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齐万年

随手将长刀扔在地上，口喘大气，翻身下马。四顾无人，齐万年长叹一声，寻了一处树根坐下。

小心翼翼地卸下战甲，撕下衣裳包扎好伤口，身边只有老马相随。自己身上、老马身上尽是鲜血，血腥味不断传来。

看着残月西下，东边曙光初现，身后已没了追兵喊声，齐万年长松一口气。

都说哀兵必胜，但是今夜一战，葫水氐竟然全军覆没。

来时斗志昂扬，人人悲愤，誓要报仇。但是如今葫水氐战士一战皆殁，连首领雷生都战死，只剩自己一人一马逃出重围，身后是空虚无一战士守御的葫水氐，身前是紧追不舍的武阳氐，自己又一次成了败军之将。

这种失败的滋味自从逃出成都城后便没有了，不意今日复尝。

雷生之勇武比自己稍有不如，但作为一族首领，在战场上绝对是一员虎将。可怜雷生英雄一世，竟然死在小人陈仆手中，还是被乱箭射死的，连尸首都来不及救回。

自己号称万人敌，到最后也只能灰溜溜逃走。

葫水氐战士号称骁勇，照样全军覆没。

今夜过后，葫水氐怕是要在羌氐的世界里消失了。

齐万年悲叹一声，将老马系在树干上，自己躺在树根上，盖上铠甲歇息片刻。

虎啸群山死了一样寂静，没有水流风声，没有虫鸣鸟叫，甚至连栓在树干上的老马都静悄悄的。齐万年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仿佛诺大的群山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距离上次沙场作战已经一年多，齐万年伸出沾满双手的鲜血。在朦胧月光下，除了隐隐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外，双手上干涸的鲜血看起来与污泥没什么区别。一年没上过战场，但好在自己这双手没有荒废，照样可以上阵杀敌，照样可以取上将首级。

不过却保护不了同袍，救不了雷生。

雷生是氐人，自己是汉人。雷生为难过自己，把自己扔在马车上当作过犬彘，但是身入葫水氐后，与雷生日夜相处，雷生也将自己看作自己人。

性情相投、武艺相当者最易结交。

在雷生眼中，自己已是葫水氐的“盍稚”。

然而一百三十多葫水氐战士出征，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个盍稚，还是一个血统不纯正的盍稚。

在自己看来，自己是汉人；但在雷生看来，自己已是盍稚，已是葫水氐一员。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齐万年何时受过这般窝囊气。狠狠地一拳头砸在地上，齐万年暗暗发誓，不杀陈仆誓不罢休，不为雷生报得此仇誓不为人。

齐万年枕刀歇息，越像越气恼，闭上双眼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下，一人一马静静躺着，直到东方渐白，直到风起鸟鸣，齐万年才朦胧睡去。但是就在这时，喧闹声突然响起。

吵醒齐万年的是人声，是胡语。

齐万年豁然惊起，立即操起枕下大刀，戒备相待。

出现在齐万年眼前的事十二名氐人。与齐万年一样，氐人个个骑马，人人带刀，浑身浴血，满脸愁苦。见了齐万年也是惊诧万状，忍不住驻马不前，齐齐惊叫一声。

双方都是惊弓之鸟。

“齐教头……果真是齐教头。”

齐万年愣了愣，这才注意到领头一人身材短小瘦弱，声音尖细如针，正是昨日单骑向雷生禀报葫水氐被袭的黑衣战士。

齐万年大喜，收刀道：“是你们？”

齐万年在葫水氐待了数月，平日里教导族中战士刀法棍棒，所以众人皆呼之为“齐教头”。

十二骑且喜且愤，纷纷下马跑到齐万年身前，跪下大哭，嘴中叽里呱啦地说着胡语，或以头抢地，或嚎啕伏地，哭得天悲地惨，风悲云愁。

齐万年亦跪地痛哭。一时之间，山谷中回荡着哭声，凄惨悲凉，如丧考妣。

雷生身为葫水氐首领，本就是族中第一勇士，更兼驭下有恩，领导有方，故而深得人心，受族中父老战士爱戴，今日一朝战死，全军覆没，葫水氐人悲痛欲绝，没了主心骨。

良久，齐万年收泪，抹了抹脸上泪水，泪水和着脸上血污，顿时花了整张脸。

将身前氐人一一扶起：“雷都尉已死，悲伤无意，诸位快快请起”。

身前十二人犹自哭着，没有停下的意思。齐万年双眼泛红，仰天悲叹一声：“雷都尉尸骨未寒，我等岂可在此抱头痛哭。眼下一是要替都尉报仇，二是要保护族中妇孺，我葫水氐只剩我们几个战士了，莫要作此儿女之态。”

十二人中只有三人能听懂汉语。齐万年话罢，三人皆停止哭泣，豁然而起，瘦弱的黑衣战士用流利的汉语道：“齐教头教训得是。眼下该如何，还请教头吩咐，我等唯教头马首是瞻。”

齐万年思忖片刻，问道：“你三人唤作何名？”

黑衣战士恭然道：“小的叫禺根，这是韦昌，这是秦阿六。”

三人都懂汉语，向齐万年抱拳恭敬行了一礼。

齐万年点了点头，将剩下九人一一扶起，让禺根、韦昌、秦阿六给伤者包扎好伤口，从马背上取出一些吃食分给众人。待众人歇息片刻后，齐万年这才嚷声道：“陈仆奸诈小人，欺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夜我齐某单骑闯营，不杀陈仆决不罢休，有愿随我去者攘左臂，不愿随我去者骑快马回族，静待佳音。”

禺根将齐万年所说翻译成胡语传下去，十二人听罢皆攘左臂，高呼“盍稚”。

群情激愤，不杀陈仆不罢休。

先劫掠葫水，后射杀雷生，陈仆以怨报德，丧尽天良。在这之前，陈仆还是个愿意追随雷生，甚至愿意奉其为王的人。

在武阳氐危难的时候，雷生伸出援手；在陈仆差点得罪都护杨裘的时候，雷生适时阻止。若不是有雷生在，陈仆怕是早被杨裘收押了。

但是胡人无信，陈仆无义，雷生的好意换来的竟是陈仆果断的背叛。

不仅是雷生，葫水氐的战士亦毁于一旦。自此以后，失了战士保护的葫水氐完了，葫水这个水源充足的宝地是待不下去了。

十二名战士义愤填膺，此仇不共戴天。

寻了一个偏僻处好生歇息，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齐万年率着十二骑往武阳山沙去。

人人捉刀，个个携恨，怒气冲天，绝尘而去。

这一战，只有十三骑，但是这十三骑是去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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