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万田回来，悄悄对大管家道：“方才厅内厅外伺候之人，都来见我。”

大管家答应去了，一时领着三十多人进来，禀道：“老爷，还有一位许初十。本也安排了当值的，却不知哪里去了，已四处寻找。”

忽然脚步声急响，几人进来禀报：“老爷，许初十被绑了手脚，嘴中塞了布团，丢在西厢房前的花木丛里。”

不久许初十被人扶着，跌跌撞撞进来，衣衫上尽是泥土，满脸惊惶，跪地请罪。

丁万田已知异常，细细询问。

许初十结结巴巴，回答不出名堂，只说自己忽然背上一麻，眼前一黑，就睡过去了，醒来时躺在泥草地里，嘴巴里塞着东西出不得声。

丁万田脸色一黑，想了许久，嘱咐大管家：“这事传出去半点风声，今夜在场的统统打死！”心里头如同打鼓，暗想：“什么人下的手？是十七阿哥手下？还是魁门反贼？”他号称大内第一高手，官居龙翔卫总管，府里居然闯进人来，绑了家奴，无论如何也是丑事，须得遮掩。

恼怒一阵，回到后院，侍妾们伺候洗脸洗脚，捶背捶腰。他虽贵为大内侍卫总管，但一天到晚，其实没有轻松的时候。心中极累，想要早些歇息，忽有内侍小黄门前来宣旨：“着丁万田速来乾清宫见驾。”

丁万田吃惊不小。当今皇上年近八十，虽然勤政不怠，但近来也渐渐讲究爱生养息，晚间若无娱戏，那便早早安歇，极少召见臣子。

心中忐忑，策马赶到紫禁城，进来乾清宫，叩见皇上。

却见十五阿哥永琰，协办大学士兼户吏二部尚书福康安，文华殿大学士和?，超勇侯海兰察等都已圣前伺候，被皇上赐座。

丁万田跪拜叩头。

皇上吩咐起来赐座，声音有些冷淡。

丁万田暗自瞧瞧永琰，心想他定然也是得到旨意，这阵子才赶来，额头上依稀可见汗水。他不知何事奉召，猜测帝心，七上八落，未免如履薄冰。

忽听皇上道：“丁万田，这几日可有三幅字画的消息？”

这大半年来，丁万田最最担惊受怕之事，便是皇上时时垂询失窃字画，而自己无能回答。

硬着头皮答道：“目前还无消息。不过奴才正抓紧查办，尽早便有结果启禀皇上。”低头无颜，不觉汗珠满布额头。

听得皇上长长叹息：“为了区区三幅字画，天下震动，四海不平，朕如今的心里头，大大不安。”

丁万田听到这迥非往常的口气，浑身一颤，不敢抬头瞧皇帝的脸色，更猜不透皇上的言词所指，心想：“我身为大内五卫之首的龙翔卫总管，宫中失窃字画，无论是否找回，自己总之第一个要担干系。”一念至此，头疼欲裂。

乾隆忽道：“丁万田，朕有意委你件差事，却不知你愿不愿出趟远门？”

丁万田赶紧道：“奴才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乾隆哈哈一笑：“一件美差，做什么要你肝脑涂地！”

圣音不仅和蔼，居然还带笑声，丁万田心里长吁一口气：“奴才嘴笨，不会说话。”

乾隆道：“朕打听了，听说魁门的老巢，乃在四川。方才与几位爱卿商议，既然他们昨夜来京骚扰朕，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明日便去趟四川，将魁门的什么首领，一股脑儿请来，让朕好生瞧瞧。”

丁万田倒吸凉气，应道：“喳。”心想：“魁门党羽众多，他们的首脑，怎能说请就请得来？”

转念想想：“皇上发了话，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管他娘的，不成功，便成仁，明日点齐侍卫精干人马去四川。”脑筋一转，想道：“四川的总督，不大熟悉。但和?大人的弟弟和琳，与我很有交情，现在贵州做总督，就近向他借一些铁甲骑兵，自然大有助益。”微微镇定。

