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连环·花错 九张机
作者:庹政      更新:2022-04-21 17:18      字数:5487

夜深。杭州。

江南的秋夜寒意袭人,丝丝冷风从窗棂缝钻进来,凛冽清寒,这女孩儿坐在灯下,将针头在发梢上一擦,叹了口气,对着针脚又慢慢地补起针来。

这件天青色的背心穿在他身上,想来定会跟司空大叔那样斯斯文文的,当了副总镖头了,那不应该跟局子里那些只知道挥拳抡刀的镖师一样了,结交的也会是这城里有头有面、说话慢吞悠然的人,何况他本来就喜欢吟些诗词歌曲,本不粗人。

可是,也许这件背心他是永远不能穿上了。

瞿镖头他们已经回来了,局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做的那些惊骇人的事,又说他是什么余惊澜、萧谈笑,有的还说他竟是花家的人,叫花错的,他本是去护那支镖的,却怎的最后反是他劫了镖走了。局子里已经派人去照会花家,要花家交人,想来这次局子里是不会轻易饶恕他了。怪不得这些天与司空大叔照面时,看着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怨恶之色。女孩悠悠叹了口气,这些江湖中的纷纭变幻哪是她所能了解,她唯一清楚的是那个男人曾经跟她有过那么颠狂的一夜,有过那么隐秘而甜密的回忆。

她小心思里哪里会在意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她心里想的只是这么天寒着,他穿的衣可足?他所有的衣都已经浆洗好了。她心里只记得他走时对她说过:“等我回来,娶你。”

娶你,一想到这两个字女孩儿的脸上就有了晕红,仿佛在人前给人看着,低下了头。她才不会管他是谁呢,余惊澜也好,萧谈笑也好,还是什么花错,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眼神邪邪微笑淡淡的时大哥。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在她心中,他永远是最好的。

窗外秋夜的风冷着吧,呜咽着一阵起一阵伏的,将窗纸鼓得胀起又凹下,幽幽的烛光便是一晃,风门上隔年贴的“佛”字儿掉了角儿,在丝丝凉风中簌簌抖动,平添了秋夜的凄寒,可是那一阵隐约的清歌,便在这凄寒的夜,凄寒的风中传来:

“……烛剪西窗,想当时是那般切切迷乱情意,鸳鸯枕前发尽千般誓愿,痛煞人也,这一个情字如何了得!梅开东阁,自负我四书读尽五诗阅透,弓刀箭马遍考子弟,指看山河,这一个豪字如何展得!樽飞北海,纵横天下刀光剑影,江湖少年江湖老矣,把一杯酒,这一个悲字如何浇灭!月满西楼,到而今秋深江南美景萧瑟,无可奈何花落去,想着她了,这一个去字如何,如何……”

袅袅飘来,清越缥缈,这女孩儿心里却是蓦地一惊一喜:是他!这针放了,手中背心丢下,脚步已奔到门边,略一停,略一迟疑,那手已不听使唤地开了门,脚已不听使唤地奔出。过了院子,出了大门,狭长的浆洗胡同还未奔到一半,那皎皎月下,已有一人踏歌而来,便在倏忽之间,这女孩儿已在时非我怀中。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

时非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同口一阵脚步声慢慢走来,一个人淡淡道:”我也知道他会到这里来的。”

浅浅从时非我怀中抬起头,就看见他的脸色奇怪:“你?”

时非我淡淡道:“有人来了。”

浅浅看他背上看过去,就看见一位轻爽飘逸、气宇轩昂的中年儒生踏月而来,枫叶套花月白底背心,银灰色的袍子在月光下闪着光,束着绛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极整齐地撇在两旁,说不出的人才出众,光采照人,竟是她见过的那花满庭。

花满庭道:“打拢二位,实在万不得已。二少爷,得罪了。”

时非我转过身看着来人,淡淡道:“花庄主只怕说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变成二少爷了?在你眼中,我只怕连一个最普通的佣人也不如的。”

花满庭道:“我没错,你才错了。你的确是二少爷,我却并非花庄主。花庄主现在还是花玉人,他是我父亲,也是你父亲。”

时非我道:“反正迟早他会把花家交给你的。谁叫你母亲是名门闺秀,元配正房,你又是花家长子,这花庄主不落在你身上,还能落在谁身上?”

