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炸了这么大一个洞！哈哈……咳咳……奶奶个熊的……”
西门戎被半月形扩散的水波吞没，而在此之前，他分明看到巨舟吃水线之下狰狞的巨口，大量的水在涌入，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
胖侠从怒涛中挣扎起身，方才灌了好几口水，差点没呛死，而且那水里……分明有硝酸盐的腥味！
这也是胜利的味道，粉碎新星将导致巨舟沉没，而其引发的混乱足以让春哥、燕子、妮子等人成功潜渡，而现在……他只要回到竹筏上，一切的一切就算是搞定了！
……等等……似乎有些不太对头！
“水底龙王炮！”
翟千总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玩意儿，因为重庆战役中明军也用过，依靠香的长短控制起爆时间，命中率可想而知，而这一个，分明是完全命中船体了。
但这是混江龙，是瑞王不惜血本制造的王牌，而现在是大西王留在重庆的杀手锏！一个破口，就想让这山一般的巨舟沉没？未必想的太天真了点！
慌乱和倾斜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调整了船身配重之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翟洪让水兵们用密切关注上游的动静，如果再有龙王炮飘过来，就用长竹竿挑开。但实际上的后果，是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边好像有一个人啊！”
“是个胖子！”
“是个会游泳的胖子！”
“刚才那一响，肯定是他在捣鬼！”
“快用大炮轰他！”
“快用火枪、弓箭打他！”
“快派小船捉住他！”
……刘廷举在分派任务时讲了汉中、南江发生的事情，那西门戎身高体胖，人称“炮将”，最擅长爆破，他做的炸药好像叫什么“烈焰燃雷”，威力是普通火药的数倍，换句话说……
“不要用炮轰，因为水花飞溅起来他反倒容易逃跑，火枪、弓箭打中太多，人说不定会沉底，就不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翟洪扭头看了一下小船们，那些家伙已和明军交火，正打得难解难分，“也没必要派小船去，这样把！去十个水兵，把那死胖子好好灌一肚子江水，他要是老实，就带活的回来，他要是不老实，就拖死的回来！”
“我水性好，我去！”
“我游的快，让我去！”
“千总大人，这回有赏钱没？”
“当然有了！”翟洪排出一堆纹银，“不管是死是活，只要带回来的，每人赏一两大银！”
“千总英明！千总英明！”
这下倒好，说去十个，实际上足有二十个水兵跳下去。虽然这样破费大些，但姓刘的给的赏赐会更多！不管你西门戎有多大本事，二十个围攻你一个，你小子不服也得死啊！
“奶奶个熊的，咋还不沉？！”
西门戎游三步，就回头看一下，可那该死的巨舟就是不沉，而且……方才汹涌的水流也渐渐平缓，最后消失了……甚至连吃水线都没下去多少！
……防沉没的分隔水舱结构么……奶奶个熊的……这玩意儿有够先进的！
失望一下子笼罩了他的心头，下一秒，则变成了恐惧！
这是在下饺子么？一票西兵（大西军的士兵，虽然初叫起来有点别扭，但想想“清兵”“顺兵”“明兵”……其实也差不多了）一齐从巨舟上跳了下来，而他们……分明是在向自己游来！
奶奶个熊的……现在月光似水，江面上波光粼粼，惟独不见竹筏的影子……等等，就算知道春哥他们的位置……也不能游过去，否则……
这是长江，这是足以让如此庞大的巨舟自由航行的长江，绝非南江那种支流可比，万一被搞翻了竹筏……就燕子落水的经历看，她不怎么会游泳，至于春哥和妮子……就他们的战斗力而言，会不会游泳又有什么区别！
必须引开西兵，至少让春哥他们能过了这条封锁线！虽然这样很危险，但他已经别无选择……好吧，无论你们来多少，也要拼一下才知道，无论谁赢，长江里的鱼，今夜都有肉骨头吃了！
水里才是他的世界。
“出洞蛟”陶华玉喜欢液体的触感，无论湍急还是平缓，忽略冰冷抑或温和。他时常闭上眼，尝试忘记这是扬子江，试图让自己认为这里是赤水河……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家乡已经毁了，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寨子，在二十多年前席卷川黔云桂的叛乱中如同蛋壳一般轻易破碎，那一天……赤水或许真被血染成了红色……
他的父母逃脱了，藏在尸堆里，从那不可一世的安邦彦屠刀下逃脱了，在逃亡的过程中，母亲生下了他，全家一路东躲西藏直到躲进坚固的贵阳城，而这只是梦魇的开始，不是结束。
陶华玉问过师兄们：“你们最早能记忆起几岁的事情？”答案多数是四岁、五岁，偶尔有几个人回忆起三岁的，而他自己，却能记忆起发生在一岁之前的大事：饥饿。
可笑么？他想不起四岁之前具体的事情，大多数事情都是他师父告诉他的，然而他却记得起饥饿，那无边无际的饥饿……
后来他才知道，在生命最初的十个月里，贵阳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和贵州水西宣慰土同知安邦彦均为野心勃勃之西南豪强。天启元年，奢崇明率先发难，据重庆，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围成都，自称“大梁王”，而安邦彦则先伪称助官兵讨伐奢崇明，迅速集结了自己的军队，于天启二年发动叛乱，自称“罗甸王”，兵锋迅速蔓延至全黔。从天启二年二月到年末的十个月里，安邦彦的十万叛军围攻贵阳，切断了这座城市的一切补给，贵阳城内，饥饿和疯狂如同野火般蔓延，四十多万军民，在重围解开的时候，只剩下两万多一点，官军进入贵阳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遍地饿殍，而是累累白骨……
“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当初发现你的时候，你身边是一男一女两具骷髅，你很饿，很瘦，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依然活着。你的身上盖着一张破布，上面写着你的名字：陶华玉，还有你的籍贯。”
