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前程叵测
作者:潮吧先生      更新:2020-04-21 09:18      字数:12487

日子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经意中,炎热的夏天到来了,整个崂山红的红,绿的绿,就像一幅五彩斑斓的水彩画。

汉兴生日的那天上午,关成羽带上张彪来到华楼山给汉兴和杨文上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华楼山上竟然遇见了吉永次郎。

攀上华麓宫通往老师父坟的那条布满荆棘的山路,张彪老远就看见汉兴的坟头边站着几个人,拉一把关成羽指给他看。

关成羽定睛一看,说声“他怎么也来了”,眉头皱得像一头大蒜。

站在高芳先身旁的那个瘦小的人竟然是吉永次郎。

吉永次郎垂着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跪下来给汉兴磕了一个头,退到一块石头后面,双手捧着脸嘤嘤地哭。

高芳先看见了站在半山腰上的关成羽,示意旁边站着的几个穿国民党军装的人将次郎架起来往山下走,自己走过来冲关成羽抱拳:“关大当家的来了?”

关成羽回礼道:“过来看看我两个兄弟……吉永次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高芳先说,次郎昨天半夜就来了,在山下被几个国军兄弟抓上了山。高芳先问他是来干什么的,次郎将他的身世和与汉兴的关系说了一下,说他对不起汉兴,要给汉兴上坟。高芳先怕他被自己的兄弟杀了,一大早就陪他上来了……

“尽管次郎是个日本人,可他的内心有很多无奈,”高芳先叹口气说,“他一直在哭,回忆了许多往事,他说他欠了老徐家很多……”

“让他走,”关成羽打断他道,“我不想在我兄弟的坟头跟他见面,他不配。”

次郎已经被人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他似乎认出了关成羽,猛地站住了,关成羽甩甩手继续往山上走。

张彪走过去摸了摸次郎的肩膀:“你走吧,关大哥不想跟你说话。”

次郎望着关成羽的背影,喃喃地说了一句:“请转告关大哥,我会为汉兴君赎罪的……”

高芳先朝张彪使了个眼色:“你们上去吧,我带他下山。”

关成羽站在汉兴的坟边冲次郎大吼一声:“回去告诉吉永太郎,血债要用血来偿!”

次郎哆嗦一下,刚要回头说句什么就被高芳先抱着肩膀走上了下山的石头路。张彪嗤一下鼻子道:“嚯,这小子看上去倒像是个不错的人……”边走边笑,“大哥,血债已经偿过一回了,前几天咱们还收拾了一群小鬼子呢。”关成羽跟着笑了,是啊,那次可真过瘾。

三天前,董传德独自一人来找关成羽,神秘兮兮地说,吉永太郎派人跟他接触,要让他带队下山参加皇协军,委任他为第三警备大队司令,他不答应,想跟“保一方”联合起来,成立“崂山义勇军总队”,他当司令,关成羽当副司令。关成羽当场就识破了他的诡计,老小子这是想要吞并我呢。套他的话说:“董大哥凭着警备队司令不干,当草寇有什么意思?”没料董传德突然变了脸色,义正词严地说:“连日来,倭寇穷凶极恶,竟然不把我崂山义勇军放在眼里,名曰靖寇实则扫荡,所到之处,杀掠奸淫,任意妄为。我义勇军为自卫计,当与各路豪杰联合起来协力抵抗!我义勇军绝不为此而屈服。”关成羽说:“我们山头势薄力小,恐怕不能帮大哥实现远大抱负。”董传德说:“我可以赞助你们一百条枪。”关成羽没有推辞,说:“只要我能拿到枪,一定跟大哥‘碰窑’。”枪到手,关成羽没有食言,带着六十几个兄弟跟随董传德下山去“袭击”一个鬼子炮楼。关成羽提前得知,董传德无非是装装样子,让大家都看到他的“义举”,好收编那些不明真相的“绺子”。

离炮楼大约还有半里多的路程,董传德的人就开了枪,接着就往后跑。关成羽的人在后面压阵,直接撂倒了几个“逃兵”。董传德的人不敢往后跑了,有的往前冲,有的惊兔一般四处乱窜,逗引得赶过来的鬼子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打还是该放他们走。关成羽的人趁乱跳出来,一阵狂扫……让关成羽没有想到的是,对面的鬼子刚刚被消灭,黑压压的一群日本兵突然从炮楼的背面杀了过来!

