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王弥

被皇甫晏召进来的时候，王弥心事重重，不知今日又遇到什么麻烦。自皇甫晏向自己表明心迹、决意挥师北进已有两个多月，在这两个多月里，皇甫晏一面与朝廷周旋，延缓分治益州，一面督促褚群、王弥秣兵厉马，筹备军饷。

皇甫晏镇益州不过一年，人心不固，军心不稳，这给王弥、褚群二人带来诸多麻烦。

就在几日前，竟有人入京讦告皇甫晏，说皇甫晏缮甲治兵，大造战具，有不臣之心。闹得满城皆知，晋廷君臣既惊且怒，益州新降，又经钟会之乱，满望着皇甫晏能拨乱反正，安稳蜀中，没成想又起祸端。

好在圣上司马炎无心用兵，只是降诏重责皇甫晏，并遣员外郎李含持诏召皇甫晏入京审讯。皇甫晏当然不从，收下诏书后并未回京，而是以处置州务为由迁延时日，一面将李含置之别馆，形同幽禁，一面加紧战备，随时准备起兵。

距李含至成都已有十日，皇甫晏再拖下怕是要惊动朝廷，惹来王师了。

王弥满怀心事地走进刺史府，迎面突然行来二人。二人容貌相近，国字脸、络腮胡，形貌魁伟，皆是三十来岁，穿着重甲，挂着宝剑，甚是威武。

二人是亲兄弟，乃皇甫晏之侄，年长的唤作皇甫重，年少的唤作皇甫商。

不知为何，虽同为皇甫族人，但皇甫晏对这两兄弟不甚器重，反而格外优宠外甥褚群。当日向王弥表明心迹的时候只有褚群在场，皇甫兄弟竟被排斥在外。在王弥得知皇甫晏欲造反之后，皇甫兄弟才得知此事。

之后皇甫兄弟还苦谏皇甫晏数日，劝其迷途知返，莫要犯灭九族的大罪。但皇甫晏心意已决，全然不顾二人劝谏，二人无法可施，只好依从叔父之命，暂且助之。

看到王弥的时候，皇甫重轻哼一声，径直往府外走去。

王弥无奈苦笑一声，在皇甫重看来，自己是韩信身边的蒯通，是皇甫晏谋反的罪魁祸首。

甫进刺史府议事厅，里头正有三人相对而坐，相谈正欢。上首一人乃益州刺史皇甫晏，左手一人乃褚群，右手一人王弥也认得，竟是蜀汉秘书令郤正。

“哈哈哈……王将军来得正好，你看是谁来了？”皇甫晏看起来很兴奋。

王弥连忙行礼：“原来是郤大人。一年不见，大人可还认得在下？”

郤正激动地站起身子：“镇北将军王平之后，你王弥谁不认得，一年多不见，你还是这么魁梧强壮。若安乐公见了你，必大喜过望呢。”

郤正已两鬓斑白，脸上布满皱纹，连声音都显得很苍老。在王弥印象中，郤正应该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啊。由于激动，郤正白皙的脸庞瞬间涨红，连眼睛也红了。

看着郤正激动的模样，王弥忍不住悲从中来。自蜀汉亡后，王弥与齐万年在荒郊野岭一躲便是一年，直到今日才头一回见到蜀汉故人。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皇甫晏笑道：“二位久别重逢，何必如此悲伤。我叫你来就是与郤大人叙旧的，况且郤大人此来是升官获重用，该高兴才对。”

王弥尴尬一笑：“让大人见笑了。”

二人坐定，聊了陈年往事，从王平跟随诸葛丞相北伐到王弥呱呱落地，从先皇所封五虎上将到蜀汉遗臣，从蜀中轶事到洛阳风情，二人聊得不亦乐乎。

转眼就是半个时辰过去，皇甫晏、褚群早就忙军务去了。临走时，皇甫晏向王弥使了个眼色，让他好生招待郤正。

二人换了三次茶水，仍然谈笑风生。从蜀汉如何投降、刘禅等宗族子弟如何受尽磨难到达洛阳，郤正将蜀汉亡后情形一一道来，王弥叹息不已。

“那日逃出成都城时，本想携着几位皇子一同逃走，可五殿下身死社稷，七殿下随帝北行，竟是不肯随我等逃走。”王弥叹了口气：“自古亡国之君臣无人可幸免遇害，现安乐公安在，诸皇子或为官，或随侍安乐公左右，也算克有善终了。”