“那两具骷髅……是我的父母？”
“不是父母，还能是谁？在那个整整十个月的围城里，易子相食是常见的惨烈，而你的父母，选择了让你活下去，我不清楚其中细节，但可以想象，他们为此付出了一切，包括性命……”
崇祯二年，奢崇明、安邦彦败亡，崇祯三年，安邦彦的侄子安位也兵败投降。历经九载，波及川黔云桂四省的奢安之乱终于平定，数以百万计的人在这场叛乱中丢掉了性命，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陶华玉已成长为少年。
师父法空是石峰寺长老智睿门下的弟子，相对于那些成编制的武僧罗汉兵要行动要自由一些。叛乱平息之后，师父先带他去了水西边界的陶家寨。在那里，陶华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陶家寨已经毁了，在长达九年的风霜雨雪之后，那些木质的房舍已经朽烂，甚至化为无形，而在距离废墟不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户人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带着一个两三岁、非常可爱的小女孩。
“能否问一下，她是你的女儿还是孙女？”陶华玉问道。
老男人很无奈地摇摇头：“都不是，我是被托付养她的。”
“哦……”陶华玉很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她的亲人，在叛乱中……走了？”
老男人的面庞忽然抽搐了一下：“听你师父说，你叫陶华玉，而这个地方原来叫陶家寨，你是本地人么？”
“是的……不过这应该算我第一次来到家乡。能告诉我你和她的名字么，哦对不起……刚才好像触到你的痛处……”
“痛处？”老男人苦笑着，“和这九年以来发生的一切相比，这点痛又算的了什么？好吧，陶华玉，我告诉你这闺女的名字叫‘灵儿’，但她姓什么，以及我是谁，你不会愿意知道的。”
“没什么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谁家没有那种不愿公开的事情呢……她叫灵儿，这可真是个贴切的好名字呢……”陶华玉记得灵儿的眼睛，那一双他所见过的最灵动，最纯洁，乌溜溜的眼睛。
在以后的日子里，陶华玉太多次梦到那双眼睛……在梦中，在清醒的时候，他一直幻想着那个女孩如何一点点长大，最终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到了他后来的梦境里，那双眼睛的主人和他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你害了相思病。”在合江县赤水河汇入扬子江之地训练水上功夫的时候，师父不止一次对他这样说。
“没有，没有的事！”陶华玉矢口否认，“我安心练功，我不想别的事！”
“你没必要掩饰这些，我给你几个月的时间，你去陶家寨去找她吧。”
“师父……”陶华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知道……你果然知道……”
“为师当初和灵儿的养父谈了很多，他也说，若是灵儿长大了，找个好人家，他这辈子也就心安了。灵儿比你小六岁，你可要先当好兄长，再当好丈夫……”
“那……佛门规矩……”
“石柱三教寺和尚从太祖之时开始，一直都能娶妻生子，并供奉佛、道、儒三家。你并不需要担心这些……”
“谢师父，谢师父！”
陶华玉果真是一溜烟地从合江跑到了水西（虽然这一溜烟长了点），在途中，他几乎真就觉得灵儿触手可及，然而……当他真正来到陶家寨的时候，梦想破碎，只剩下残酷的现实。
灵儿不在了，她的养父不在了，他们以前所居住的高脚小木屋也不在了……
是搬走了么，陶华玉如此安慰自己，然而小屋遗址泥土中的黑炭吞掉了他的幻想，这分明是被烈火烧毁的！
安邦彦已死，安位投降多年，水西安氏豪族巴不得和奢安之乱划清界限，所以不大可能是安家人做的。那么，莫不是山贼？
就当初灵儿等人住所的简陋程度，就算是山贼也抢不到油水啊！
或许正是因为抢不到油水，山贼大怒，杀人烧屋……
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列祖列宗啊（既然石峰寺三教都拜，他也就同时求三个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陶华玉满脑子都是山贼乱刀砍杀灵儿养父，然后把灵儿先这个再那个的场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陶华玉疯了似的在寨子周围寻找，找了整个三天三夜，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贵州这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真要是被山贼杀了以后尸骨乱扔，那还真找不回来了。后来他半死不活地又跑回高脚木屋遗址，开始刨地，刨了半天挖出一副焦黑的人骨，从身高来看是成人，从骨盆来看是男性，这分明是灵儿的养父……而灵儿她……到底是逃出生天，还是尸骨无存？
陶华玉*自己相信是前者，他体面地安葬了那具遗骨，并立了一个碑“灵儿养父之墓”，痛哭流涕之后，他走上了重返合江的路……
师父问他如何，他只是摇头，不肯言语。在此后的岁月里，他疯狂地练习水战和陆战的技巧，一对三尖分水刺舞的密不透风，而他自己也因为极善水性而被称为“出洞蛟”。在抵御张献忠入川的战役中，师父和几个师兄都战死了，而他却活了下来……
虽然立过功，但陶华玉对权力、军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希望能用自己的特长干好斥候的工作，让官军打胜仗，剿灭叛贼。况且，他不止一次地盼望过，能在某一次侦查或突袭中，能看到灵儿的身影……或者至少得到有关她的消息……
轰鸣声把出洞蛟从记忆拖回现实，疾游于水中的他分明看到，巨舟“混江龙”的一端，有什么厉害的东西炸开了。（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