关成羽抖擞精神,指挥一队兄弟绕到鬼子后面,自己带领五十几个兄弟后撤到一条山峡里。在山峡里刚备好手榴弹和重武器,鬼子兵就呼啸着扑了过来。关成羽一挥手,“打!”——震天动地的怒吼,从五十几条汉子的胸膛中爆出,声震长空。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对面的鬼子被打得狼狈鼠窜。关成羽不敢怠慢,命令身边的一个兄弟火速回山调集人马前来增援。就在此时,夜空被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划破,鬼子的照明弹将这边照得如同白昼。随即,咣咣的迫击炮在山峡里炸响,周围的石块被大片炸散,雷雨般泼向四周。松散的沙土地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弹坑,石块、草皮混合着泥土,狼藉一片。有几个兄弟挂花了,峡沟里到处都是怒骂和惨叫声。

关成羽夺过身边一个兄弟的机关枪,跳到一块巨石上面,发疯一般往下狂扫……火光映照下的前方不断有鬼子斩草似的跌倒。几十支步枪同时打响,如同几十条霹雳在耳边响起,阵地上到处都是暴风骤雨般的枪声。一发炮弹落在关成羽的身旁,爆炸掀起的气浪猛地将他击倒,脑袋重重地撞在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关成羽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单腿跪地,将机关枪顶在肚子上,哇哇叫着继续扫射。在关成羽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兄弟拼命地向挥动双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关成羽发现这位兄弟的右腿已经从膝盖处没有了,鲜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来,冲开伤口处的泥土,露出白色的骨头……关成羽丢下机关枪,腾身过去拉他,那位兄弟已经断了气。关成羽野兽一般地嚎叫一声,转身来找自己的武器,却被赶上来的臧大勇拦腰抱回了山峡,关成羽这才发现,自己的兄弟几乎倾巢出动……一阵猛烈的枪炮声过后,对面的鬼子数量明显减少。关成羽哈哈大笑,回头对大家高喊一声:“弟兄们上刺刀,跟小鬼子‘造’一把野的!”海啸般的喊杀声响彻山谷……山峡后面,几棵老树悲凉地燃烧着,红色的火光中,黑色的烟柱升得老高……零散的几个鬼子丢下几十具尸体逃回了炮楼。回山之后,董传德知道自己没有脸面见关成羽了,面都没有再露。这一仗也让关成羽看到了臧大勇的勇猛。李老三被打断腿,臧大勇单枪匹马杀回去将他救了回来。

给汉兴和杨文烧过纸,关成羽望着已经被树木染成绿色的群山,猛地吐了一口气,回头对张彪说:“七虎只剩下五虎了。”

张彪笑得有些凄凉:“还有三虎也没了下落。”

关成羽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传灯和喇嘛回来了,可是我没梦见杨武……”

张彪摇了摇手:“大哥想多了,武子不会出事儿的。”

“昨天玉生说,鬼子要把舍利铁函运出青岛,”关成羽换了一个话题,“我们必须去夺回来,老祖先留下的宝物不能让强盗抢走。”张彪说:“可是这事儿很难办。据说鬼子把舍利铁函看守得很严密,他们把铁函放在俾斯麦兵营,里里外外三层岗哨,仓库也有重兵把守……”“我们可以在他们往流亭机场运送的路上出手,”关成羽咬了咬牙,“必要的时候可以请青保大队派兵协助,不管付出多大代价,这批国宝一定不能让他们运出青岛地盘!”张彪皱紧了眉头:“可是我们怎样才能知道鬼子什么时候把国宝运往流亭机场呢?玉生已经暴露了……”

玉生来崂山已经十多天了,事情出在抢汉兴尸体的身上。那天夜里,玉生拉着汉兴的尸体,一路狂奔,冲到沙子口哨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这边腾起阵阵火光,玉生知道这是青保大队跟哨卡的鬼子打起来了,加大油门冲了过去。刚接近哨卡,卡车就被对面丢过来的一颗手雷炸掉了一只前轮。玉生跳下车,背起汉兴的尸体就往对面跑,边跑边喊:“我是国民政府的人!”对面冲过来几个人,抢过汉兴的尸体,拉着玉生躲到了安全地带……等枪炮声停止的时候,沙子口哨卡已经被青保大队扫平,可是因为玉生的车暴露在那里,玉生已经没法回去了。

