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王开霁看着手上的一张符箓烧至灰烬，吐出一口浊气，将神魂当中的动荡平复下去。

玄素剑阵之威超出他的预计，那位老剑痴没有做到的化阵入真，竟是被此行要杀的方然做到了。

老剑痴离了棋坪和三百六十白子便无法施展玄素剑阵，但刚才幻身所见，方然落下剑阵时毫无征兆，随心而来如臂使指，这等阵道修为让王书生都心生嫉妒。

上圣书阁的符篆一道独步十八连星域，而可执戒尺的王开霁更是对此道钻研极深。幻身之符被他用的出神入化，身不动便可神念远渡万里，若是借着一整座贸城的城防大阵加持，便是入灵海深处也易如反掌。

贸城阵法出自柳白手笔，上圣书阁在这其中同样出力颇多，执戒尺人能绕过正封镇守借用大阵威能之一二，算得上是符家的人留下的一道后手。

王开霁不再关注天上灵海里面的争斗。他脱身而去，那上面的战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本该在推演国运的这位执戒尺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想速战速决，了断此事之后便飘然而去，但现在看来，非但需要从长计议，更是已经打草惊蛇。下回再想抓到一个机会去暗算方然，难度势必倍增。

他手一翻，指间多出来一张符箓，转身看向窗外，低声喝问：“何人！”

已经落入他掌控之中的城防大阵悄无声息地开始翻腾，能够悄无声息入得他所在的院子，来人的实力境界非同凡响。但有城防大阵加持，王开霁自信无论来人是谁，他都可以斩落马下。

阴影当中走出来一个俊朗男子，眉眼极其英武，但气息当中却显出来一丝不正常的虚浮。

这男子一身长衫飘然若仙，纯看扮相，还要压过书生儒气的王开霁一头。

王开霁瞳孔微微缩小，上圣书阁执戒尺人所见所闻广博繁杂，他认出来眼前人正是方然一直在寻找下落的仇家，千情谷主。

“谷主好魄力，亲至渊默，这是已经破关而出了？”

千情谷主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道：“若是我成功破关，方然的生死便不劳王先生你了。”

王开霁道一声“得罪”，以大阵探查过去，千情谷主毫不反抗，任由阵意扫过自己身躯。待得大阵退去，千情谷主笑道：“这下信了？”

王开霁冷声说：“谷主十数年前就已经身在冲盈，仰望抱元。不惜大代价引狼入室，阖门转投血魔麾下，为的便是借血魔之力推开天境大门。方然斩血魔，书生该想到谷主并未踏出那一步的。”

千情谷主摸了摸鼻子，点头道：“是啊，许多事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或者是拜托外面的人去做，就总出岔子。一尊域外邪魔，落到魔念陨落的地步，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出手来的可靠一些。”

“血魔魔念陨落，倒是没见到谷主有多失望。难不成谷主有意如此，抱了兼济苍生为民除害的想法？”王开霁语气里带刺说道。

千情谷主朗声大笑：“哈哈哈哈，王先生以四十二国为阶，铺一条超凡入圣的庄严大道，这其中又有几分是为了黎民苍生呢？”

书生眼神平和，道：“我行圣道，圣道当利苍生。”

千情谷主继续笑：“哈，哈哈，哈哈哈！修道者不为己天诛地灭，圣道利苍生，大道下面泥土浸血，怕是不比我千情谷这些年造下的杀孽少多少。哪宗大派崛起的时候，不是拿无数修道者以及数量十倍百倍的凡夫俗子骨血铺路？先生笑我，却不成想你们自己才最可笑。”

王书生叹一口气，沉声道：“大道达者为先，谷主六步我五步，我不与谷主争道。但是这次谷主出谷，应当不只是为了一个方然？”

千情谷主止住了笑，俊逸非常的细目当中寒芒一闪而逝。

“方然？呵呵，他还没有资格。我出来自然是来找破地入天的机缘。”

“血魔魔念已殁，谷主哪来的机缘……”

王开霁话至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语带沉吟，缓缓道：“魔念已殁，谷主还留有魔躯？”