听见皇上又道：“丁万田，你是朕身边的第一勇士，这回去四川，定然不负期望。朕给你三月时间，你瞧怎样？”

丁万田不想皇上还有期限，头皮上乱鼓，敲得咚咚响，只有大声答应。腿肚子微微抽筋。

乾隆道：“很好，你跪安吧。”一时丁万田去了，乾清宫内寂静无声。

乾隆沉思一阵，瞧着默不作声的皇子、臣子：“如今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却总有些人不思安静，寻衅跳梁。去年台湾林爽文造反，至今没有平定。近来四川、湖北、河南等地密奏，白莲教传播妖言，蛊惑无知百姓，网罗一些诞妄之辈，竟也蠢蠢欲动。这些情形，你们大抵清楚。昨夜魁门的反贼，更是无法无天，竟然跑到京里来闹事！”

众人听皇帝的口气愈加严厉，都一骨碌站起，跪在地上，连称有罪。

乾隆无奈笑道：“有什么罪？赶快起来吧，朕不还指望你们的主意。”

几人这才诚惶诚恐坐下。

乾隆说：“福康安，和?，海兰察，你们有什么对付的法子，说来听听。”

三人互相对视。

和?慢慢道：“皇上，臣以为，台湾林爽文之辈，不吸纳当年郑氏父子旋踵覆亡的教训，胆敢生事，务必尽快剿灭，以儆效尤。”

乾隆道：“是啊，朕也心里忧极。只是这个恒瑞，领兵出征台湾。当时他去之前，胸脯拍得比天响。怎么这么久了，却拿林贼没法子。朕是没有耐心了。福康安，你说说，朝中有谁可换了恒瑞回来，立此大功？”

福康安低下头去，过了一阵，慢慢道：“皇上，恒瑞征战台湾，虽暂时无功，但臣听说，他向来老成持重，想必兵机在握，正在步步为营，慢慢与林爽文周旋，不久便有捷报传来，也未可知。”

乾隆“哦”了一声，默默不应。

和?却知近来皇上的言词中，对恒瑞缓战无功，多有不满。福康安为他说情，果然碰了软钉子，于是肃然说：“台湾之乱，须得快刀斩乱麻。拖延久了，天下无知无识的人，以为朝廷可欺，竞相效仿，难免成乱。就如白莲教，谁知不是见了台湾叛乱不平，因而才谋划不轨呢？”

海兰察点头道：“和相之言甚是。”

乾隆见永琰低头无语，突道：“永琰有何看法？”

永琰听得父亲问，终究躲不过去，理理思路，缓缓说：“儿臣以为，出兵剿匪，要诀在一个速字。”留神看父亲的反应。

乾隆微微点头。

永琰得了父亲的鼓励，心气稍足：“只是儿臣仔细思量，古人所言：国之兴也，视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为草芥。这些话，确实很有道理。如今匪乱四起，未免不是有些官吏自肥无度，贪赃枉法，以致招惹民怨，为朝廷带来祸患。因此，儿臣以为，剿贼平乱，不过治末，整顿朝纲，治理贪渎，方是治本。正本清源，才得长治久安，这却又不是一个速字可以见效，需得徐徐图之，有章有法，有板有眼。”

他侃侃而谈，乾隆只是点头，却不说话。

众人便不开口。

过了一阵，乾隆道：“永琰所言，颇有道理。但等到将来，朕自然一切都要慢慢整治，从根本上着手，以求长效。”

侧头瞧着福康安，“福康安，台湾孤悬海外，林爽文狼子野心，十分可恶。如今恒瑞在台湾，步履艰难，你久经战阵，可看得出来他还有什么平叛的高招未施？”

福康安低头许久，回答道：“皇上，朝廷可再下严令，同时厚加赏赐，不愁恒瑞不效死力，为国立功。”

乾隆眉毛微抖，欲言又止。

众人一时寂静。

乾隆仰望殿顶，慢慢道：“福康安，朝中许多大臣，人前背后议论，怪朕偏心，对你太好。说不过因为孝贤皇后是你姑姑，你父亲又做过大学士，余荫所及，所以得了许多平白无故的恩赐。”

