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5 学徒的梦想
作者:SecretSeven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74

雪停了,阿尔塞斯一行的行进速度反而降了下来,因为此时此刻,他们要多花一份心思处理好原本由风雪掩埋的自己的脚印。.

阿尔塞斯脑袋昏昏沉沉,这次盘踞在他脑中的是真正的混沌。自从克尔·苏加德披露了他的新计划后,死亡骑士就有点撅撅不振。固然其中也有一点失落的因素,因为如此重大的事件,那改变世界的时刻,他虽得以见证却又只能见证,那一刻的主角不是他;但更坦诚地说,他并不会为此而更为苦恼,那毕竟是魔道尽头,是拯救世界的魔法,他越深入地思考,就越体会到那个术的惊人,那一定会超越传说中夜空的零魔力消耗秘法。

我要守护你,直到你站到世界的巅峰!

他脑中闪现辉煌的愿景,只要能让苏加德顺利施术,这个世界就会得救,重新迎向朝阳,而苏加德本人也会同时到达一生的高峰,只要完成了这个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施行的实验,他就会在学术上迈入神境,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魔法师!他曾经说过,魔道尽头是他的梦想,奋斗了一百年后,终于能如愿回归到最初的幸福。自己怎么能不替他高兴呢?

只可惜……

瑟缩于他心中一角的痛楚就在于这个“只可惜”。只可惜,在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根据他的理论,苏加德在施法后一定会死,自己怕也无法回到洛丹伦故土与维兰瑟团聚。大概,生命能在最耀眼的那一霎那终止也是一种幸运吧?但,天上降下来一个声音,告诉他:多么遗憾!阿尔塞斯想活下去,千辛万苦才将世界挽救回来,他多么想看一眼将来的光!(他从没想过失败。)

他心情沉重,渐渐坠了后,由得阿努布雷克当先锋,自己跟在巫妖身后,以复杂的目光凝望缠在黑色裹尸布里的骷髅。

克尔·苏加德自然不会错过阿尔塞斯的神色,他已经暗中观察了好几天。阿尔塞斯看向自己时目光千变万化,有时显得悲戚,有时充满崇敬,时而刚毅,时而宽容,某些时候甚至热泪盈眶。

啊,他要为我哭泣了。

那一刻。

当代最强的魔导师竟然有点感动——上一位甘愿与他共同于鲜血和战火中间仰天长叹、抱头痛哭的朋友,已经不在此世了。

苏加德此刻的心中没有迷惘,就正如阿尔塞斯一直没流露过软弱的目光。死亡骑士已经做好准备,要成为巫妖的盾;而巫妖——

“放心吧,阿尔塞斯,我的王,我的朋友啊。我也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是不让你知道而已……我不会让你死,你还年轻,要活到最后……”

他发出无声的喟叹后,又正视前方,那里才有他目前最感兴趣的的事物:阿努布雷克,犹如小山丘般巨大的独角仙,浑身上下披覆着装甲般的硬壳,他们的向导,巫妖王耐奥祖被封印前留下的最后一步棋。他到底想干什么?无论从哪个角度评估,他都弱到能被阿尔塞斯和苏加德二人秒杀,就算在监视着二人那又能怎样呢?要把他们引上歧途?但当年找到寒冰王座的正是苏加德,他知道他们正走在正确的路上。

难道他也知道耐奥祖的不测,已经不听他号令,而是自己另有打算?正在巫妖兀自猜测时,布雷克和阿尔塞斯同时发现了异状!

“前方有人。”

“克尔,快躲起来!”

阿尔塞斯话音未落,布雷克已经摇身一钻,扑进大地之中,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黑窟窿。二人啼笑皆非,干脆也不躲了,就站在小路中央等着来人走近。阿尔塞斯只听了一秒钟,紧绷的神情就放松下来:“脚步很重,很蹒跚,是个老人。”

苏加德微微颌首,冒出一个体贴的想法:“我们的样子会吓坏他的,用幻术伪装一下吧。”

“只有你的样子会吓到他,克尔。”

