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北斗想不到这人竟认得自己，只怕在帮中也还有些身份，还礼说：“好兄弟，如今我已不是长老，别再这般称呼。”
那丐汉并不知总舵近来的变故，不明所以。
庄北斗不便解释，又问：“江大贵在家吗？”
那乞丐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在的，属下赶紧禀报。”一溜烟向胡同里奔去。
很快胡同里大步抢出一人，瘦脸长身，健步如飞，远远地拱手：“庄长老，有失远迎。”正是江大贵。
庄北斗却不与他以帮中之礼相见，略略抱拳。
江大贵将庄北斗与班浩迎进巷子。进了一处小四合院，青砖乌瓦，倒也宽阔，便是丐帮北京分舵所在。庄北斗多次来过，如今身份不同，心中别有滋味。
江大贵将庄北斗与班浩让进当中正房，倒头便拜。
庄北斗将手一拂，笑道：“几个叫花子，哪来那么多规矩？何况我已不是长老。”
江大贵但觉庄北斗一拂，一股大力托住自己双肘，这个头便叩不下去。也不敢用强。
一时有弟子送上茶水，庄北斗喝了一口，开门见山：“大贵，这回我来给你添些麻烦。你若为难，那就直说，我拍屁股走人。”
江大贵敛容答道：“您老什么话？有何吩咐，大贵无不遵从。”
庄北斗微微一笑，沉吟一阵：“近来刑部大牢出了件稀奇古怪的事，不知你有没有听说？”
江大贵偏头想了一想，摇头答不知。
庄北斗说：“听说本关押了一名要犯，十六个大内一等侍卫轮班看守。却居然，让这犯人跑得无影无踪。不瞒你说，这名要犯，是我的好朋友。所以，要请你打听这事的真假。”
江大贵眉毛一扬：“这个好说。”将手一拍，立时进来一名丐帮弟子。
江大贵将庄北斗方才所说复述一遍，令那弟子赶紧布置。
庄北斗见他办事痛快，待己如前，心感宽慰，便道告辞。江大贵并不多留。
班浩出来，忍不住问：“庄大哥，待会子他得到消息，如何告诉我们？”
庄北斗笑道：“他若没法子，还配做丐帮的舵主么？”
两人快出胡同，忽然后边一丐帮弟子大步赶来：“庄长老，江舵主请您老回驾，还有几句话与您老单谈。”
庄北斗却不知江大贵还有什么话说，对班浩道：“老弟稍等。”随那中年乞丐回去。
江大贵站在院口，笑嘻嘻将他重迎进去，这回却径直让进后院。屏退随从，忽又纳头拜倒。
庄北斗未曾料到，要扶已经来不及，闪开一旁，不受他大礼，大声说：“快起来！”
江大贵自顾叩完三个头，爬起身说：“你是不是长老，我不管。但当年若不是你，我早死在翟千胜的刀下，这总值得向你叩几个头罢。”
庄北斗微微皱眉：“陈年烂芝麻事情，提他做甚？”
江大贵便请庄北斗坐。
庄北斗道：“别?嗦，外边还有弟兄等我。有什么话儿，赶快说了正经。”
江大贵缓缓点头，轻声说：“庄长老，其实金帮主他老人家，令我向您说件要事……”
话未说完，庄北斗顿时一口吐沫啐出，转身就走。
江大贵早有防备，赶紧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说：“好歹听我说完。”
庄北斗冷笑一声：“别提这人的名字，小心脏了老子耳朵。”
江大贵连连点头说：“好说，好说。”
庄北斗大声说：“好说个屁！我和他割袍断交，你难道还不知？”
江大贵点头道：“我已知道。庄长老，这里头其实有个大缘故，如今要与你老说明白。”
庄北斗听他话里有话，微微奇怪。
江大贵说：“这事，你老耐心听我说完。三日前，我接到总舵鸡毛快令，金帮主令我即刻回去见他。于是星夜赶回，却正是你老离开丐帮的第二日。”
庄北斗想了一想：“你先放开胳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江大贵笑嘻嘻说：“你老不答应听完，我不敢松手。”
庄北斗忍不住笑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哪里说走就走了。”
江大贵这才松手，有意无意堵着了门，继续说：“我到了总舵，便被金帮主带进关帝庙。他令我在关老爷面前叩头，发誓不将他说的话泄漏片言只语。”
