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作者:混沌风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80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亦是如此。.**.com

天启元年七月,秦良玉回四川途经江西,因长江大洪峰、鄱阳湖泛滥而被迫滞留半月。期间一位儒生求见,短短一席话,馈赠一图一物,得益却委实良多。

那儒生姓宋,名应星,人称“长庚先生”,是江西奉新北乡雅溪牌坊村人。他比秦良玉小整整十三岁,万历四十三年考中举人,但此后进京会师屡战屡败,以“常败书生”自嘲之。“常败书生”虽考场不利,却对实学、格致、器物颇有研究,和秦良玉一样,都对现在朝堂上官员夸夸其谈,“知其味而忘其源”的风气甚为不满。昔日万历爷遣八路大军清剿杨应龙,朝堂上只谈胜利,却不管下层兵丁受了多少苦。宋应星有一位老乡,就是进攻播州时被五毒教的蛊虫咬成重伤,虽然侥幸未死,也成了废人。官府给了这老兵一点象征性的补偿,让他自己回老家去,这一路跋山涉水非常辛苦,到了溪牌坊村已经形销骨立。宋应星虽然自己手头不宽裕,也给了这位不少接济,接济之余,问起“蛊毒”的细节,基本上确定至少在战阵上,五毒教主要依靠密集的毒物集群来攻击。既然本质是虫豸成群,那么属性并没有改变,就算蛊师能用邪术扭曲动物的习性,让它们疯狂攻击不惧生死,但血肉之躯必然惧怕火焰灼烧,就算行动上不怕,伤害依然是免不掉的。于是长庚先生开始思考应对蛊阵的办法,答案是一种冷热结合的兵器:梨花枪。

梨花枪是宋代抗金名将李全之妻杨妙贞所创,是长矛和火器的结合型兵器。采用无缨的普通长枪,在原枪缨部位缚一喷火筒,同时点燃,用火药烧灼而杀伤敌人。药尽有可用枪头刺杀。药筒中喷出之药,如梨花飘落而得。虽然原理不复杂,但实际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药筒的大小、形状、安装方式、引发结构都很有讲究。宋应星是实干派学者,他这一款梨花枪在不增加太多重量的前提下,将喷射时间增长了近一倍,灼伤面积也扩展了不少,他自己用蜂、蚁做过试验,杀伤力十分可观。秦良玉本身就是用枪的顶尖级人物,此去四川,说不定又要和五毒教余孽对上,故将一成品、一设计图赠予她,希望能派上用场。

五毒教的蛊术变化多端,而梨花枪则是以不变应万变。任你多少毒虫来,我只管一把火喷过去,只要妖奴还是血肉之躯,就必然被烧成焦炭灰渣,无论蛊毒有多阴毒,最高的天道、自然规则,依然是不可违背的铁律。

烈焰、焚烧、净化之炎,在那些被击中的蛊阵上,可以看到深深的缺口,足以想象那妖奴的阵列是多么的密集。

相比于长庚先生最初的设计,多次改进后的梨花枪喷射药加入了一些油质的持续燃烧成分。被火焰点燃的毒虫、毒蛇、毒蝎,以及更多被蛊师*纵的可怜妖奴们,痛苦地挣扎着,焦臭味和灰渣一起扩散,而更大的怒火……已被引燃。

巫魁大怒了,她(虽然看不到脸,但秦良玉从身形和声音上猜的出是她!)难以接受万蛊噬天被普通的火焰化解的事实;安邦彦大怒了,他期待中的虐杀战局分明已经成为泡影。激怒的结果是更为疯狂的攻击,而这恰恰中了秦良玉的下怀。

战争是漫长的过程,善战者不在于一次出动多少,而在于能否形成让让敌人恼火却无可奈何的持久威胁。一旦进入相持、拉锯、消耗阶段,成本和补充速度的优势就会体现出来,而在这方面,石柱、忠州联军相较罗甸王有着极大的优势。

秦良玉并不清楚五毒教蛊阵“准备”的全部过程,但从罗甸王使用这些的表现看,大型的蛊术相当昂贵,不可轻用,培养这些妖奴也需要可观的时间,而在另一方,宋应星改进的梨花枪可以大批制造,物资源源不断,工匠忙的不亦乐乎。五毒教为了挽回在罗甸王面前的名誉,甚至动用了妖奴巨蟒的“虬龙蛊”,固然取得了短暂的优势,但这已是砸锅卖铁的赔本生意。

