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伸出一根枯瘦干瘪的手指,于空中一阵比划,竟有风雷之声响起,随后一抹虹光自其指尖处掠出,一瞬而过。
不远处,一棵足足有四五人合抱粗之木猛然倒地,断裂处光滑平整如镜。
老瞎子真乃神人。
神乎其技!
一指之威,委实惊人。
“厉害。”柳逆当即竖起大拇指,脸色犹惊,老瞎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当之无愧的前辈。此刻,柳逆对眼前的老瞎子,态度大改。老头子一大把年纪,貌不惊人,脾气古怪,但手底下的真功夫可丝毫不假。
听到柳逆的夸赞,老瞎子红光满面,摇了摇头:“这算什么,老子以指为剑,别说这区区一棵小树了,爷爷我若是心中不痛快,老天也能给它戳个大窟窿。”
又开始了。
渐渐的,柳逆也就习惯了,老瞎子是不吹牛就浑身不自在。
“你小子练剑作甚?”顿了顿,老瞎子话锋一转,问道。
这一问,可把柳逆问倒了。
少年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没想过这些东西。
见柳逆沉默,老瞎子继续道:“是不是觉得剑修很潇洒,剑斩不平事,御剑游天下,可你要知道越是强大的剑修,他们身上的担子就越重,甚至会活成自己都嫌弃的模样。”
老瞎子这番话,柳逆听得很认真,许多年后,少年变成青年,终于理解老瞎子的苦衷。
啰嗦了几句,老瞎子围着柳逆转了好几圈,一对死板无神的眸子,看得柳逆发毛。
期间,老瞎子啧啧称奇,大叫了几声好。
“小子,你的剑,杀过人吗?”那老瞎子笑眯眯地问道,一副云淡风轻的身躯,仿佛杀人不过头点地一般,再轻松不过。
柳逆摇了摇头。
少年问道:“练剑就必须要杀人吗?”
老瞎子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年头,哪个剑修剑下没有亡魂,就连江湖中那些个不入流的剑侠都杀人如麻。
“别人要杀你,难道你要弃剑而不用,乖乖地洗干净脖子伸出去,让别人方便啊。这个世界很精彩,但同时也很残酷,生逢此世,身不由己,你若不杀,拿剑何用。”老瞎子忽然感慨一下,表情转为冷漠无情,一下子让柳逆觉得眼前的老瞎子变成了陌生人。
抓了抓头皮,老瞎子补充道:“你要记住,剑可杀人,亦可救人,想通这一点,你心中可能就豁然开朗。”
该说的都说了,他老瞎子才不管柳逆能不能听懂,懂不懂与是说不说完全是两码事。
这时,柳逆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柳城,那个罪不可赦的混球,心中无故生起一股强烈的杀气。
老瞎子感知敏锐,柳逆刚一流露出杀气,他便了然于心,唇角微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只会杀人的谈不上是剑修。”老瞎子玩味一笑,“当然,如果连杀人都不会的,没资格去握剑。”
张口闭口就来杀人。
“老前辈是不是杀过很多人?”柳逆下意识问道。
沉默数息,老瞎子陷入久远的回忆当中,少年时代,他天资愚钝,手中仅有一把锈剑,四处奔波,几十年来杀过的人哪还记得。
那些该杀的,不该杀的,都已沦为剑下亡魂。
“有时候,以杀止杀,杀人救人,想通这一点,或许就……”老瞎子嘴边喃喃,声音逐渐低沉,最后消失。
柳逆眼睛一眯,定定地凝视着老瞎子,这老家伙说起杀人来似乎很起劲,也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
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消停一下。
老瞎子识破柳逆心所想,气恼地吹了吹胡子,没好气道:“爷爷我精力旺盛,就想出来乐呵乐呵。”
绝了,老瞎子洞若观火,柳逆心中的小心思他无需掐指一算,便已知晓。
“看好了。”
老瞎子伸出一根皮肉干瘪,色泽苍黄的手指,指甲盖上还带着污浊黑泥。一指伸出,老瞎子脸色一倏然一正,笑意僵滞,浑身气质猛然一变。锋锐之气流动,老瞎子慢慢悠悠地一指戳出,一道白虹急速掠下,快若崩雷。
嘭。
只闻一声巨响,无比沉闷,山下的一条小河霍然断流,一道白虹从天而降,直挺挺地落在小河上,将其流势蛮横阻断。
河水水位骤然上升,流势加急,连连拍击在那道匹练般的白虹上,看似不堪一击的白虹却纹丝不动。
“散。”老瞎子这时终于出声。
白虹散去,暴涨的河水于半空中猛地落下,水浪激荡,一阵乱飞。
一旁,柳逆已是瞠目结舌。
没想到这个行将就木,风吹可倒的瘦老头,竟有如此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难怪世人热衷于修炼,想做山上呼风唤雨的神仙,一旦修炼有成,稍稍露一手,便有磅礴威能,也不枉一世。
“一成功力都不到,瞧你小子这傻样,若是老夫把天上的日月给摘下来,那你还不得吓死。”老瞎子见着柳逆失态,不禁打趣道。
一成功力……
柳逆知道老瞎子未尽全力,但一成功力就有些吓人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荒墟之地碰到一个老神仙。
难道外界的炼气士都是他这般的高手?