说这话时他面色肃然，此等凶邪之物无论带到哪里，必然伴随着无数生人殒命。戒心大起之下，他以大阵笼罩贸城，却发现贸城之内一切或静谧或喧闹如常，丝毫没有被域外邪魔魔躯侵蚀的迹象。

“不用找了。”千情谷主指了指自己胸口，道：“血魔留下来的原血和半只残爪，被我封在了这里。”

他胸口衣衫与血肉裂开一道缝隙，显出其间猩红诡异如有生机的一团血肉，血肉被一朵血莲托着，正沉默地缓缓鼓动。

王开霁转瞬之间身形连退十七步，每退一步便丢出一道符箓，城防大阵灵力滚滚注入符箓，在他与千情谷主之间，便有十七层大阵展开，将血魔残躯带来的威胁阻隔在外。

饶是如此，他的神念也是不断动荡，脸色煞白。域外邪魔残躯非同小可，毫无防备之下，哪怕他已是承意境大强者，也在瞬间被其伤到。

千情谷主维持着胸口裂开的姿态，淡笑道：“还是低估了王先生。上圣书阁的万象断离符，的确比渊默的这些断离符神异太多，连血魔的侵蚀都能阻绝。”

王开霁肃然道：“小道耳。若是血魔魔念尚在，刚才恐怕书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

千情谷主翩然道：“也不至于。此行想向书阁求一本书，并无杀意。”

“什么书？”

“太上感应篇。”

“……太上感应篇？你……要这本书干什么？”

话至一半，王开霁便醒悟过来。这一篇经典是洗炼心神的圣品典籍，书阁当中，众书生便是以此正心静念，指点天下。

太上感应篇分四卷，第一卷通传天下，凡俗国度当中任何一间书塾里面都能见到。

第二卷，则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书斋宗门当中，存了一份抄本，且多有不全。

第三卷上圣书阁秘传，只传门内书生，绝不外泄。

而第四卷，连知道的人都没有几个，传说乃是昔年一尊圣人手书，其中包含天地至理。王开霁拉拢方然的时候说，可以向他开放阁楼顶层以外的所有地方，这第四卷，便藏于阁楼顶层之内。

王开霁猜测道：“你要炼化血魔残躯，以之破地入天，成就半人半魔之道？！”

千情谷主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很轻松。说起来还得谢谢方然，若不是他斩了邪魔魔念，这残躯原血，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镇压得住。只不过镇压和化为己用之间，终究差了点，还求王先生准我入书阁顶楼一观。”

王开霁手中落下更多符箓，一一注入灵力，道：“恕难从命。”

千情谷主惋惜地摇了摇头。

“算我欠书阁一个人情，如何？须知符天书也不过七步而已，我观太上感应篇终卷，五年之内也可破入天境。天境大物的一个人情，考虑考虑？”

“谷主的所作所为，书生终究不齿。”

“古板。你能以四十二国为棋子，征杀四方血流漂栌，我只是利用域外邪魔而已。你我半斤八两，何苦谁嫌弃谁呢？”

说话间，千情谷主裂开的胸膛内，血莲微颤，其上血肉搏动，二人之间十七道万象断离阵，应声破碎。

天量灵力涌来，王开霁手中符箓瞬息之间黯淡散落，他栖身的院落之内有若鬼哭狼嚎，唯有他周身三尺之内留了一丝清明。

千情谷主赞叹一句：“不错。”

以承意对抗冲盈，王开霁连挡两击，这身本事放眼天下也是罕见。

千情谷主踏前一步，王开霁身侧三尺清明再度被挤压一尺。

再踏出一步，王开霁身侧唯余一尺澄澈，不大的院落里面血气弥漫，封死了他一切逃离的后路。

冲盈欲留承意，承意无路可退。

但千情谷主却没有继续往前走，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了一句：“上圣书阁的书生，竟有像你这样的人……”

眼前地面上，只剩下了未彻底燃尽的一张幻身符纸。真正的王开霁早已不知去向。

满院血雾收敛至不见，千情谷主被血雾裹狭着也消弭于无形。此间一场看似不见兵刃却实则凶险万分的争斗，就此不了了之。

但千情谷主离去时淡笑一声，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浮云天舟之上，余同方一手提着于承海首级，一手支撑住身体，跪伏在方然面前。