安邦彦叛军也是如此,一旦他们进入白杆兵训练有素的阵型,就要付出两倍,甚至三倍以上的战损比。余温未消的枪尖刺入他们的身体,血在滚烫的钢铁上化为蒸汽,鲜血,越来越多的鲜血播撒在这川黔交接的土地上,兵丁和妖奴的残躯密集地堆积在一起。安邦彦疯狂地挥舞这那把巫剑,无坚不摧的玄铁刃切开盔甲,搅碎骨肉,扭曲的巫邪符文在飞溅开的鲜血之华中如此狰狞。罗甸王咆哮着,他试图用这种咆哮来让旁人相信他是真正的黔之霸主,然而实际上……他和他的军队无非技穷的黔驴。

这或许能算是奢安之乱的转折点,尽管不是唯一的一个。在此之后,五毒教绞尽脑汁变换手法攻击各路官军,投毒、暗杀、瘟疫,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确实杀了很多人,他们确实一度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巫魁播种下恐怖的种子,最终收获到的是复仇,而非惧怕。

安邦彦打不过我们,那自封的罗甸王只知道用鬼蜮伎俩暗算,他是个无耻的懦夫,他怕我们!这种思想在官军中蔓延,野火般蔓延,五毒教不仅在战术上没有达到罗甸王的预期,甚至在舆论上也输到一败涂地,尤其在平叛战争深入之后,巫魁对官兵无差别的残杀,甚至引发了苗疆少见的排巫除蛊运动……

奢崇明崩了,安邦彦溃了,五毒教则是崩溃了。这种崩溃非常彻底,如果说奢、安两个叛乱头目在最后的时光里还勉强保持着合作,那么五毒教到最后几乎被所有人唾弃。官兵恨他们,因为他们杀了很多人;百姓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仅误伤,更导致了民不聊生;甚至连昔日的雇主也认为他们是一群言过其实、胡说八道的废物。秦良玉并没有参与对水西安氏叛军老巢的最后围攻,但她通过多个渠道确认,在走投无路的最后时刻,被失败*疯了的安邦彦,用巫剑“寂”斩杀了五毒教几乎所有的高层蛊师。另一个证据则是,安位投降后的水西,巫蛊的地位大大下降了,在安邦彦掌权时期一度左右决策的存在,死的死,伤的伤,腿快的逃回村寨躲过风头,然后出来为寻常百姓行医问卜以谋生——本来嘛,这才是巫师、蛊婆千百年来应作的本职工作。

……在长久的鏖战之后,西南诸省在崇祯三年恢复了勉强的平静,青山尚在,绿水还流,唯有人间已经满目苍痍。

秦良玉的征战没有停止,在奢安之乱平定的同年,皇太极率后金军大举入寇,永平四城失守,畿辅震动,崇祯皇帝诏天下勤王,各方将领自保不暇,逗留不前,独秦良玉慷慨誓众,率翼明捐资济饷、裹粮率师,昼夜兼程,再次驰援京师。

临走之前,她再次核实了有关五毒教崩溃的消息,庞大的巫邪势力确实已经烟消云散。唯一的问题在于,巫魁本人和安邦彦的那把玄铁剑,并不在斩杀和缴获的名单上,换句话说,他们依然下落不明……

秦良玉尝试思考这些,她试图探寻这背后隐藏着的真相,然而再次北上之后漫长的战乱,最终吞没了这些,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最血腥的一段岁月,在明帝国的挽歌间慢慢展开。

京师之战后,崇祯皇帝亲自召见,赐彩帛羊酒,并赋四诗旌其功;崇祯七年,她和儿子率军前后夹击,打得黄虎张献忠落荒而逃;崇祯十三年,她又击败了另一个流寇魁首罗汝才……胜利?不是么,看起来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加官进爵,名声鹊起,从接替丈夫的土司职位,逐步升迁,直到成为统领全川的四川总兵,这难道不是胜利么?这难道不是秦家的骄傲么?只不过这种胜利、骄傲要是再多一些的话,她曾许诺守护之物,或许就将不复存在……