庄北斗听得疑惑，慢慢在炕上坐下。
江大贵仍站着说话：“等我叩完头，金帮主说：‘庄长老与我翻了脸，你知道吗？’
我老实回答：‘有所耳闻。’
金帮主冷笑说：‘有所耳闻？文绉绉的，你是秀才，还是举人？’
我知道金帮主的脾气，不敢回答。
金帮主说：‘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唧唧歪歪。你是打算猜透了我的心事，才肯说实话么？’
我素来不敢惹他，只好吱唔说：‘我多少知道一些。’
金帮主于是又问：‘那你知道庄北斗和我为了什么缘故翻脸？依你看来，谁对谁错？’
我低头难答。
金帮主瞧我一阵，突然怒道：‘奶奶的，你做了狗屁的舵主，自以为有些身份，就跟我玩心眼？有话不敢说，没骨气，给老子滚出去！’被他当即赶了出来。”
庄北斗皱眉不语。
江大贵笑道：“我不明白，金帮主令我几百里赶回总舵，难道就为骂我一句没骨气？纳闷得很，可也饿得慌，溜到后边大厨房去，找掌厨的老季弄几块狗肉吃。
但是，还没等我吃两口呢，却见诸葛端和万常喜两位长老一起来了。
只说听我回来，十分欢喜，特来相见。
我不知赫赫威仪的两位长老，今日怎么屈身与我闲话。这时，又有弟子跑来喊我，说金帮主吩咐我，再去听候吩咐。”
“我赶紧又回关帝庙，金帮主正在默默出神。
他忽然长长叹一口气：‘你知道么，庄北斗这回定去了北京。’
我不好回答，只有含糊答应。
金帮主又说：‘将来他到了北京，若不来找你，那便是恨我太甚，从此与丐帮隔绝往来，我没什么话好说。终究，我这步棋下得太狠，庄老儿未必明白我的心。’
我听了糊涂，不敢吱声。”
说着瞧了庄北斗一眼，见他默不作声，眉毛却是跳了一跳。于是继续说：“金帮主瞧着我，嘿嘿一笑：‘但是，庄老儿或许见你，那就是他念着兄弟之情。你便赶紧转告他几句要害话。你若忘记了，或者没抓住机会，那也不用回来见老子，自己拧下脑袋来喂狗吃吧。’我这才知道要害，赶紧答应。”
庄北斗大起疑团，凝神细听。
江大贵说：“金帮主黑着脸说：‘就这么几句话，记牢了，你和他说：他庄北斗今日离开丐帮，看起来受委屈，其实大好事。远离是非地，不做是非人。金不灭还没有糊涂发昏。到了清理门户的那一天，老子还会再请他回来的。’”
庄北斗脑门上轰地一震。
江大贵道：“我那时不敢应声。
金帮主道：‘老子派你在北京做几年舵主，怎么历练成这个傻样？机灵点！’
我马上说：‘明白了！’
金帮主道：‘真明白还是假明白？赶紧回去，别在这里和些乱七八糟的鸟人寒暄。庄北斗说话就到北京啦。’
我知道他的意思，再不停留，几块狗肉也没吃完，立刻赶回。可巧昨夜到家，你老今日就登门了。”嘻嘻一笑。
庄北斗沉默不语，过一阵道：“说完了？我走了。你知道外头等着的后生是谁？史乐山的徒弟，班浩。”
江大贵笑道：“方才我隐隐猜着，却不好问。他的名头，如今江湖上传得很响，只说少年英雄，十分了得。”
庄北斗笑道：“那是当然。”
江大贵送他到胡同口，却不见班浩，两人十分奇怪。
墙边守着的弟子过来禀报：“庄长老，方才跟您来的伙计，他急着先走，吩咐我禀报您老一声。”
庄北斗吃了一惊，急道：“先走？他去了哪里？”
那弟子身上挂着五个麻袋，倒有些身份，说话有些分寸，答道：“他瞧见几人骑马过去，好像认识的，匆忙尾随去了。我不知他去哪里，唯恐您老问，便打发两人暗中跟去。”
庄北斗心想这弟子倒也机灵，问他：“骑马的是什么人？”
那弟子恭敬道：“不认得。但都穿着大内侍卫的衣衫。”
庄北斗暗自奇怪，问不出名堂，只好又与江大贵回来，等跟去的丐帮弟子回报。
不久一名弟子进来禀报刑部大牢之事。打听下来，大牢内果然跑了重犯。
庄北斗道：“既然如此，再打听重犯跑去哪里，可有踪迹寻？”
那弟子早闻庄长老大名，今日能受他的差遣，兴冲冲领命去了。
庄北斗叹道：“大贵，这逃跑的人便是史乐山。”
江大贵笑道：“我听说，你老便为了救他，才和金帮主闹翻。金帮主知你必来北京，那是有缘故的。”
忽然一名弟子进来禀报，说八卦门二当家周维烈来访。
