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买蛋的卖蛋的双方争吵，火药味越来越浓。众怒难犯，此时胡如英如果说点软话，或许可以平息大家的怒火，再有人出面息事宁人，解劝几句也就罢了，可是，她没有这样做。虽说做了年把生意，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生意场上的世故，毕竟老底子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实敦厚人，老实人逼急了，说出话来能拱倒墙，让人听了特刺耳，一句你让“警察来抓我”，这无疑于火上浇油。“波浪头”见胡如英强词夺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把拎起装蛋的篮子，吼一声：走，上市管办公室！

众人附和：送派出所顶多教育两句再放出来害人，倒不如罚款，赛如割她的肉。……对，拖她上市管会，罚得她老母鸡没蛋生！

胡如英倒不怕教育训话，她也曾被严厉教育过，只要低头“是是是”，一会就放人，没人愿意管她的饭，可是一听到罚款，还真是赛如割她的肉。罚多少？心里没底，假如罚得她老母鸡没蛋生呢，还还了得？见“波浪头”拖她上市管会，立马神色大变，她曾听说市管会是专门罚小商小贩的地方，罚起来没轻没重。她急了，抓住篮子不松手，涕泪滂沱苦苦哀求：阿姨行行好，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放我一条生路我改正错误重新做人，再不做人就在地上爬，我，我我再数八个蛋赔你损失。

有人求情：算了，她这么大年纪了，怪可怜的。

“波浪头”反倒被胡如英牛头不对马嘴的哭诉逗乐了，嗤地一笑：谁稀罕你的臭蛋，滚，去重新做人！

“波浪头”松开手，胡如英低下头拎起篮子拔脚就溜，众人一片嘘声。

彭晓珍转了一圈，顺带买了点菜，履行“例行公事”照旧不见成效，王八蛋又是清明送百虫，一送永无踪，再等他干什么？正抬脚往外走，远远地听见吵嚷声，便跑过来看个究竟，正巧与狼狈不堪的胡如英迎面相遇，彭晓珍看见来人那顶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软边遮阳帽，心里一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了来人遮阳帽下露出的那颗熟悉的痦子，她忘不了那天买下了蛋贩的全部鸡蛋后，蛋贩脸上痦子颤颤地跳动的情景。对，就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彭晓珍顿时气血上涌，喊一声“站住”！站住？胡如英此时只恨爹妈只给她生两条腿，哪管什么“站住”，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波浪头”好奇地问：你认识她？

彭晓珍气愤地说：噢，就是这老婆子，卖坏蛋坑人，我也上过当。

众人七嘴八舌：好多人上过当……咳，看上去老实巴交，骨子里一肚子坏下水。

一老者恨恨地说：隔年的苍蝇，老不死的，坏蛋卖坏蛋！

众人又一阵哄笑。彭晓珍突然想起，恬恬闹着要吃清蒸黄鱼，刚才跟卖肉的一顿吵，吵得晕头转向，憋了一肚子气，吵完了又“例行公事”，倒把这事忘了。小人无小事，恬恬的事哪样小得下来？做爷爷奶奶的能不附首听命？

彭晓珍转身又汇入茫茫人海，买了一条冰鲜黄鱼，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还冒着水汽，她必须赶紧回家。可是越不能耽搁越是要耽搁，她听到颇感熟悉的吆喝声……卖蛋喽，卖蛋喽，新鲜散养草鸡蛋，削价卖喽，四毛一只喽，要买趁早喽。

彭晓珍抬眼看去，那个卖坏蛋的坏蛋，可能刚才紧张了一阵出汗了，脱下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软边遮阳帽擦完汗，随手扔在蛋篮里，脸上的涕泪早已擦去，一边吆喝卖蛋，一边像惊枪的兔子四处张望。乱蓬蓬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颤动，黧黑的脸上那颗痦子格外显眼。

彭晓珍此时眼中冒火，哪里还想到冰鲜黄鱼？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屡屡上当受骗的窝囊，咬着牙嘀咕：这老婆子是铁了心赚昧心钱，又溜到这里害人了……我没招谁惹谁，可前些日子，被几个托儿忽悠了，被算命的耍了；在菜场，又被卖肉的、卖蛋的蒙了，怎么着也得出出窝囊气，也得让这号人尝尝被人蒙的滋味！

几十年来，老实厚道善良的彭晓珍与世无争，对人宽宏大量，只有吃亏的份，从来没有报复使坏的打算，不是不敢，而是不愿。现如今，竟想着“出出窝囊气，也得让这号人尝尝被人蒙的滋味”。这个念头只能算一闪念，刚想出来就被自己否定了，何必呢，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自己不也成小人了？歪嘴和尚吃螺蛳，以歪对歪？自己不成了歪嘴和尚了？

彭晓珍犹豫了片刻，便要转身离去，走得了么？有人喊住她？对啦，关键时刻，胡如英招呼完两个买主，沉寂了一会的吆喝声又响了起来……卖蛋喽，卖蛋喽，新鲜散养草鸡蛋，削价卖喽，四毛一只喽，要买趁早喽。

吆喝声虽不大，况且略带嘶哑，在彭晓珍听来，格外刺耳，更具挑衅性。人说兔子急了还回头咬一口哩，何况是屡屡被骗心中憋足了气的人！彭晓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治一治这种人，治不了那个卖肉的麻子，治治这个卖坏蛋的坏蛋总可以吧？正好把以前憋在心里的窝囊气统统出尽，老实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彭晓珍摸出那张假币，看了一下，放在外面口袋里，总觉得心里别别别地跳得慌……我彭晓珍几十年来不曾做过亏心事，啧啧，咝，也罢！今天豁出去了，对付坏人就得下狠心，出狠招！

彭晓珍稳稳神，咳了一声，替自己壮胆，向蛋贩走去……

事隔多日，胡如英哪里记得那么多买主？刚才与彭晓珍迎面相遇，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软边遮阳帽遮住了半张脸，自己又是惊弓的鸟，只顾着低下头开溜，根本就不晓得此时蹲在蛋篮旁的大妈，就是那个喝令她站住的人，更不怀疑这个大妈就是来算陈账的人，只是一个劲地推销自己的蛋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便宜。

彭晓珍假装拣蛋，却不时地偷觑胡如英，人说做贼心虚，其实她心里也虚哩，想想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住手吧，刚站起身，可胡如英不乐意了，说你这人真是的，挑了半天，一只也不买呀？

得，戏还要唱下去，彭晓珍强打精神，继续蹲下来拣蛋。佯装只带了五十块钱，还要买旁的东西，只拿了几只看上去尚可的蛋，掏了假币，胡如英找零的时候，彭晓珍眼角余光瞥见胡如英瘦削的手臂上根根青筋暴突，黧黑的脸上皱纹密布，又于心不忍，既然下作事已经做了，让人家少受点损失吧，又匆匆拿了几只蛋，胡如英本来要找回四十块钱，这一来，只需找回二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