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沈馨拎了保温杯匆匆忙忙进来：爸、妈，唷，章序来啦。

沈馨将保温杯搁在床头柜上，微微一笑：妈，我起早熬了点赤豆粥，妈，你怎么了？哭啦？

沈馨见爸皱眉叹气，章序板着脸，便不再吱声，绞了把热毛巾，边替妈揩脸，边用眼光在几个人脸上巡睃。

隔壁病床上姓叶的大妈开口了：要我说呀，当妈的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儿女从尺把长捧大成人容易么？养儿防老哩，老的养得小的，小的也要养得老的。人总要变老，上了年岁就成了老小孩了，小孩靠哄，老小孩也靠哄，可不许发脾气哟。

沈馨听出了这番话的意思，有人对妈发脾气了，是谁呢？老爸？不可能，老爸对妈好着哩，怎么舍得发脾气？要不，是……章序？照理说，她也不会对自己亲娘发脾气呀。再想想那大妈说的，“当妈的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儿女从尺把长捧大成人容易么？养儿防老哩，老的养得小的，小的也要养得老的”，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韩芬捧了被子进来，麻利地替郭芳换上，抬头见郭芳在抽抽嗒嗒，不满地埋怨：嗳，我说你们怎么搞的？把病人服侍哭了？病人的神志还没完全恢复，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受刺激就犯病，千万千万不能让她受刺激噢。

汤志刚：是这样，今天一早还像平常一样跟我说话，刚才一受刺激，一下子就糊了。

章序看到汤志刚埋怨的眼神，心里那个委屈实在憋不住，汤老头这话说的，怎么全赖上我了？你不给我妈喂豆浆倒也罢了，我给妈喂豆浆有什么错？豆浆翻了，我心里能不急吗？我是橄榄核垫床脚，横竖都不好？不行，我得把话说明白。

沈馨见章序满脸愠色，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赶紧打圆场：爸，看你说的，章序给妈喂豆浆是孝顺妈，豆浆泼在床上她能不着急吗，说话声音大了点也在情理中，不能怪她。

沈馨转向章序说；章序，你以后也要注意，心里再急，也不能高声大嗓瞪眼睛，病人气多，疑心病重，弄不好会加重病情，这是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

章序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瞬间云收雨散。

沈馨礼貌地向韩芬打声招呼：医生，谢谢你的提醒，我们一定注意，麻烦你了。

韩芬暗暗佩服沈馨的应变能力。昨天她就清楚了章序和沈馨的身份，病人哭泣的根由她也明白，医护人员与患者心心相通，她同情病床上的这位大妈，对章序的表现颇有反感。她从事医护工作已有八年，接触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太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性格，她一眼就看出章序脾气不太好的根由，心底里跟亲妈似乎有什么过节。职业习惯告诉她，必须及时提醒抑或敲打一下，但又不能过分，以免激化矛盾事与愿违。

韩芬看了看沈馨，故意问道：你也是病人的亲生女儿？

沈馨微微一笑：噢，我是她的媳妇。

韩芬：哦……

韩芬把“亲生女儿”四个字说得很重，一声哦拉得很长，随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沈馨和章序。章序岂是傻子？言者有意，听者也有心呐。

韩芬走到叶大妈床前量体温。叶大妈嘴里含着温度计，不能说话，但似乎憋不住要说什么，唔唔着撅撅嘴，对韩芬示意。

沈馨从包内取出一条干净毛巾，围在郭芳胸前，舀粥试试凉热，吹了吹喂妈。

韩芬对沈馨的细心周到表示赞赏：你真细心。倒让我想起了《二十四孝图》上亲尝汤药的故事了。

沈馨微微一笑：韩医师笑话我了，我哪比得亲尝汤药的孝子呀，只是怕粥烫了我妈，粥冷了吃下去又不舒服。服侍老人，就跟照料孩子一样，来不得半点马虎。

韩芬点点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关爱老人要从细微处做起”，笑吟吟地离去。

章序明白，叶大妈的一番话，是不点名的批评她，她甚至以为，韩芬是故意问沈馨是不是病人的亲生女儿，那是指着和尚骂秃子，是在寒碜她，一肚子的气呀无处发泄。我的亲娘哎，怪只怪你不体谅亲生女儿，耍小孩脾气，弄得自己是顶了磨盘唱戏，吃力不讨好。

章序心里正烦躁呢，“我的亲娘哎”又生事了。郭芳刚吃了两口粥，又转过头去，含混不清地嘟囔：唔，小……便，我要小便，撒尿。

章序看到妈又耍小孩脾气了，气更不打一处来，没好声地责怪：妈，你又来了，有完没完？

汤志刚也紧皱眉头小声嘀咕：你刚小过便，哪来的这许多尿呀。

靠窗口病床上的李大妈嗤地一笑，对沈馨说：闺女，你妈现在神志不清醒，小便不自主哩，说来就来了，刚换的被褥再弄湿怎么办？老是换来换去，人也要着凉呀，倒不如给她垫上尿不湿。

汤志刚眼前一亮，对呀，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法子呢，说了句“好主意，我这就去买尿不湿”，站起身就往外走。

郭芳这时竟突然清醒了，呜呜叫着：我，我不要垫，垫尿布，六十岁的人还，还垫尿布，多难为情。

沈馨喊住汤志刚，笑着说：爸，妈不愿用就算了吧，你坐下歇着，放心，这里有我呢。

李大妈点点头说：什么是孝顺？说一千道一万，顺遂老人的心愿就是最大的孝顺。

沈馨微微一笑说：谢谢大妈。你是好心好意为我们着想，可我得尊重妈，宁可麻烦些，也不想给妈垫那玩意。

郭芳这时又犯糊了，将围在脖子上的毛巾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扔，呜哩呜噜地喊：这，这尿片我，我不要……呜呜，你们欺我，围，围在脖子上，想卡煞我呀，呜呜……

汤志刚拾起毛巾，重新给郭芳围上。沈馨不急不躁，继续拿汤匙喂粥，似哄小孩般轻言巧语：妈，把嘴张开，嗳，对了，再张大点，好，先把这碗粥吃下去，才有力气小便呀。

汤志刚、章序转身笑，叶大妈、李大妈也咕咕咕地笑了，几个人似看喜剧小品现场演出。

沈馨不住地鼓励：妈，张大嘴，嗯，好，再来一口。

郭芳不再吱声，只是吃粥，不一会，一碗粥竟完全吃了下去。郭芳舔舔嘴，似小孩般还嚷着要吃，沈馨用汤匙敲敲碗边说：冇啦，我再回去煮，啊。

众人咯咯咯笑了，韩芬路过病房门口，驻足看了一会，点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