于是,那老人走近后,只看见一对普通的父子般的旅人。那老人身材枯瘦,套着一件及膝的大衣,看不清里面的穿着,他驼着背,也不知是被驮着的包袱压弯,还是由于肩负了岁月过多的重压。天色不够亮,只能勉勉强强看清老人的容貌,他是男性,满脸皱纹,嘴唇薄得像纸,也白得像纸,年轻时笔挺的鼻梁如今可怜地皱起来,眼睛也仿佛有点浑浊,但是瞳孔很大,眼白相对很少,这样的眼睛看起来异常纯真、异常温和,使老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但老人还没走到二人跟前,就一个踉跄跌在雪中。阿尔塞斯和苏加德一动不动,还没完全打消对来者的疑虑,等到老人的呼吸渐渐息微,他们心底才涌起不安和愧疚。阿尔塞斯一步抢上前将老人从寒雪中抱起,拼命呼唤:“先生,先生!”

“他很虚弱,是饥饿吗?”苏加德问。

“四肢很冷,脉搏快而弱,呼吸很浅……”

“又饿又冻,唉,真够他受的了,解开他的衣襟,让他过来烤烤火吧。”

苏加德言毕变出一团火焰,阿尔塞斯扒开雪块,扫出一片空地,将老人平放其上。

“布雷克,先别出来,让我们处理吧。”苏加德拍拍地面。

二人忙活了好一会儿,老人缓缓醒转,睁开眼后在火光下才看清他眼珠的色泽已经变淡了,有点像鱼眼。他嘶哑地喘出第一句话:“我……我回来了吗?”

“恐怕你哪里都回不去了,先生。”阿尔塞斯冷静而敏捷地说出了事实,“你太虚弱了,还能站起来就是一个奇迹。我不知道你要在冰天雪地里往哪里去,我从你要去的方向来,那条路通向的最近城镇至少离这里一百里。”

老人茫然四顾,似乎没听懂阿尔塞斯的解释。

苏加德帮腔道:“朋友,往回走吧,我们能护送你回到原本的住处。”

“回头?”老人这才突兀地打了个寒颤,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不……离海岸还有多远?洛丹伦有多远~多远?”

二人顿时失语。

老人却自顾自挣扎着起身,抓过包袱,又要往前走,却连一丁点力气都没有,被包袱一拽,复又跌坐在地。阿尔塞斯扶住——或者说钳制住——他,威严地问:“先生,你要回洛丹伦?为什么?”

老人摇着头,空空洞洞的眼神中忽然有了生机:“家……我听闻这边需要教师~教师,所以来到这边……但我现在想回家了~回家……”

二人瞬间就明白了。自从百年以前第二次战争落幕,一些勇敢又好奇的先驱者决定探索诺森德大陆,也顺理成章成为这块大陆的第一批移民。移民很快产下了后代,自然就需要教育孩子的老师,探险者中固然有部分学者,但数量毕竟太少。随着那种需求约来愈迫切,阿尔塞斯记得那时的国王(他的爷爷)颁布过懿旨,厚待愿意前往诺森德的教师及其家属,因而吸引了大批贫穷的教书匠。背井离乡的老人要回家,这再自然不过,但此时的洛丹伦,哪里是他能够回去的地方?

“不!”阿尔塞斯再一次明确告诉老人,“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走不到港口的,连下一个城镇的教堂尖顶也不可能看得到。”他不敢说洛丹伦的战争,害怕老人由于担心而更加不顾一切。

“你看,如果没遇到我们,你已经在雪中冻僵,然后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苏加德的说辞则更为尖锐,“你冷静一点,先回去原本的村子,至少等过了这个冬天,在温暖的日子里再起航吧。”

老人一听,脸上再次恍惚起来,嘴上结结巴巴,皱纹中不多的精神都流光了:“我……回不去……他们嫌我老了~老,口齿不清~不清,已经教不下去了~下去……”

二人又是一怔。这当儿,老人再次尝试站起,口中喃喃自语:“家……我要回家……回家……”

这一回,二人都没有阻拦。阿尔塞斯脸上大部分是愤怒,而苏加德也通过幻影表达出自己的遗憾。他们无法对老人进行救援,本来行程就够紧的了,哪容许他们护送老人,若果将他带回原本居住的村庄,又必须横加插手,让那里的人重新接纳他,如此这般节外生枝一番,光想一想就让阿尔塞斯万分烦躁。

为了世界,他可以牺牲自己,更何况这么一名老人?但如果连一个人都不愿意救,拯救世界又从何谈起?

