军以为跪在此处就能跪出花儿来,跪在此处就能让我一同去宫中?”刘伊不免冷笑一声,“还是说合将军准备兑现诺言,亲自将此事解释给含章听?”

“公主……”合茂甚是哀怨。

“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一个丫鬟而已,死不足惜!”刘伊愤恨不已,“丫鬟的命也是命,凡人的命也是命!她若根本没有伤害了我,你们……你们要我怎么放自己的良心!”

“公主……”合茂看似难以启齿,兴许他知道此时说什么,公主都很难听进去,“圣上已经降罪合茂了,做事鲁莽,惹了公主伤心。圣上想见见您,也……帮您宽宽心。”

“降罪于你?”刘伊似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词,不免轻笑,“这事是你办的,你决定的?你以为我是傻子?”

“公主!”

刘伊再也不想理合茂,踉跄走向池边一片龙叶珠盛开的花田。那里的花儿红白相间,甚是引人注目。她走进它们,低头观看。天色已暗,后院中的石灯已然亮起,黑夜渐渐笼罩住刘伊,它们和火红的龙叶珠一起包裹住她,沉淀住她。渐渐地,将她带往某处幽深的静谧之处。

何为恶何为善,何为真何为梦?昔日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兴许这世上并没有人能够将此事说分辨清楚。刘伊也分不清自己进入的是梦幻,还是原本那些个地书令府的琐事才是梦幻,她只觉着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却又极为陌生。这是一个未知的空间,漆黑的周围只有一棵散落了花瓣的樱花树,树下也只有一汪明镜般透亮的池塘。先前的那名女子正飘然坐于起上,裙摆随风荡漾。在刘伊眼里,树上的那名女子像极了即将展翅飞离的彩蝶,明明刚才她看见了刘伊,却有忽而眺望远方,不再回头。

刘伊断定,那便是真正的妘含章,这副躯体真正的主人,因为她的妩媚和迷幻世间绝无仅有。

“怎么坐在这里,不凉吗?”刘伊推开集落在地下的花瓣落座,含章在树上,她在地下。

对于她的问题,妘含章只轻蔑一笑,并不做回应。

不见含章回应,刘伊又问,“此处就你一人,多久了,寂寞吗?”

“寂寞?哼,吾见汝才寂寞。”含章头也不回,话听得却像是撒娇。

“我……才不寂寞”刘伊怅然若失,要说她不寂寞也是假话,这个世界好似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那些理,她又更谁会赞同她。想来这也算是寂寞,无人能懂的寂寞。

“这里是哪里?你才是妘含章本人吧,为何不回去?”刘伊问。

“回何处。”

“家。”

“无家。”

刘伊抬头,见含章只幽幽望向远方,侧影寂寥。

“我也是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是你唤我来的?”见妘含章不回答,刘伊又问,“既然把我唤了来,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含章轻笑,“汝唤你?可笑。汝便是吾,何言可说?”

“可我对你一无所知,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刘伊一皱眉,“是你把过往都藏起来了吧?”

“你自不会取?”妘含章一个白眼,好似刘伊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怎么取,所以不是来问你了嘛。你会出现在此,难道不也是想告诉我什么?”

“本宫来去自由,不受拘束。是汝自己心生迷茫,汝擅闯吾地,却还大言不惭。”含章一跃而下,飘然落地,半袖划过刘伊细肩,准备自顾自离开。

她心生迷茫?原来自己很是迷茫吗?刘伊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隐隐传来些许疼痛,有时又泛着酸楚。是啊,她是被秋月的事扎了心,被鸿昊的手狠狠打了一巴掌。刘伊紧咬嘴唇,如果当时自己早已有妘含章的记忆,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她必须要回它。

刘伊拼命喊住了妘含章,“你要我怎么取,记忆是你的,难道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说气话激你,设计骗你?想来你也不是这等会被吓着的脾气。”

“汝若有本事便来取。”妘含章毫不示弱。

“我没本事,有也不打算做。”

含章嘲笑不已,“自暴自弃还一副盛气凌然,可敬~”

此时的刘伊望见水塘之中,她不见自我倒影,却发现含章水下印出的是一条白龙,名副其实的白龙。

“怎么,害怕了?”妘含章轻笑,更故意将自己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白龙游水期间与水成一色,硕大的龙角和悠长的身躯在水下掀起一股股水流,搅动得刘伊看不见了自己的倒影。

刘伊深吸一口气很是镇定,一倒影而已,不足为奇。想起之前秋月的事,她面无表情,“我有什么资格设计你,陷害你?我就是一凡人。而你是公主,龙族的公主。我若要设计你,你能不知道?更何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设计自己,有何意义?”

含章停下脚步,侧脸打量刘伊。

“如果对自己还要说假话,还要靠这些手段,我们不是很悲哀?”

兴许是这句话激怒了含章,她回过头来,目光凶煞,更是大为愤怒,“何为悲哀?无粮充饥,无房可住,无话可说,无立足之地,那才悲哀!你若活着,若得天下,那些仇恨、嫉妒、肮脏、寂寞何足挂齿?不过浮云尔!世间如此,有何可悲?”