花满庭奇怪地笑笑,停了一停,道:“好久不见,咱们哥俩好好说说话不好吗?用不着这样一见面就撞牛吧。”

时非我略一沉呤,对浅浅道:“你先回去,我跟他说几句。”

浅浅深深地凝注他,凝注得那样认真,好像他马上又要离开她似的,过了很久才低低道:“我等你。”一低头,细细地脚步远去了。

少年游

花满庭看着浅浅的背影,淡淡道:“这女孩儿倒也不错,只是出身低贱,玩玩倒是可以,要想进门那是要给咱们花家惹羞了,就像当年父亲一样。哦,不过二少爷以前在花家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使唤丫头,二少爷的母亲也是使唤丫头出身,二少爷倒是不忘本的人。”

时非我道:“花庄主说得对,使唤丫头哪里能够跟翰林家的大家闺秀相比,因为一个是天上的仙女,一个丑胜无盐,我好象听得父亲说过,当年父亲死活不认这门亲事,是爷爷跪下求才答应去迎亲的,因为这翰林家几代为官,搜刮地皮厉害,积下了不少钱,这嫁妆丰厚着呢。”

这两人都用能够说出的最恶毒的话语来刺伤对方,可他们的面容却带着平静的微笑,真的就像兄弟俩在说家常一样。

花满庭道:“有钱不是坏事吧?我好象听说二少爷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曾经为了一点点小钱吃软饭,偷盗抢劫都做过的吧?”

时非我无言以驳:“我的事花庄主倒还知道得不少。”

花满庭愉快地笑笑:“一点点吧。你母亲死后,那丫头又给我送给吴秀才做妾,二少爷就离家出走,你恨我,恨花家,居然连姓也改了。余惊澜,哈哈,我懂二少爷是想凭一身本事到江湖中去扬名立万,做给花家看看。这想法不错,换了我,恐怕也会如此,二少爷也几乎成功了。三个月间挑斗胜了华山崆峒终南三派四名高手,声名鹊起,最后在长安约战武当玉清子,一剑破七星,端的是威风得紧。”他忽然叹了口气,“只不过后来却给武当派查出原来在决斗前夕,居然有人给玉清子下了药,决斗之时玉清子才发现一点内力也使不出,这下二少爷有口难辩,武当顾惜面子,也不容分说,二少爷心高气傲,一说僵动上手,伤了武当好几人,这下给武当及武林中的名门正派追杀得无处可逃,只得改名换姓,跑到海上去当了海盗头子。

时非我道:“只可惜这强盗也没当长久。”

花满庭抚掌道:“是啊,二少爷用武力,耍心机,好不容易收服南海七岛的海盗组成七海帮,啸聚海上,南海十四国九十城的金银财宝,子女玉帛,就像是二少爷家中之物,任拿任取,恍若南面为王一般,那是何等的威风快活,只可惜,偏偏遇上龙八。”

时非我淡淡道:“龙八他是侠,我是盗,他来灭我理所当然,我闻得他前来,一则不是他对手,二则他是江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也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武功来历,只好再一次当缩头乌龟,倒叫花庄主笑话了。”

花满庭道:“你那时倒还知道顾着花家声誉,那放马滩一战为什么亮出花家招牌?”

时非我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因为我已决定退出江湖,临走之时,想给花庄主交些朋友,以报答花庄主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怀。”

花满庭摇摇头,叹气道:“原来如此。你一直恨我从小欺凌于你,所以这时把你以前做的坏事,结的仇怨全都引到花家来,甚至还带走了神龙令,你以为花家这一代的主人是我,想让他们来对付我。哈哈,这想法自然是不错的。而且,你的确应该恨我,因为,不仅你在花家的时候我是你的敌人,就算你出了花家在江湖上去闯荡的时候,我也做了很多害你的事。”他仿佛很高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时非我道:“说来听听。”

花满庭恶作剧地眨眨眼,道:“当年在长安请玉清子喝酒的是我,在他酒中下药的也是我,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你对手。你跟武当派的梁子直始至终都是我一手导成的。后来你当了七海帮帮主,哈哈,又是我去找龙八,言道花家有这样一位步入邪道的子弟,请他代为出手,就连你投到四平镖局,商山四皓那一场戏,悄悄向司空平揭破了你的阴谋,也是我。”

时非我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原来我一直想不通,司空平为何出尔反尔,出卖我不说,连亲口许给我的话也反悔,原来如此。”

花满庭道:“当年父亲给你取名叫花错,原来就是说你一生都在做错事,哈哈哈,你想在四平镖局尽快爬上去,商山四皓昔年欠着你的情,所以配合你来演一场假劫镖的戏,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在暗中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趁着四平镖局庆典告知司空平。你想那司空平何等厉害角色,你既然想糊弄他,他也便要糊弄你,派你入川保这神龙令,却一边在江湖中放出风声,让人来劫杀你,自然是要让你栽个大跟斗,摔得灰头土脸的,那许了的副总镖头也自然告吹。那真的神龙令却由他儿子暗中保回。”

时非我道:“只怕花庄主还唯恐来对付我的人不够,还将我的身份泄露给武当和唐门?”

花满庭道:“正是!只可惜放马滩一战,不仅二少爷居然看破了司空平的安排,武当和唐门那些废物居然还是奈何不了你,看来咱们花家的功夫你是真正练到了家的,也怪不得父亲一向都喜欢你。”他忽然低低叹了口气。

“我哪里看得破司空平的心思,只不过恰巧碰到任公子给我点醒而已。”

“是啊,想不到江湖中的大盗任公子居然是杭州城里的名士苏友白,这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啊。就像谁也想不到二少爷居然有余惊澜、萧谈笑、时非我这三个名字一样,一身化而为三,三名皆动江湖,我们的二少爷花错真不愧是人中之杰啊!”