他气息极弱，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愈疗丹的效力尽数耗尽之后，他继续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才终于将那位野心极大手段极狠的大当家斩杀。

“卑下，不辱使命！”

天心禅子难得的没有念经，双掌合十，垂目看着这个被方然威逼利诱投诚而来的海匪。

方然道：“扔了吧，别弄脏了船。”

于承海一死，随裂鱼天舟而来效忠于他的帮众见风使舵，自发出来对着余同方表示了臣服。海匪看的不就是谁拳头大？余同方能斩于承海，一船人自然从善如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回二当家抱上的才是一根足够粗的大腿。战局刚开始之时，二当家冲杀时悍不畏死，一身伤转眼便恢复如初，这可不就是那个粗布衫散发的神仙的手笔？

本来余同方还在担心，若是要整肃所有海鱼帮的人手，会不会还要额外花费一些工夫，现在看来全是多虑。

方然丢给余同方一个白玉葫芦，交代道：“这里面是六颗上品的愈疗丹，留一口气在，就都能救回来。怎么用，你自己去规划。”

又从战利品堆里面随意翻出来了一本狂鲨剑诀，也丢给余同方。

“这本剑典可修至道初，航路沿线若有四步，斩了，我有赏。”

“谢尊主！”余同方全身颤抖。

一个他这样的海匪，要打劫多少商船才能攒出来购置一卷道典的钱？方然随手拿出来的一本册子，于他而言，是登天之途。

一步道初，仙凡相隔。余同方再重重叩下三个响头，地面上裂痕继续蔓延开来，胡七心疼却不敢说半个字。

看着裂鱼天舟冲入灵海，胡七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恭敬道：“小人先前有眼不识神仙，还求神仙莫要怪罪……”

天心禅子声音平和，先方然一步道：“无妨。”

方然哭笑不得地转回身：“你就这么怀疑我的人品？”

小和尚双手合十，只念经文不答话。

胡七接着试探着问：“天字号房还剩两间，神仙不如移驾过去？人字号房实在太过粗陋，配不上神仙的尊贵。”

方然想了想，问道：“要补差价不？”

胡七摇头如摇拨浪鼓，连道不用。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加钱这种话，天字号客房比人字号客房贵出去千倍不止，但若是能和这么一尊神仙扯上关系，便是再扔进去千倍的价钱也是稳赚不赔。

方然沉吟着又问了一句：“王书生走了，他那间地字号的客房也空出来了？”

胡七先是一愣，继而连连点头，搞不清楚眼前的神仙问这个干嘛。

“让展家的爷孙两人搬进去吧。路途遥远，人字号客舱颠簸劳顿，一老一小怕是吃不消。”

胡七愣了愣，连声答应：“是是是，神仙考虑周全，小的这就去办。”

天字号舱室宽敞无比，足以比得上贸城之内寻常人家独门独户的一处院落。其间陈设说不上处处极尽工巧，但明显也是花了一番心思。单就是正对着大门的屏风上面，那笔走龙蛇的一手好字，想来便就是出自名家手笔，可见胡七为了让这五间天字号客房撑得起门面，砸进去了不少银子。

再往里走，桌椅等等一干用品，尽是木料上佳雕工细致。团龙抱凤，其下貔貅麒麟狻猊等等瑞兽或卧或立，放到凡俗皇朝地界里就是稳稳当当的逾制之物，在这么间天字号客房里头，却堂而皇之摆了出来，彰显奢华。

方然自己占了一间，他本来以为天心禅子会坚持待在人字号舱室，结果小和尚也丝毫不客气地住进了最后一间天字号舱室之内。

禅宗步红尘的人间行走道：“与许多佛殿七宝铺地宝珠散落金瓦玉墙相比，这里实在算不上铺张。和尚草垛冷炕也睡得，佛前莲台也睡得。身在何处没有那么重要。天字号舱室也是三尺栖身，人字号舱室也是三尺栖身。有和尚在，众人终究难免顾忌，和尚不在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