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鼓盆道长
作者:沉默如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35

离开桑篱园后,归妹抄近路,从古城墙返回,途经凤头李,正赶上中原斗鸡大赛,看到忘我处,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只听得:日日思卿不见卿,不料今天在斗鸡台遇着了。.

归妹回头一看,大喜过望,赶紧施礼,说哎呀,周师爷,怎么在这里见着您啦?

还师爷呢?你看我这身装扮像个师爷吗?

归妹看了,她一向在长辈面前庄重有礼,饶是如此,也不禁抿嘴呵呵笑了。看面前这位,已经有六旬以上的年纪了,脏兮兮的道袍,大腹便便,脑袋上扣了一个貂皮的瓜皮帽,耳朵带着棉绒套,倒是穿着一双老北京的布鞋,不过一只鞋已经开线了,露出了白布袜子。胳肢窝里夹着一个铜杆大烟袋,怀中抱着那只刚刚封为斗鸡之王的拼命三郎。

归妹不解,问:您老怎么穿着道袍呢?

这位道士抱着斗鸡,皱着眉看看四周,一片喧嚣,不时有乡人凑前来,看着拼命三郎,惊诧一番,赞美一番。他说:这里不是说话之所,你我到油茶铺去唠嗑。

过了一个溪水桥,顿时安静了许多,对面正是周家油茶铺。掌柜的看见道士来了,赶紧挑帘出来,说:老叔,不虚此行吧,俺早就说了,你养的斗鸡天下无敌,你还说俺光拣好听说你听,今天不就应验了俺的话。说着,掌柜的抚摸了一下拼命三郎,以示嘉奖,不料拼命三郎毫不领情,翅膀一开,利爪冲着掌柜的腮帮子就是一下,道士见状,马上警告:赶紧躲开!多亏了这一声示警,但终究慢了半拍,掌柜的脸上显现出三个爪痕。面对老叔,掌柜也不敢发作,捂着浮肿的脸,说:好厉害的斗鸡,但你也要看看好孬人,一家人都不认识了?掌柜的唯唯告退,一会儿伙计持壶倒了两杯浓浓的油茶汤。

周家油茶铺面前有一个小溪,因为岸边种满了枫树,得名红叶溪。对面就是苍芒的齐物山,翻过这座大山,就是子母柳了。恰好是午后的时光,冬阳温煦,照耀在身,人亦发变得懒洋洋飘飘然了。看着湛蓝的天空,三朵白云漂浮,成上中下梯形,忽而山风鼓荡,一朵云飘然而逝,一转眼,另一朵云没有了踪影,低头喝油茶的功夫,下面的一朵云也不知所向。两个女孩在铺前玩沙包,另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女一板一眼地唱:小茶馆,老乡开,一溜桌凳门前摆,喝水咱有油茶壶,吃饭咱有馍馍台,观景您去齐物山,参佛您去莲花台,南下您顺运河走,北去紧靠黄河沿,东西南北往来客,三教九流去又来,天黑点点钱箱子,咿呀咿呀嗨,只够买一双双绣花鞋。

听了,归妹在心底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辛辛苦苦地培养一个衣钵,但菡萏的命却没救了,来到子母柳,本想着遁世,永远不与外界隔绝,但还是开了杀戒。世间真的没有桃花源吗,这九陌红尘可是令人生厌的很。姐姐在世时,说一个女人家享受人间烟火才会实实在在,别去打打杀杀的,但一入武林,回头是难啦。

道士眯着眼睛,把拼命三郎放在笼子里,回来坐下瞅着归妹,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惊雷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说丫头,当初你追随杨露禅时,就知道练拳,天天笑成一朵花,现在跟着徐鸿儒,倒是添了许多心思了。是不是你这个姐夫欺负你了,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归妹:先别说我,您老怎么出家了?道士也叹了一口气说:儒家是入世的,虽然敦厚,但总免不了直视当下的无奈;释家又太务虚,不过倒也直指人心。道家追求逍遥游,又沾些许财色酒气。做人终究要有几分做人的样子,存天真,留人欲,还是归于道家吧。

归妹惊讶地追问:不在恭王府当幕僚了?

道士说:不当了,戊戌新法失败后,我就不当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玩玩蛐蛐、斗鸡什么的还可以,但听差不行。现在到处游荡,哪里好玩去哪里,这不,油茶铺的掌柜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子,他写信到京城邀我来凤头李参加中原斗鸡大赛,我也想离开京城散散心,不料在斗鸡台遇着你了。我说,丫头,你可真是不恭敬,什么时候离开的京里,我一个字不知。就这个事儿,我还当面问过恭王,他也是蒙在鼓里。怎么着,听说徐鸿儒杀了几个洋人,惹翻了太后,就悄悄离开了京里。不至于吧,杀几个洋人,一品大员就辞官返乡了?