“玉生为什么不愿意参加咱们‘保一方’?”关成羽这话问得有些郁闷。

“人各有志,”张彪说,“他是国民党党员,要参加队伍当然要参加青保大队了,再说,他知道臧大勇是共产党……”

“臧大勇是共产党并不代表‘保一方’就是共产党的队伍……”

“别去管他了,”张彪给关成羽点了一根烟,“臧大勇不是说过吗?国难当头,凡是抗日的都在一个阵线里面。”

“那倒是,”关成羽无奈地笑了笑,“抽空你去找一找玉生,让他想办法打听铁函的事情,他一定会有办法。”

“好,”张彪说,“顺便动员他也跟咱们一起去夺国宝,他会开车。”

站在华麓宫院子前的空地上,关成羽发现整个华楼山到处都是飘扬着的国军旗帜,不时有一队一队的士兵沿着蜿蜒的山路上上下下,一路唱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看准的敌人,把他消灭……”唱得跟我们一样,关成羽对张彪笑道:“你听,臧大勇教咱们‘保一方’的兄弟唱的是不是也是这支歌?”张彪点点头:“没错。呵呵,这就叫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民党,共产党,还有咱们胡子兵都唱一样的歌。”关成羽推了张彪一把:“谁是胡子兵?”张彪吐了一下舌头:“错了,错了……哎,大哥,既然咱们不是胡子兵,是不是应该打个正经旗号?”

关成羽沉吟片刻,开口说:“这事儿我正跟臧大勇商量呢,小臧说崂山抗日民主联军这个名字比较好,我暂时还没答应。”

张彪笑道:“这个名字跟东北抗联有些相仿……哈,大哥,我发现你有参加共产党的意思呢。”

关成羽乜了张彪一眼:“不好吗?”

张彪摊了摊手:“我没说不好呀……只要咱兄弟几个能够在一起打鬼子,参加共产党还是参加国民党都一样。”

关成羽摔了烟头,用脚一碾:“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反正早晚我要给弟兄们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下山的路上,不断有巡山的军人跟关成羽打招呼,关成羽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是个公众人物,感觉很不自在。“这都是小鬼子帮你宣传的,”张彪看出关成羽的脸色有些泛红,笑道,“小鬼子孝顺着呢,满青岛地面帮你宣传。这边还是轻的,沧口那边连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都提你的名字呢,别哭别哭,再哭红胡子关大炮就来抓你了……哈哈,我听玉生说,上次他偷偷下山,去见徐老爷子,看见喇嘛他妈就这样吓唬小喇嘛。对了,玉生见过徐老爷子了,他说,老爷子还不知道汉兴的死讯……玉生按照你吩咐的话对他说了,他还说汉兴是个读书人,办事儿稳当,不会出事的……唉,传灯快回来吧,老爷子一共三个儿子,冷不丁就死了俩,没有一个在身边不行呢。”

关成羽没有说话,望着群山的眼睛红得发紫。

“大哥,咱们是不是应该再派几个兄弟去一下东北?”张彪说,“传灯和喇嘛失踪都半年多了,武子也去了好几个月……”

关成羽不说话,飞也似地走路。

两个人刚走近下竹林那边,山坳里就窜出了一个兄弟:“大哥,你的两个兄弟回来啦!”

关成羽的腿一软,差点儿跪到地上:“两个?”

那个兄弟大声喊:“应该是三个!那个大个子把他们送上来就又走了,刮风似的快……”

顾不得多问,关成羽撒腿就往山上跑,张彪落在后面直摸胸口:“好啊好啊,兄弟们终于又团聚了……”

大汗淋漓的关成羽刚一跨过吊桥,就听见北边的屋子里传出喇嘛的哭声:“我的亲大哥呀!你可回来啦……兄弟我九死一生啊……”随着哭声,乞丐一样打扮的喇嘛一步三趔趄地撞了过来。关成羽的鼻头一酸,一把抱住了他,转头来找传灯。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传灯用一只手搓着眼睛,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望着关成羽嘿嘿地笑。“大哥呀大哥,我差一点儿就死在东北了啊……”喇嘛哭着哭着,竟然吊在了关成羽的脖子上,就像一个攀在树枝上的猴子。关成羽抱着他进了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传灯跟进来,连关成羽加喇嘛抱在了一起:“大哥,我们终于回来了……”“武子呢?”关成羽好歹将喇嘛撕扯下来,盯着传灯的眼睛问。

“他沉不住气……”传灯说,“刚一回来就走了,说是要去李村杀了韩尖嘴儿。”

“你怎么不拦住他?”关成羽回头对跟进来的张彪说,“你马上派人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追不回来了,”传灯说,“没等坐一会儿他就走了……我们路过李村的时候,武哥看见了韩尖嘴儿……”

“韩仲春看见你们没有?”