他正在纠结,苏加德却一把扯住老人的臂弯:“你先别急,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呢?”他觉得巫妖这句话太无力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还不如随了老人的心愿,至少能死在家的归途中啊。然而,老人却定住了,回过头来盯住苏加德虚假的容貌,巫妖连忙缩手,怕老人从拉扯的触感中辨认出自己是一具骷髅。可是老人显然没在意,仿佛忽然领悟到什么,眼眶湿润起来,红色的藤蔓渐渐将他的脸缠绕,呼吸随之变得急促且有力。这兴奋来得如此突兀,让一边的二人再次皱眉。

只听老人声音中洋溢着期盼:“你们……你们能听我一堂课吗~课?我明白的,我回不去了……所以想你们听一听~听……因为我太喜欢教书了~教书……”

说着,他的眼神亮了起来。阿尔塞斯的目光也从惊愕慢慢转变成温柔。

这种痴狂,阿尔塞斯明白,苏加德也明白。只身漂泊于天地之间的老人,被一群人遗弃,却来不及走到另一群人身边,生命注定要在半途陨落。他知道的,他当然知道自己哪里都回不去,所以他提前提出遗愿,请求再表演一次以毕生精诚锻造的技艺。

每个人都有追求,追求到某种境界后都能预见追求的终点。

阿尔塞斯临终前必定在战斗着。

苏加德的命运将以魔道尽头为句点。

所以,在长眠之前,就让老教书匠再一次站上讲台吧!

你的人生是什么样?你愿不愿意为了梦想和热爱,坚持到尽头?

“我还能够……讲课的……听我讲吧……”老人声嘶力竭!

于是,庞大的幻境将三人笼罩其中,冷漠的雪景被广大的圆形讲学厅代替,明媚的阳光从两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打在中央的讲台上,四周的阶梯型座位上座无虚席,身披长袍的学徒纷纷鼓掌,迎接老人上台。苏加德心潮激荡,既然眼前的教书匠有志于传授知识,那就应该在最好的环境中讲课,听课的也必须是最好的学生。这世上不会有一所学校胜得过达拉然魔法学院,也没有学生能比得上那里年轻的魔法学徒。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了。

苏加德与阿尔塞斯坐了下来,老人从包袱重掏出残破的教本,张口讲课,全身上下每一寸登时散发出截然不同的魅力!刚开始,他声音滞涩,含糊不清,显然十分紧张;却很快地平复心情,语调清晰,音质爽朗,连那拖沓的句尾语癖都无影无踪。

他教的是历史,讲的是第一次战争。与一般学校的教法截然不同,老人将战争作为讲授的线索,从战争的导火索,讲到血火大战,期间穿插各色人物的故事;也许他没提及某些历史事件的重大意义,但他声音中的感染力却黏住听者的心弦,在重要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打醒精神。

阿尔塞斯一开始还叽里咕噜,不时低声抱怨老人这里一个年份记错了,那里一个人名遗漏了。但听着听着,他不得不住嘴,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课相当有吸引力。自然,那些知识他早已通晓,使他着迷的是授课的形式:以事件,尤其是战役为线索,而不是常规的以人物为中心,对伟人们歌功颂德。那些曾于史册上抹下辉煌色彩的名字们,都还原成一个个名字,穿梭于历史的洪流之中,成了编织历史的丝线。那些人无足轻重,地位仿佛能被随便替换,重要的是历史本身,就像有冥冥中无形的力量迫使历史洪流以无法挽回的趋势一路奔腾,而人就变成了随波逐流的砾石。

听着老人的讲解,阿尔塞斯不由得生出一种感慨,世界如此宏大,一己何等渺小。惯于肩负重责的他竟然变得渺小,一时间甚至有种卸下任务、抛却一切后的清爽。但一转念,他却变得无法认同,无法认同人类的无力。至少他有那种渴望,渴望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家,至少在那里教书匠不会因年迈而被遗弃,掌握知识的人会受到尊重。尽管不认同,但他无法不喜欢老人的观点,因为其中透漏出一丝一视同仁的意味,每个人在历史和世界面前都是平等的,渺小得平等,如果所有人都能认识到一己之轻,那么如今这个污浊的世界也许就会变得更好了。