归妹没有接茬,好奇地说:你真的当道士了?

可不是,在白云观里出家,正儿八经的道士,不过照常喝酒吃肉吸烟袋。道号叫鼓盆,看见我的肚子没,吃一顿肉长一圈肉,就起了这么一个道号。

鼓盆道长?归妹实在忍不住了笑出声,这一笑,鼓盆道长也有些难堪,自嘲地拍了拍肚腹。归妹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您老可是天下第一师爷,您在恭王府当差,名义是幕僚,但恭王把你当作国士对待。听师伯说,每次议事,凡是您老的计策,他都照办。您的酬金是京城幕僚中一等一的,一个月十锭大元宝,江南富庶地的一个知府也不及这个俸禄呀,您何苦当了道士呢?

鼓盆道长不以为然地晃脑袋,说: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我平生最敬重庄周一人,人这辈子,活法不一样,是做一个在供桌上受人拜祭的死龟呢,还是当一个在泥巴里自由自在爬行的活龟?在庙堂上,你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置身于险境。还不如回归乡野,斗个鸡,图个乐子,难道不比案牍劳形勾心斗角好吗?

话锋一转,鼓盆道长问,归妹,你目中含怨,有什么什么为难事吗?归妹望着青天,说我的弟子菡萏中了宫里的鹤顶红,不久人世了。我习练绵拳多年,口诀中讲究一个放下,但临了临了还是放不下。

鼓盆道长一皱眉:鹤顶红?

归妹说:对,还是宫里高手下的毒。藏于玉佩中,佩带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就中毒了。鼓盆道长放下油茶碗,拿起了大烟袋,从囊中取出一些烟叶子,撮在锅里,燃着后若有所思地吧嗒着吞吐。小小的油茶铺顿时烟雾缭绕,归妹干咳不止,也只好走到窗台边,看见有农夫牵着一个老黄牛慢悠悠从街心上走过。

整整吸完一烟袋,鼓盆道长才开了口:明末魏忠贤当权时,锦衣卫当道,大臣们诚惶诚恐,上朝时在笏上夹带一点鹤顶红,一旦皇恩无常,钦赐极刑,送不到菜市口,就用舌尖舔一点鹤顶红,马上归天,这样可以落个全尸。本朝康熙爷晚期,九个王储争夺帝位,北京城里帮派林立,站不好队伍,当官的就有性命之忧。京师玉商投机做生意,专门为大员们制作了一种特殊的朝珠,内灌鹤顶红。百官花重金购买后,放在贴身衣服里,有了旦夕祸福无可奈何之时,就服毒自尽,免遭拷打之苦。鹤顶红是一种宫中专门的鸩毒,毒性极烈,入口即死,但也不尽然——

归妹闻听:前辈您是说菡萏还有救?

鼓盆道长轻轻拍了一下归妹的肩头,示意她坐下,少安毋躁,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京里太医院当前是一位叫做方少阳的中医妙手执掌,这位方少阳祖籍绍兴,家中遭了土匪洗劫,方太医虽然医道高明,但于人情世故确是门外汉。他身居京城,鞭长莫及,恰好碰到恭王府里的老乡周师爷,周师爷与绍兴的官面很熟,派人拿了一封书函到县衙,不出七日,案子结了。方少阳感激不尽,一来二往,常邀周师爷到京里的德顺楼小酌。

某天,喝到面热耳赤之际,一向秉持“万言不如一默”做人原则的方太医向同乡发了牢骚,说:这太医越来越不好当了?周师爷不解其意,只听得他说:世风日下,道高一尺,那魔高还一丈啊。害人的法子越来越多,医生治得了病,但治不了人啊。

周师爷听出话中有话,低声问:是不是宫里出乱子了啊?

方太医口打唉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宫里两个妃子争宠,竟然在玉中下毒,鹤顶红啊,等到我被召唤入宫时,那个妃子脸已经绿了。

就没有法子医治?周师爷将了一军。

方太医自然不服气:怎么没有法子,但你救活了中毒的人,你就得死。我也只能装聋作哑,站在一旁看着如花似玉的人死去。

鼓盆道长说,方太医的法子我也头一次听说,从未尝试过,如果可以一试的话——

归妹马上说:当然值得一试,周师爷您见多识广,万望请您去一趟徐宅。说到这里,归妹眼含晶莹,深深地鞠了一躬。鼓盆道长跳了起来:丫头,你还给我多礼?我不看你的面子,也得看杨露禅的面子,走,现在就翻山,救你的宝贝徒弟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