“应该没有……”传灯扯扯烂麻袋片子一样的衣服,“就是看见他也认不出来我们,你看我们这是什么形象?”

看看传灯再看看喇嘛,关成羽的眼圈红了,两个人都瘦脱了相,打眼看去就像两只扒了皮的壁虎:“兄弟,你们两个受苦了……武子是在哪里找到你们的?”

传灯和喇嘛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前面的遭遇对关成羽说了一遍,最后传灯说:“我们跑到濛江一带,又迷了路,好歹打听着出了大山,刚在一个大车店住下就碰上了武哥……武哥说,这一带就是周五常的老家,他去过周五常的村子,知道他的家已经没了。听说他当了胡子,就在这一带打听他的踪迹,结果遇见了我们。我们没敢在那边逗留,连夜赶到牡丹江,是从那边上的火车……”关成羽说声“我知道了”,接着说:“刚才你说你们在魏震源的‘绺子’里呆过,这个叫魏震源的人是哪里人,他怎么会收留周五常在‘绺子’里?”

传灯说了魏震源收留周五常的原因,喇嘛接口道:“魏震源是海西阴岛人,离下街不远,坐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大哥,他死得好惨,我看见他直接被周五常撂倒了,鲜血喷得到处都是……”“你们拿了魏震源的金腰带?”关成羽的脸阴沉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

喇嘛偷偷捏一把传灯的胳膊。

传灯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然我们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再说,我们要是不拿,就被疤瘌周拿走了。大哥你放心,金腰带我们没动,我们回来用的钱都是武哥出的。金腰带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倒出时间来,我去取回来。可是魏震源已经死了,这钱……”“死了也应该还给人家!”关成羽横了传灯一眼,“你们做的事情是江湖大忌!”支着鼻孔喘了一阵气,闷声道,“刚才你说,周五常想要回下街?”传灯说:“是,他说你离开下街了,他应该回去……”“好!”关成羽猛地砸了桌子一拳,“我等着他!传灯,你必须回家……”

传灯一下子愣住了:“为什么?”

关成羽说:“汉兴死了。”

传灯仿佛没有听见:“汉兴……”猛一哆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关成羽将双手压着传灯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你哥哥徐汉兴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传灯全身颤抖得就像一片被风吹着的纸条,“他为什么就死了……他没跟我打招呼就死了,为什么?”关成羽抱着传灯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这事儿怨不得别人,他一门心思地想要跟次郎的妹妹谈恋爱……”接下来,关成羽将汉兴的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传灯,“你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出了。”

传灯顺着椅子出溜到地上,他蹲不稳当,直接坐下了:“哥,你不应该呀哥,你不应该……”

“听我的,”关成羽蹲到传灯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必须回家,咱爹身边必须有人,不然咱们都是不孝之子。”

“我不想回家……”传灯终于憋不住,眼泪决堤一般流,“我要跟着大伙儿一起杀鬼子……我要为我哥哥报仇,我永远不当土鳖……”

“如果你呆在山上那才是土鳖,”关成羽反手贴了贴传灯的脸,“回家才能更好的报仇!这个道理不用我解释。”

“对呀,”喇嘛也蹲了过来,“你想想,如果咱们都呆在山上,山下的消息谁来传达?”