江大贵皱眉道：“我正有事呢。”不明白八卦门为何突然来访。想得一想，却不能得罪，对庄北斗道：“你老稍坐，我去去便回。”
庄北斗心想：“八卦门的掌门欧阳南安，听说是条汉子。这二当家的周维烈，却名声不显，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
坐了一阵，江大贵会客结束，进门来，摇头叹息：“可惜，可惜，八卦门再无英雄。”
庄北斗道：“你不要眼光太刁，欧阳南安难道不算英雄？”
江大贵道：“倘若欧阳南安活着，我这话等于放屁，如今却不同啦。”
庄北斗一惊：“欧阳南安死了？”
江大贵道：“你老原来不知？欧阳南安月前突然死了。
说起来，我与他有些缘分。三年前，不知什么缘故，他举家搬来京郊西山，置买一处宅子，几百亩地，做起了田舍翁。
我听说他素来英雄，便去拜望，果然虎背熊腰，威猛无比，一见倾心。
他留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彼此投机，从此有了来往。
这半年没见，月前突然听说他暴病死了。”
庄北斗感慨一阵：“可知再强健的人，生死也不能自主。”
江大贵点头道是，又道：“我那时好生难受，去灵前祭奠，大哭一场。如今出完了殡，他二师弟周维烈，陪着他的公子上门还礼。欧阳南安的这位公子，嘿嘿，”
摇头一笑，“却糟糕得可以。文弱腼腆，说话只看周维烈眼色。周维烈气得脸色象狗血，只当着我的面，不好发作。
可这周维烈，也是个没见识的人，说来说去，只是扯些拉交情，闲话一通，无趣得很。”
庄北斗听了摇头，叹息说：“虎父生犬子，龙兄有鼠弟，都是人生的大悲哀。”
暮色已沉，还不见消息，两人都有些焦躁。
江大贵令人摆酒，可庄北斗哪里喝得下去。
终于，那名五袋弟子领着一名瘦矮的三袋弟子进来。两人这才有些神气。
三袋弟子禀道：“启禀庄长老、江舵主，小的与徐阿狗，奉令跟随那位公子和那些侍卫。
那些侍卫全进一处宅子去，那位公子也跟着进去了。
属下和徐阿狗不敢大意，在宅子外头守着。
守了许久，肚子饿得咕咕叫，前胸贴后背，却担心那公子的安危，因此忠于职守，寸步不离。
但忽然想起来，我若不回来报信，会把庄长老和江舵主活活急死……”
江大贵听他?嗦不清，笑道：“王猴子，放你娘的狗屁，哪里就容易把庄长老急死了？你慢点说，那班侍卫门进什么宅子了？在哪个胡同？”
王猴子赶紧扇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狗嘴巴，连这也忘记说！那帮侍卫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的，原来到了西城的猫耳朵胡同，进去一处大宅子……”
想了一想，脸红耳赤：“可那大宅子，急死我了，名字没记住，好像什么府……唉。”叹气不止。
江大贵也不耐烦了：“那位小哥也进去了？难道侍卫们认得他，所以邀请他一同进去？”
王猴子摇头说：“不是。那位公子跳墙进去了。”
庄北斗与江大贵更加吃惊。
庄北斗断然道：“猫耳朵胡同在哪，快领我去！”
江大贵令人备马，王猴子带路，领着庄北斗速速赶去。
来到猫耳朵胡同一处阔气的大宅子，门口挑着几个大灯笼，上写“丁”字，明亮晃眼。
门前的长街十分热闹，各种小吃摊贩摆满街边。
三人远远下马，在一处摊边坐下。
这时迎出一名年轻后生，低声道：“属下徐阿狗，参见庄长老、江舵主。”
庄北斗示意他坐下。
徐阿狗低声道：“那公子还没出来。属下打听过了，这是龙翔卫总管丁万田的宅子。”
庄北斗与江大贵都知道这人大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暗自心惊。
这时马蹄声响，又有五匹高头大马奔来。丁府门前停下，跳下五名侍卫。
门里抢出数名仆役，殷勤迎接。
庄北斗一瞥，为首一人居然是阿楞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