刘伊被妘含章的愤怒吓了一跳,似是踩到了她的雷区,她的情绪如山洪一般爆发宣泄出来。话语里的那些悲哀,就算她一普通人都能体会,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妘含章竟然也能明白。久居深宫的她会无房可住,身边都是侍女的她又会无话可说?无立足之地更是可笑之极,妘含章一堂堂鸿昊公主,除去妘和又有谁能大得过她?可她却说这些都是悲哀。

如果是原先的刘伊,从未来到过鸿昊的刘伊,她定会嘲笑妘含章这番话的自负。可她现在来了,成为了妘含章,活在了地书令府。寂静深夜,秋月被抓;高空之中,她被贯穿了身子;三华神迹的火光冲出,又转眼之间吃掉了她的灵魂和肉体。而这全部都只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更令刘伊胆寒的是,所有的龙族都在大笑,大笑着希望多一送一些凡人给三华!刘伊终于领会了含章口中的悲哀和艰难。亲眼看见这些,就连刘伊自己也要被淹没,更何况是妘含章。

刘伊与含章久久对视,强压住眼角的泪水。她还是不希望妘含章被吞没,自己被这些吞没。因为就在这里,她感觉到了妘含章的悸动,以及她心中的渴望。

“你还是怀了己贤的孩子,还是去国子监找了郎君,回来后又昏睡了五天。”刘伊与含章是一体,她的确没有含章的记忆,可她却有含章的温度。哪些是悲伤,哪些是快乐,哪些是绝望,那些又是不舍,她通通都能无一遗漏地深刻体会到。

在她的世界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但很多人依然过得很快乐。是的,没有钱很痛苦,没有权利也很痛苦,可那难道比家庭和睦幸福来得重要吗?嫉妒、仇恨是多么累的一件事,人生如此短暂,为何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

“一个小产就能将你置于死地?不,我也不这么认为。依我说,是你自己心里在作祟,如果不是你自己想逃避,绝不会一病不起。”刘伊胸口起伏,嘴唇颤抖,“秋月死了,就在我眼前,被我害死了。但……”刘伊有些说不下去,她哽咽道,“但我依然不认为,我们可以拿世间险恶做借口,拿被人陷害做理由。因为我们明明还在渴望被人爱,被人关怀,被人接纳——”

“住口!”含章慌张,伸手捂住刘伊的嘴,“那又如何,其能比天下,地位重?!”

刘伊一把推开含章的手,生气道,“这些你得到了吗?就算得到了,你活下去了,你开心了吗?开心了吗!可你还不是选择昏睡,还不是选择就想这样死过去!你明明痛苦得死去活来!”

含章捂耳拼命摇头,一边咒骂,“不要再说,不要再说!汝何尝有过万般期望却不可得之物,汝何尝有过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之寂寥?你不过见一个小小侍女死去就痛不欲生,这样的你既无过往,又何以指责本宫,何以妄断本宫!”

“好。既然你认为自己没错,认为我妄断了你,那就把记忆释放出来。如果你也希望我这个来自别处的灵魂因为此堕落,复仇,愤恨,那就把我变成那样好了,释放给我看啊。为何要将记忆藏着掖着!”

含章泪如雨下,天也涌来倾盆大雨。池水翻滚涌出边际,淹没了刘伊的双脚。她看妘含章,雨水是她的泪,浸透、吞噬了她。不知不觉间,刘伊也被淹没了。她只觉周围大水漫漫,望不到边际。她浮在水中,周围尽是幻象。

妘含章之过往一幕幕重现,从她出生到长大,从她第一次快乐到悲哀,更从她第一次羞愤到残忍,刘伊悉数阅尽。她时而温柔,时而惊恐,时而愤恨,时而悲哀。她难以相信,一个不过如此年轻之女子为何会有这般令人难以启齿的经历,为何情愿痛不欲生,被人唾骂也死不悔改。当一切归于平静,哭的人不再是妘含章,而是刘伊。

当然,在妘含章的记忆中,刘伊也见到了那么多的男人。有含章真心喜欢的,也有她只为完成任务而接触的。而无论是谁,永远都不能去向她心中最隐秘的某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住着一位温柔体贴的男人,从十三岁到长大,那里住着满满的他。刘伊可以认不得他的背影,却一定认得他的脸庞,那人便是她追寻的罗宇,也是此世的羽翼寰。

刘伊心力交瘁,妘含章的记忆让她痛不欲生,那是比秋月之事还要令人揪心的过往。

刘伊不是神,何来拯救?跌跪于地上,刘伊哭笑得荒唐。她终于知道妘含章为何要封住记忆,她本就想遗忘,一辈子都不要想起。当个疯子,傻子不错,至少不用为过去背罪,还债。刘伊爬到含章身边,轻轻抱住她。她感谢她,没有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将这些一股脑都倒给她,她知道含章在等待她开启一段新路,她害怕刘伊也与自己一样,被过去吞没。

“吾……”妘含章哽咽,“吾想见他,想见他……!”

“吾……不想伤害他们,真的不想!”

一语既出,她埋在刘伊怀里,泣不成声。

刘伊搂紧含章颤抖的肩膀,将她暖在怀里。

她知道那个‘他’是谁,知道那个‘他们’是谁。刘伊有种感觉,妘含章的确是她,因为就连两人想要追逐的人也一样。

可她还能找到他吗,还能带着含章一起找到他吗?要知道鸿昊早已变了天,而那人也早已选择了自己该有的道路。可这些话刘伊不能对含章说,并非因为她不知情,而是因为她无法将此看做是障碍。如果真如此,那她重生而来所为何,遇见妘含章又所为何?

“没关系,不要哭。”刘伊明白,她不能辜负含章,更不能再次被过往和秋月的事拖累。

“没关系,没关系”她轻柔抚摸着她,暗自发誓,“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