“不是有玉生吗?”传灯擦了一把眼泪,“还有汉兴……不,汉兴死了,汉兴再也不能给我们传递消息了……”

关成羽拉起传灯,重新将他按到椅子上:“你放心地回家。我已经打听好了,你跟我们结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年前鬼子曾经怀疑你跟我们有牵连,可是接二连三出的事情都没有你参与的迹象,鬼子已经不调查你了。还有,吉永太郎尽管杀人不眨眼,可他也是人,他对你们家曾经关照过他弟弟妹妹的事情心存感激,汉兴与百惠的事情让他没有面子,尤其是汉兴又去刺杀他,他这才处决汉兴的,与你没有关系……总之,你完全可以回家,至少暂时他不会动你。你回家以后不要随便出门,在家好好孝敬老人,帮他和喇嘛他妈把杨文的孩子拉扯起来。然后随时刺探鬼子的动向,有机会我会让喇嘛潜回去找你的。”

“好,”传灯的眼泪已经没有泪水了,大喘一口气,“我这就回家!”

关成羽喊进一个兄弟,把他的衣服跟传灯换了,拿出几块大洋递到他的手上:“回去吧,把钱给咱爹……”

“我妈呢?”喇嘛跳起来,脸红脖子地嚷,“我妈也应该有啊!我好几个月没给我妈送钱了……”

“我没忘了给你妈送,”关成羽说,“每个月我都让玉生去下街一趟,就是为这事儿。”把头转向传灯,叮嘱道,“回去以后不要提汉兴的事儿,老人家问起,你就说你在东北见到过他,是他打通关系让你回家的,他现在驻防在东北,得过一阵才能回来……总之,千万不能让老人家知道汉兴的事情。然后你就留意周五常的消息,我听说有人看见他在下街冒过一次头,也许他真的回来了……万一看见他回了下街,你不要随便跟他接触,把消息传递给我,我来处置他。还有,抽空把魏震源的金腰带送回来,我派人给他家送去,这样的钱咱们不需要。”

喇嘛红着脸过来扯了扯传灯的衣袖:“七弟,回家以后千万问一下咱爹,我姓徐,叫徐汉杰。”

传灯点点头:“我记得了。”

喇嘛舒一口气,退到墙角,远远地望着窗外的群山,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传灯刚换好衣服,张彪就一步闯了进来:“大哥,我没有追上武子。”

关成羽问:“他带了多少人下山的?”

张彪说:“刚才我在劈石口碰见臧大勇了,他也在追赶他,没追上……他说,下山的就他一个人。”

关成羽叹了一口气:“这个武子啊……彪子,你马上下山,把他找回来,不然又要出差错!”

喇嘛跳了过来:“我去,我的腿快!”关成羽伸手阻拦时,喇嘛已经冲出了门外。

当晚,传灯去了汉兴的坟头。传灯几乎在汉兴的坟前跪了整整一宿,膝盖下面跪出了两个深深的坑儿。半夜,汉兴从坟墓里出来了,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裤褂,眼睛眯缝着,冲传灯一个劲地笑,传灯过去搂他,搂在手里的是一缕滑腻的风。传灯哭了,传灯一哭,汉兴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膝盖下面的那两个坑儿渗出了水,水在慢慢往上溢。传灯将膝盖拔出来,趴到汉兴的坟头,想哭,可是他没有哭出来,冰冷的感觉如同一把利刃穿透了胸膛。鲜血在利刃的尽头激荡,默默地往汉兴的坟头里流。汉兴的坟头上开着一朵蓝幽幽的花儿,那朵花儿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在传灯的眼前循环往复。已往发生的一切,就像这朵花儿一样,只留下一缕幽幽的香。

传灯将那朵花儿掐下来,用两只手掌压瘪了,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口袋,起身离开了坟头,迎着灿烂的朝霞。

传灯没有走沙子口,他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北走,从北边绕往沧口方向。

板桥坊卡子门那边戒备森严,鬼子军车拉着凄厉的警笛来回穿梭。传灯问一个过路人才知道,前几天太阳胶皮株式会社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当场炸死了十几个日本人。这些日子,日本警备司令部在沧口一带展开搜捕,凡是行迹可疑的人都被逮捕,押送到宪兵队进行审讯,对不接受军警盘查的中国人就地枪决。传灯不敢随便躲藏,直接迎着卡子门走了过去,传灯对这边熟悉,没费多少口舌就过去了。