等到初入外界,柳逆便发觉自己当初还是低估了老瞎子的实力。
挖了挖鼻孔,老瞎子一脸严肃,不再嘻嘻哈哈:“举起你的剑,高过头顶,屏息凝神,不可乱动一下,敢动一下,爷爷我就要抽你。”
虽然不解,但柳逆还是乖乖地听从,将手中木剑高举过头,身体纹丝不动。
“好,太阳下山,你就可以放下剑。”老瞎子继续吩咐。
闻言,柳逆脸色变幻,自己这是上了贼船啊,哪有这么练剑的。
日落之时,现在连晌午都不到,老头子这是成心要折腾他。
“嘿嘿嘿。”
恣意大笑,老瞎子随手拔了一根小草,放在嘴边悠哉悠哉地嚼着,一手托腮,脸色挂着戏谑之色。
柳逆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拳。
但他忍住了,反正打也打不过,索性听他的。
渐渐的,柳逆的手臂开始酸麻,加之日光逐渐盛烈,汗水直流。
柳逆手上的木剑,越发沉重,重逾千斤一般,好几次要脱手而落,而少年的双脚也不听使唤,欲要晃荡。
老瞎子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强忍住爆笑。
“嗯,你小子不错,有老子当年的风范呐,假以时日,你未必不可成就剑圣之名,年轻真好啊。”某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头,嘴中仍不消停,手上功夫与嘴上功夫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什么时候剑圣成烂大街的白菜了,这老头净知道忽悠人,忒坏了。
“嗷。”
木剑微微一斜,那老瞎子感知到了,便屈指一弹,一道虹光直撞柳逆后背之上,少年吃痛,惨叫一声。
明明双目失明,一个目盲老头,怎的“眼神”这么好。
柳逆无比费解。
“爷爷自成天眼。”老瞎子笑道。
汗水淌落,流到少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去,异常难受,但柳逆不敢再有所异动,只能憋着。
这老瞎子可真会折磨人。
柳逆把老瞎子给记恨上了。
烈日炎炎,柳逆汗流浃背,白皙的肌肤在烈阳的暴晒下通红无比,双腿沉重,手臂麻木,浑身酸痛。
再说说老瞎子,不知从哪掏出一把蒲扇,无比清闲地为自己摇着,强烈炽热的阳光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也是,这老家伙实力深不可测,一指之威强悍无比,何惧区区日光。
柳逆感觉大条命都没了。硬咬着牙,少年眼眸发狠,硬生生坚持了下来。柳逆的贴身衣物已然湿透,脚底板黏糊糊的,气海里的灵气也是萎靡不振,直欲干涸。
他现在,消耗的不仅是体力,还是气海中的灵气,没有灵气支撑,或许他现在早已倒下去了。
一个时辰后。
柳逆静下心来,闭合双目,灵台空明,脑海中抛去诸多杂念。
扇扇子的老瞎子微微一笑,甚为满意,点了点头。
心静自然凉。
此刻的柳逆已然不觉日光之盛,气海中蛰伏的灵气运转自如,一切都好。
又过了一个时辰,老瞎子估摸着柳逆气海里的灵气应该油尽灯枯,体力不支,该摔倒在地。
但柳逆却纹丝不动,呼吸平稳自然,没有一丝颓象。
“奇了怪了,不应该啊。”这回该轮到老瞎子想不明白了。
柳逆脑海中开始出现一些混乱的画面,奇奇怪怪,走马观花,他看到了数不胜数的剑:宽厚无锋的重剑、柔软如绢的软剑、道韵无量的仙剑……
少年看得眼花缭乱,感觉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这些都是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顿悟了?”