时非我淡淡道:“只可惜这人中之杰到底还是斗不过花庄主,处处受制,每受挫败,终究是一事无成。”

花满庭打了个哈哈:“那也不是大哥我高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是这道理的。”他微笑地看着时非我,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从容。

时非我也盯着这个害他、恨他的人,他的兄弟,这个令人闯荡江湖一事无成的人,不知怎的,心中却没有恨,只是觉得累,沉默了好久,才淡淡道:“谢谢花庄主将这些告诉我,解了我藏在心中很久的疑团。花庄主还有什么指教?若是没有什么的话,我想回去陪浅浅了。”

花满庭呵呵笑道:“二少爷什么时候这样儿女情长了!你以为你得罪了武当与唐门,拿走了神龙令,还有你是花家子弟的消息传出后,当年七海帮的冤主还有不知多少会找上门,你就这样想一走了之?”

时非我道:“我是想一走了之。花庄主,我累了,厌倦了,我决心从此退出江湖,再也不会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了。神龙令你拿去吧。”他从怀中将那放着神龙令的盒子拿出来。

花满庭嘴一扁,啧啧有声:“这些小小挫折会息了二少爷的英雄之心?打死我也不信的!”

时非我吸了口气,瞪着他:“我以我母亲的名字发誓,花庄主,我从此退出江湖。你走吧,我虽然这次给你,给花家带来不少麻烦,可是你以前也做过不少对不起我的事,咱们恩怨两清如何?何况你即是花家的庄主,这些麻烦你就有责任自己去应付。我真的退出江湖,只希望花庄主从此不要再来打扰我,”他停了一停,“我怕浅浅吓着。”

花满庭却不接他的盒子,怪笑一声:“这盒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花家的麻烦是你惹来,还是你自己来解决吧。”

时非我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来?”

花满庭眼中露出一丝怨恨与刻毒,切齿道:“你说得对,谁做花庄主,这麻烦就应该谁来应付,父亲已经召集各房长辈商定要让你回去接掌这庄主,我来就是找你回去的。哈哈哈,这下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名扬江湖了!花错花二少爷,你以为你最后想报复我,给我惹下这么多难缠的对头,想不到这下全变成了自己的活罪了。花错,我说了你一生都是在做错,每一次错误都要你自己要承受,这本就是命运,你逃不了的!”

时非我身子一颤,却又定住,“这样的啊?怎么会是这样啊!”这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样在他脑中翻滚,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木然不知痛痒,脸上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却又仿佛红得艳。怔了很久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笑得太过,眼泪也出来了,“想不到这花家居然会让我这样一个侧出的浪荡子来做主,那真是老天有眼啊!哈哈哈。”

等到他的笑声平息了,情绪也平静下来,花满庭才缓缓道:“老二,你终于赢了,是的,我一直都在算计你,因为我看你从小读书习武都比我高明,觉得这花家迟早都要交到你手里,你迟早都是我的对手,所以花家十几房几十位子弟中,我唯一对你不好,从小就想压着你。可是,最终还是你胜了,父亲喜欢你母亲胜过我母亲,喜欢你也胜过喜欢我,你也的确比我强,父亲把花家交给你也完全是应该的,从今以后,你也不是什么时非我,也不是什么余惊澜、萧谈笑,你是花错,花错花庄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仿佛有些苍老而混浊,忽然对时非我深深一躬。

时非我静静地凝注着他,凝注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轻轻道:“大哥,对不起,我说了我要退出江湖了。如果十年前,我会欣喜若狂,甚至就算是一个月前,我也会趋之若骛、当仁不让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不需要了,我只想从此以后安安静静地过那种普通人的平静生活,我走了。替我把这些话转给父亲。”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也许,有一天,我会带着他的孙子回去看他的。”他把那盒子往呆怔的花满庭手中一放,转身慢慢向胡同深处走去,走得虽然很慢,却仿佛很坚定,很稳。

花满庭就那样呆楞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直到他走到浅浅家门口,抬脚便要迈进大门,才高声叫道:“等一等!”

时非我的脚停在了半空,花满庭已一阵风似地冲了过来,冲到时非我面前大声道:“你不能这样走!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你还算不算是花家的子弟?你的雄心呢?你的英雄豪气呢?花家的二少难道会因为一点点挫折,一个低三下四的女人就什么都不要了?你想想,你若不回去,这么大的一堆烂污谁来收拾?就算你恨我,可是父亲呢?他这些年连拳也不练了,你让他去应付那些强仇大敌?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你到底跟我回不回去,你到底是回不回去?”他说到最后已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大声嘶喊起来,仿佛提到他们的父亲,忽然间令他真情发现,双眼瞪着时非我,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时非我也看着他,两兄弟就这样对视着站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