传灯孤独地走上下街东边那段长满茅草的河沿时,西边的晚霞将他与那些茅草裹在了一起。

河沿北边的那条小路被茅草遮盖了,那些曾经怒放着的花儿已经无影无踪。

温润的风绕在四周,一些尚还清晰的往事纠缠在风里,一股脑地涌向了传灯的脑子……

传灯记得几年前他跟汉兴走在这条路上,后面跟着羞羞答答的百惠。传灯拉着汉兴藏到了茅草里面,百惠找不着他们,坐在地上哭了,地上的土被她蹬起来,雾一般飘。汉兴出来了,他抱着她轻轻地晃,夕阳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看上去就像两只毛绒绒的桃儿。现在他们都走了,他们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传灯的眼睛模糊了,他恍惚又看见了汉兴和百惠。眼前有雾飘过,这些雾顷刻间化做了浓浓的硝烟。

传灯走不动了,他用双手撑住膝盖慢慢蹲了下来……口袋里的那朵花儿飘起来了,像一只洁白的蝴蝶,慢慢悠悠地飘到了顺丰大车店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下,树下的小草围住了它,它一下子就变成了一棵草。那棵草在变化,起初是一棵草,后来就变成了一株含苞待放的紫荆花。花儿在一点点地孕育,先是一个小白点儿,渐渐地,它开成了花蕾,白里透着一点红。周围的小草也在变化,风吹动小草,小草很快就开出了艳丽的花儿,铺天盖地。铺天盖地的花儿连成一片在天上飞,它们盖满了汉兴的坟头,盖满了杨文的坟头,盖满了很多人的坟头……它们继续飞,它们在找寻百惠的坟头,没找到,它们继续飞,继续铺天盖地……一阵锣响刺破夜空,落在茅草上,又钻进泥土里。

“各家各户注意啦——”锣声起处,一个公鸭嗓子在喊,“关紧大门啊!下街发现游击队,严加防范啦!”

传灯冷不丁清醒过来,下街发现了游击队?不会是说我吧?下意识地钻进了浓密的茅草里面。

在里面等了一会儿,传灯笑了,我怕个屁,老子是良民呢……慢腾腾地站起来,扑打两下身上的露水,稳稳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传灯本来想先去维持会报告一声自己回来了,后来一想,维持会已经解散了,青岛特别市公署成立了,维持会的人又成了四处打杂的混混,我找那个报告去?站在大车店门外,传灯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凄凉的感觉,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几个住店的,门口的小沟里长着一人多高的野草,偶尔有青蛙在沟底跳动,野草簌簌地抖。脑海里泛起跟汉兴在这样的夜色里坐在门口聊天时的情景,传灯的心就像被一根细线勒着,一抽一抽地痛……那个敲锣的人过来了:“是徐家老二吗?”

传灯回头冲他笑了笑:“二叔,是我。”

二叔凑过来,用手里提着的灯笼在传灯面前晃了晃:“哦……听说你前一阵子闯关东去了?”

传灯说:“是呀,那边整天打仗,不安全,就回来了。”

二叔说:“回来就好。以后不要随便出门了,咱们这边也很乱,到处都是游击队……这不,今晚皇军又传下命令,抓杨家老二呢。”

传灯吃了一惊,杨武跑到这儿来了?貌似无意地问:“杨家老二是游击队的人?”

二叔边走边说:“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呢。他跟那个叫元澄的道士都当了胡子,庙会那天过来杀了不少日本人呢。”

杨武怎么会到了下街?他不是去了沙子口吗?传灯不敢在门口呆了,抬手拍门。

院子里有人问:“哪个?”传灯小声说:“开门,我是小二。”

门开了,一个伙计站在门口吃惊地打量传灯,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传灯。

传灯不说话,侧身挤进门去。

刚一进到堂屋,传灯就愣住了,徐老爷子佝偻着身子站在堂屋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幽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冷不丁一看就像一个鬼魂。“爹,我回来了……”传灯两腿一软,忍不住就想往下跪。徐老爷子咳嗽一声,扶着门框进了里屋。传灯忍住泪水,默默地跟了进来。

屋里已经掌上了灯,徐老爷子安详地坐在炕沿上。传灯紧着胸口坐在徐老爷子对面的凳子上,望着徐老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老爷子挖一锅烟,就着油灯点上,慢慢抽了几口:“不要难过,我知道这次不怨你……你来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传灯按照关成羽叮嘱他的话对徐老爷子说了一番,最后说:“爹你放心,汉兴很快就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三嫚儿的哭泣声:“可怜的孩子……”

传灯拉开门,强颜欢笑:“干娘别哭,喇嘛也回来了,暂时不敢在下街露面……”

“我知道,我知道,”三嫚儿边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孩子边说,“我家喇嘛是不会出事儿的……”

闷了一阵,徐老爷子开口说:“前几天旗杆上挂了一个人,是不是你关大哥他们的人?”