老瞎子无比惊疑,眼前的柳逆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犹如无我,只有领悟意境或者神通才会……
这次在穷山沟捡到个宝了。
老瞎子笑得合不拢嘴,顿悟的契机可遇不可求,与自身天赋无关,倒和那运道息息相关。
最后,柳逆迷迷糊糊,看到了一把沐浴在血海中的木剑,旁边还有一株杀气缭绕的殷红血草,无比妖娆。
柳逆还想仔细看看,脑海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画面全部消失不见。
咚。
日落西山,柳逆体力不济,一头栽倒在地。
“捡到宝咯。”老瞎子兴奋无比,搓了搓老手。
可若是他得知,柳逆先前不是顿悟,想必心情不会这般好。
老瞎子连忙将柳逆扶起,枯枝般苍老的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心念一动,便将一股微薄灵力灌入柳逆的气海中。
寻常炼气士可不敢这般运功,随意将自身灵力引导入他人气海中,一个不慎,便会引起气海爆炸,经脉堵塞。
他老瞎子是何许人,这点小事,难不倒他。
柳逆的气海中,先前已无一缕灵气,消耗到极致,老瞎子这才传入一股灵气,滋润少年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好让他早点恢复过来。
“就凭你这份难能可贵的执著,爷爷我就敢断定你是个练剑的好把式。”
老瞎子笑得胡须乱颤,他虽目盲,但看人这一块,一向很准。
活了大半辈子,他见证过的俊彦之辈,数不胜数,可最终能够走完自身道途者,却没几人。
山上神仙多傲气浮躁之辈,高歌猛进,加之丹药灵材辅之,修炼一日千里,但因此埋下后患,道心不坚,难以继续走下去。
而俗世凡人,先天不足,气运薄弱,若无机遇,一生平庸。
而真正能够逆天改命,或者返璞归真,沉淀之流,老瞎子见过的屈指可数。这还不排除,那些个由凡入圣,屹立绝巅者,道心迷茫,误入歧途。修炼之道本就无尽头,一如人之欲也,非圣贤,岂能心无尘垢。
但,柳逆这小家伙,很奇妙,正如他手中那把平平无奇,却能一举击毙白狼的木剑一样……因为,他老瞎子也看不透,所以他对柳逆很感兴趣。他倒想看看,十年后的小家伙,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是泯然众人矣,还是声名鹊起,老瞎子无比期待。
“机缘巧合下,又骗到一个徒弟,相必我那死鬼师父,泉下得知剑山香火传承已续,与阎王喝酒也能大学几声。”老瞎子心血来潮,想起了家师,也是个糟老头子,把他骗进宗门,教他剑术剑法。
那老家伙因他而走,走的时候,遣散太上长老与诸多师兄弟,唯独留下他一人,直言师父临走前送你一份天大的机缘。于是,他身上就有了沉重的担子,束缚着他。老瞎子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的用意,没办法,人都走了,就留下这么一句话,他只能照做。
当年那事,剑山人才凋敝,香火几乎断绝,而他双眼被废,不少老怪物身死道消,化为一抔黄土,他这个天底下最得意风流的剑修成为众矢之的。
杀人之剑,亦可做救人之剑。但为救一人,而搭上整个宗门几千年来积攒的福运机缘和无数条性命,真的值吗?这个困扰他多年的心结,已成魔障,难以破局,但老瞎子并不后悔。
黑白善恶,世间对错,又岂是一剑能够承载下来的。
“妈了个巴子,怎么又想起那死鬼师父了。”气咻咻的老瞎子狠狠地锤了自己一拳,当初明明死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那老家伙。
越想越烦,老瞎子黯然神伤,眸子微润,天月倒映。
一柄短剑,蓦然自老瞎子袖中滑出,本命之剑。
短剑锋芒不露,灵性全无,老瞎子不由得摩挲着剑身,眼角处淌落下几滴浊泪。。
这天下的剑,皆双刃,可杀人,可救人,但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救人,而救人亦要杀人。
老瞎子画地为牢,困于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