郤正皱了皱眉：“诸位皇子身在洛阳，难以成事，但五殿下与刘宣、刘灵、刘伯根等人雄心不死，仍以复国为志。我所虑者，正是七殿下。”

七殿下刘璩允文允武，素怀大志，时至今日仍然雄心不死。对于刘璩的复国之志，郤正是一清二楚的，在洛阳时便对他多有佐助。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不知刘璩会做出什么事来，不知刘璩会不会事泄遭祸。

“难得七殿下心系故国，我等在外遗臣还须努力助之。”

“哎……我老了，复国大业自有你们这帮遗臣俊彦去谋划，但老夫得提醒你，司马氏方强，晋国方盛，晋国统一天下只在朝夕之间，你们还须静待时机，不可胡来。”

王弥默然不语。

郤正叹了口气。洛阳城的刘璩执拗不可违，成都城的王弥同样心如磐石。

“我闻北地王幼子刘曜是被你们救出城去的，现下何处？”

王弥愣了愣，真正的刘曜这会儿在何处自己也不知道，有齐万年护翼左右，至少是安全的。不过假的刘曜倒是在成都城安然无恙。

王弥笑道：“郤大人不说倒忘了，曜儿现在就在我府上，我带你去看看。”

二人这才起身出屋。时已日暮，华灯初上，刺史府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得很是平静，静得像是里头只有王、郤二人，没有余人。

虽已天黑，但皇甫晏尚未归来。现益州情况紧急，皇甫晏可没空赋闲在家，就是王弥也忙得焦头烂额，若不是郤正突然造访，这会儿王弥肯定还忙于军务。

回到家的时候，奶妈正给刘曜喂食。舒舒服服地躺在奶妈怀中，刘曜一手握着半个馒头，右手紧紧拽着奶妈衣袖，口中不断叫着“曜儿……曜儿……”，小脑袋不停晃悠着，顽皮可爱。

奶妈只好起身温声软语哄一番，刘曜这才乖乖喝了一口汤，然后又复晃脑玩闹。

一见王弥进屋，刘曜咧嘴大笑：“王叔……王叔……抱……抱……”

王弥大笑一声，从奶妈怀中一把接过刘曜，笑道：“曜儿，看看这是谁来了。”

王弥身后的郤正突然出现，刘曜呆呆地看着郤正，默然无语。

王弥苦笑一声，此乃靳家子、假刘曜，就算真主在此也认不得郤正，更何况是个冒牌货。

郤正抱过刘曜，用短须逗着他，像是家中老祖初获儿孙，喜不自胜。

欢笑一会儿，郤正这才发现，刘曜本就白皙的脸上生着发白的双眉，眉毛竟是白色的。

郤正迟疑道：“曜儿双眉怎么……”

王弥暗叹一声，果然还是被郤正发现了。靳家公子本来是黑眉，与常人无异，自那日杀靳宅五口人、火烧靳宅后，眉毛被烧焦，新生眉毛竟然通体乳白，如与耆耋老者苍白须发。

王弥叹了口气：“当日被晋军寻到时，我火烧宅院，想趁着大火混乱时带曜儿突围，曜儿不幸被大火烧了眉毛，没想到新生眉毛就变成了白色。”

看着在怀中挣扎的刘曜，郤正叹了口气：“曜儿生在深宫之中，本该成为一代贤王，却无故遭亡国大祸，何罪之有哪。”

“郤大人不必介怀，蜀汉已亡，但遗臣犹存，曜儿犹在，中兴汉室、东山再起并非不可能。”

郤正将刘曜交给奶妈，看着王弥坚定地眼神道：“王将军真做如此想法？你觉得皇甫大人可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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