苏加德却有着不同的体会。他霎时间回忆起几十年前和几年之前,身为人师的日子。在达拉然的每位魔法师除了单独教徒,进行自己的研究外,都要承担一定公开的、面向所有学徒的授课任务,理所当然,没有一位魔法师把重心放到那种公开讲学上去,他们的目光都深情凝视着自己手中的课题,以及研究出成果后能获得的荣誉,舍不得移开半寸。

那样做真的正确吗?每一位魔法师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性格中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闭门造车教出来的学生,会不会也具备同样的弱点和劣势?如果学徒们能够聆听多位导师的教诲,是不是就能取长补短,将学术推向一个新的层次?

虽然他没有眼球,但还是控制自己的幻影露出了近乎慈爱的目光。他想起了阿拉霍和爱菲莉丝,他那两个关门弟子。原本他觉得他们已经足够出色,但如今不由得担忧起来,自己会不会有些什么忘了教、或者教错了?如果他们因此遭到不测,能不能挺过去呢?

“安东尼,可能你和我都做错了一件事了……”

如果安东尼没有醉心与魔法研究,身体就不会变得那么差;如果苏加德也没有,那就早该放弃了死灵魔法的探究。如果他们把更多精力用于教育下一代,不再执着于由“自己”来发现魔道尽头,那是不是会轻松得多?如果、如果、如果……如果那些如果都成立,也许真能过上更幸福的人生吧?

只可惜,他已下定决心,就算发生再多的事,也能无怨无悔,奔向诺言的起点,魔道的尽头!

老人上完这最后一课,满足而又顽固地消失于永夜彼端。他必定会倒下,但他还是要走;即便倒下,那时心中的遗憾也必定不再像从前那么多。

“他说,他叫菲尔·费林明?”苏加德显然有点激动,“我真佩服他,我还以为他会索要一点物资……但是……我很佩服他。”

阿尔塞斯也点着头:“我也是,但估计与你所佩服的地方不一样。我佩服他讲学的才能。”

“那么,我必须赞美他的……他的……唉,我说不清。”

“克尔,佩服归佩服……”

“嗯,我们有我们的路要走,我不会动摇的。”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了哭声,“呜呜呜……”!转头一看,只见阿努布雷克已钻出地面,乌黑的眼睛中泪如泉涌,清亮的液体从他那非人的脸上淌下,诡异之余更多的是逼人动容。

“你怎么了?”苏加德慈祥地问。

布雷克呜呜咽咽,泣不成声:“好厉害……我、我第一次听到……那么棒的故事……我从没听过的……我不甘心……”

阿尔塞斯瞪大了眼睛:这怪物,居然被我的先人感动?他竟然会为人类的历史喝彩?为什么?!

苏加德听不懂,只好先安慰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不必不甘心啊……”

“我就是不甘心!”布雷克大叫,那清脆的童音让人心中不由一痛。他畏畏缩缩地亮出一本书,正是费林明的教本,“书上记载了那么棒的故事……你们都看得懂,但是我……我一个字都不认得啊!!”

这一声呐喊穿透云霄!他在为自身的浅薄羞惭……

“克尔,你一定知道更多的故事……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要哪一天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自己读懂那些书本!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求求你……克尔,你教我吧……教我认字……”

布雷克放下庞大的身躯,用额前的大角点着地面,模仿人类跪地哀求。苏加德一把抱住他,声音前所未有地温和:“好,好。只要是想要获取知识的人,我都会给他机会。”

阿尔塞斯转身!连眼眶都红了。

他以前也曾听过这样的呐喊,那却是穷人的孩子看见能上学玩伴,便向父母哭诉。但如今,这样卑微的怪物也同样渴求着知识,为什么?

知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着那么磅礴的魔力?不吸取知识之光,心灵就会被黑暗笼罩吗?

看着抱在一起的魔导师和怪物,阿尔塞斯忽然脸上烧红,觉得自己想错了一些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