传灯的心就像被一根针猛地刺了一下:“不……不是,听说那是一个抗联来的共产党,要行刺吉永太郎,这才被挂上去的。”

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太鲁莽了啊……传灯,你能回来就好,好好在家住上几天,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传灯感觉徐老爷子的话里有话,随口问道:“还能做什么?”

徐老爷子慢慢抬起了眼皮:“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

传灯这才发觉,徐老爷子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摸着横在腿上的那把豁口参差的大刀,心头一热,不说话了。

堂屋的门开了,一个伙计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站在门口说:“老掌柜的,你要的酒菜送来了。”

徐老爷子说:“放下吧,帐下个月一起结。”

传灯的心忽悠颤了一下,看来我爹这是早就知道我要回来呢……是谁告诉他的?

徐老爷子似乎看出了传灯的心思,边下炕边说:“喇嘛回来过。”

传灯猛地捂住了嘴巴,莫非我爹已经知道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没等开口,三嫚儿就用肩膀撞了传灯一下:“喇嘛是来找杨家老二的,找到了,俩人一起走了……是从咱家走的。”传灯偷眼一瞥徐老爷子,感觉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笑笑说:“喇嘛的腿就是比我快……他们没出什么事儿吧?”

“杨家老二没进门,”三嫚儿说,“喇嘛进来说,你今晚就来家了,然后匆忙走了,我从后面看见他拉着杨家老二走了。杨家老二好像受伤了,腿一瘸一拐的……喇嘛和他都穿着和平建国军(伪军)的衣裳,走得很从容,你不要担心。”

传灯放心了,笑道:“我担心什么?我不担心。”

吃罢饭,传灯跟徐老爷子简单聊了几句,亲一口杨文的孩子,打着哈欠进了自己和汉兴住的那屋。

看着汉兴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传灯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曾经生龙活虎的哥哥徐汉兴已经不在人世了。

传灯做梦了,他梦见自己和汉兴飞在天上,身边飘着五颜六色的云彩,前方是一个比碾盘子还大的太阳……

第二天一早,传灯就被徐老爷子喊了起来,徐老爷子说,你走以后,杂货铺子一直关着,今天初六,是个好日子,开张吧,货物都预备好了,刘全不在了,我安排了一个伙计帮你。匆匆吃了点儿饭,传灯就来了杂货铺子。铺子已经开了门,一个叫满仓的小伙计在打扫架口。传灯跟他闲聊几句就蹲到了门口。街对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全是宣传共荣的口号,看得传灯的心就像塞满了茅草。

东边传来一阵瓦盆碎裂的声音,脸色焦黄的小炉匠挑着空空的担子惊鼠一般蹿过门口。

一辆三轮摩托车呼啸着驶了过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

摩托车在传灯的对面嘎地停下了,穿一身黑色军装的韩仲春跳下来,径直走了过来。

“呦,韩队长!”传灯站起来,冲韩仲春拱手,“韩队长什么时候混成侦缉队的人了?”

“你不知道?”韩仲春挥手示意摩托车开走,冲传灯一咧嘴,“过年那天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哦……你瞧我这记性,”传灯往里让着韩仲春,“鸟奔高枝落嘛……韩队长这是视察治安来了?”

“治安不归我管,扰乱治安的游击队倒是在我的管辖之内……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满洲里,”传灯知道他已经调到沙子口去了,这次来下街一定有别的事情,敷衍道,“韩队长不会是连东北的事情都管着吧?”

“那也不一定……”韩仲春背着手在铺子里溜达了一圈,站到传灯的跟前,眯缝着眼睛看传灯,“前一阵子你在东北下煤窑?”

传灯笑道:“咳,你看我是个下煤窑的命吗?没呢,兄弟干得是文明活儿……”干脆把王麻子的经历按在了自己的身上,“我和喇嘛被皇军送去了东北,皇军见我们俩还算机灵就安排我们参加了讨伐大队,帮皇军清剿东北抗联呢。后来抗联没了,我们就解散了……韩队长,我可不是逃兵啊。”“这不归我管,”韩仲春哼了一声,“我可告诉你,你们在东北干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以后都给我仔细点儿活着,不要让我挑出什么毛病来。”一顿,接着问,“喇嘛没跟你一起回来?”传灯有些发懵,随口道:“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可他在外面游荡惯了,又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韩队长,你不会是专门过来调查我们俩的吧?”韩仲春冷冷地扫了传灯一眼:“你们还不够那个资格。你见过周五常吗?”