那个场景……多少次,秦良玉在幻梦中再次见到那个场景,她不记得那个场景是在哪一年,她更不记得其出现于哪一次战斗,单纯的存在本身已经抵消了从属的意义……噬咬,啃食,没错,正是那样,大量的蛊虫,包括不同种类的,疯狂地啃食着一个还在挣扎的兵丁的身体,那个兵丁惨叫着,四肢疯狂地抽动,十指沾满了虫类并非红色的体液,然而这没有用,密密麻麻的妖奴死死缠住他,发泄着本不属于它们的疯狂,那个躯体的动作渐渐缓慢,无力下去……妖奴们散开,留下一具血肉全无、白骨森森的残躯……

这个梦……既然一次又一次的出现,那肯定有自己的意义。或许,那个可怜的兵丁象征着正在倾倒下来的社稷,而那些蛊虫则是磨牙吮血的各路反贼,沾满虫血的十个指头则是试图以武止戈的忠良们,他们努力了,他们奋战了,然而在那无穷无尽的疯狂和贪婪面前,最终都要接受必然毁灭的事实……

这种毁灭早已降临在她的亲人之上,父亲、丈夫、兄弟……他们一个个离开了自己,秦良玉曾经幻想过英勇无匹的儿子马祥麟能活到最后,但最终,她不得不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事实。

流寇重围之间的马祥麟,向母亲写出了最后一封信:“儿誓与襄阳共存亡,愿大人勿以儿安危为念!”秦良玉捧着信,泪水滴答滴答而下,浸透了信纸,模糊了字迹。

她的回信只有一句:“好!好!真吾儿!”

不久之后,秦良玉得知了襄阳城破,儿子力战而死的消息。

年已七旬的老年秦良玉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始尽全力整顿全川的军备,她知道,她能感觉到危险的临近,那吞噬了她儿子的狂潮,即将席卷巴蜀之地,她必须挡住,她有责任将其拒之门外……

但她无奈地发现,她已经当不了中流砥柱。

川东破了,川东破了!昔日的手下败将,而早已今非昔比的张献忠,率领百万巨寇长驱直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谋,所有的所有,一切之一切都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化为泡影……好不容易在奢安之乱后勉强恢复一丁点儿繁荣的四川,再次陷入血泊,更深的血泊……

她是四川总兵……她的身份是四川总兵!一个可以号令全川兵马的统帅,依然拯救不了正在崩坍下的一切,她是罪人,她是软弱到不足以保卫疆土的罪人……

但她依然要活下去,即使要死,也必须力战而死,自杀那样的事情是绝不会做的,自己还剩一把骨头,一把足够硬的老骨头,这把老骨头至少还能把贼寇的屠刀崩出一个口子来,所以自己必须活下去,直到那最后一刻的来临……

秦良玉病倒了,已经老朽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如此的重压……在病榻之上,她欣慰地看见石柱、忠州两地的兵马在晚辈们的运筹下依然召集、*练,曾英等比较胆大的将领已经积极准备对重庆的反攻。时代变了,人却还没有变,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忠良,从这一点说,陷于血色迷离中的天下,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

这种希望增加着,尤其在听说自陕西投奔自己而来的西门戎、王永春、石燕三杰之后,那一股热流,再次充盈了她老迈的心房。

她叮嘱二十八宿好好调查这个事情(二十八宿是石柱、忠州的直属秦良玉的特殊谍报机构,与孙可望的天罡地煞针锋相对,因其成员均为女性,所以也有二十八秀之称),而调查的越详细,结果越惊人。西门戎天生神力,又得了一道人真传,王永春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也是忠肝义胆的杰出之人,还有石燕……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猎户少女,那种胆气、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烈性,让秦良玉依稀回忆起当年的自己……

那一刻,浑浊的老眼再次变得清亮了,或许,衰老的真的仅仅是她的躯体,在灵魂上,她依然是六十年前那个要强、不服输,试图用双手和兵刃守护和平的泼辣女孩……

天已明,日已升,无穷无尽的灿烂阳光播撒在她的床头上,在那一刻,秦良玉不知是从梦中醒来,还是又回到了梦中。(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