周五常?传灯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难道周五常真的回来了?摇摇头说:“没有。”

韩仲春盯着传灯看了半晌,哼道:“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传灯不敢断定韩仲春和周五常接触过没有,不敢接茬儿,胡乱嘿嘿两声,不说话了。

韩仲春斜着眼睛扫了传灯一眼,语焉不详地说:“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周五常这样,你也这样。等着吧,有人看见魏震源也回到了山东,他早晚会过来找你们的,到时候有你们的好戏看。”

什么?魏震源也回来了!难道他没死?那可就真的麻烦大了……传灯这次是彻底傻了眼,他知道魏震源最上紧的是自己的那条金腰带,而那条金腰带是被喇嘛给偷出来的,自己跟喇嘛算是同谋呢……魏震源挨枪的时候脑子有些不清醒,没准儿他以为是我们几个联合起来谋财害命,一定会报仇。我没做这种缺德的事情啊……可是魏震源能相信吗?不管咋说,金腰带是在我和喇嘛的手上。

怎么办?传灯的脑子乱得就像被一根棍子搅着,又痛又晕,彻底没了方向。

“魏震源是个大土匪,”韩仲春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底子大家都清楚,据说他在东北的时候跟皇军过不去,回来也没好果子吃。”

“这个咱不知道……”

“我也没说你知道,”韩仲春冷眼看着传灯,继续念叨自己的,“尽管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你们得罪过他我可是听说了。”

“别听人瞎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魏震源。”

“等着吧,周五常早晚会来见我,到时候一切就清楚了,”韩仲春冷笑道,“一旦我调查到魏震源是个抗日分子,当场抓他去坐大牢。”

“那不关我的事儿。”传灯莫名地有些庆幸,要是真的抓了魏震源那倒好了,起码我和喇嘛可以先躲一阵,以后再解释这事儿。

“没做危害共荣的事情就好,”韩仲春背着手绕传灯转了两圈,在传灯的身后站住,轻轻一拍传灯的肩膀,“知道汉兴的事情了吧?”

传灯打个激灵,故作茫然:“汉兴咋了?”

“死了,这事儿全下街人都知道,就瞒着你爹一个人呢。据说是行刺吉永太君……”韩仲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传灯打断了:“徐汉兴有那么大的魄力?挂在旗杆上的那个人我知道,那不是我哥,那是一个抗联来的游击队。你要是在这件事情上胡说八道,传到吉永太君的耳朵里……”“你误会了,我没说那一定就是汉兴,”韩仲春的脸色有些难堪,“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不要做破坏圣战的事情。”

传灯淡然一笑:“我一介草民,有什么能耐破坏圣战?”

韩仲春盯着传灯看了半晌,干笑着摇了摇头:“你的脑子长大了不少呢……”话锋一转,“认识杨武吗?”

传灯点头又摇头:“认识,不过不是很熟悉。他怎么了?”

韩仲春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凶光:“他昨天想去沙子口杀我,被我发现了,估计他逃来了下街一带。”

传灯明白了,韩仲春来下街是来抓杨武的,笑道:“这家伙胆子可真够大的,胆敢刺杀皇军的红人韩队长,不要命了这是。”

韩仲春冷笑一声:“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传灯说声“对”,指着又驶回来的摩托车说:“皇军找你呢。”

韩仲春边往摩托车那边走边回了一下头:“传灯老弟,好好做人,不要让我抓住把柄。”

传灯没有应声,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忽闪着魏震源和周五常的影子……

外面在刮风,轰隆轰隆响。传灯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天边的一朵乌云,那朵乌云被风撕扯着,眨眼之间变成一溜长条不见了踪影,一群灰白色的鸽子撒米也似扬过天空。眼前的一切在传灯的眼里恍惚起来,天空在褪色,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一种颜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墙壁,灰色的人……天际有隆隆的雷声滚过,闪电照耀下的下街一片苍凉,落叶和碎屑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