福康安一惊，赶紧跪下。

乾隆任他跪着，回头吩咐小太监：“端几碗珍珠玉米羹来给大家喝。”

一时小太监轻手轻脚捧上羹，每人旁边放一碗。

乾隆慢腾腾端了一碗，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除福康安外，几人小心翼翼地谢赏，端碗喝羹，无声无息。

待众人喝完，小太监撤下碗去，又奉上嗽口的清水，擦嘴的温手巾。

众人悄悄儿嗽口抹嘴，殿内静的出奇。

乾隆取毛巾擦嘴，丢在托盘里，这才悠悠一叹：“朕老了，许多昨日发生的事，记不大清楚。但奇怪，几十年前的往事，大大小小，桩桩件件，偏偏刻骨铭心。”

慢悠悠说：“记得那年，大小金川之战，有员年轻的猛将，率领区区八百之兵，冒着夜雨，跋山越岭，连破叛贼一十八碉。这人后来，率兵连克噶尔拉山、罗博瓦山、得斯东寨、色?普山，勇敢非凡，所向披靡。朕那时披览奏章，这些拗口之极的山名，虽然只读一遍，如今想来，竟历历在目，真是奇怪。”

福康安听得皇上所说，正是自己当年的勇事。他何等心机，岂不明白，心口微微勃张，强自按捺。

乾隆微笑道：“这人很有虎胆熊威，年纪轻轻，便做到一等侍卫。后来又做吉林将军，盛京将军，统兵无数。从死人堆里滚进杀出，屡为朕的臂膀，桩桩件件，朕都记得清楚。”

福康安微微哽咽：“皇上。”

乾隆也不理他，沉默一阵：“他后来官运也好。什么云贵总督，四川总督，工部尚书，兵部尚书，陕甘总督，许多别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高官贵爵，在他却稀松平常，一一做过。”

福康安身子发抖，眼前一片潮湿。

听皇上又道：“如今，他又做了协办大学士，兼着吏、户二部尚书，可说贵极人臣。有时连朕也不眠羡慕他，心想，朕若生在寻常百姓家，却不知要付出何等的艰辛，才能及得了他富贵之万一。”

旁边众人既不敢抬头看皇上的脸色，也不敢低头瞧福康安的表情，都有些尴尬，不知皇上为何拿福康安开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皇上叹气，顿得一顿：“可是啦，这人官轿子坐得久了，忘记了当年骑马的滋味。不知他是否还有力气，提得动刀子，是否还有胆子，坐得了木船，乘风破浪，踏海万里，为朕杀贼？”

福康安已经难以抑制激荡，说：“皇上，臣愿替换恒瑞出征，平定台湾林爽文之叛！”

乾隆凝神瞧他一阵，厉声说：“倘若你没老，还有气力，朕便委你。但如今你老了，疲了，爱面子了，只怕你是受不得朕方才的言语刺激，因此硬撑场面，乱说大话，和那个恒瑞没有区别，却要朕怎么信你？”

突然站起，左右阔步，来来回回，晃得众人眼睛也都花了。

忽然他止步，盯着海兰察，大声说：“海兰察，当年大小金川平叛，你去过的吧？”

海兰察赶紧跪下，朗声道：“臣去过。”

乾隆又道：“阿睦尔撒纳在准噶尔造反，缅甸的蛮子不服天朝管治，甘肃与青海的回回、撒拉族先后叛乱，你那时也都军前效过力吧？”

海兰察大声道：“是，皇上。”

乾隆缓缓道：“好，既然如此，朕委你为将军，替换恒瑞，你瞧怎样？”

海兰察将头叩得咚咚响，大声道：“皇上，臣坐在家里，天天没有事做，本来闲得发疯。臣愿与福大人一道去台湾平叛！总之不砍掉林爽文的狗头，臣就跳进大海淹死了，再不回来！”

乾隆哈哈大笑：“你去足矣，何必带个人老心老的家伙去？”

海兰察叩头道：“皇上，大小金川，准噶尔，甘肃青海，臣都跟在福康安身边，为国家建功立业。这回去台湾，还是我们两人一块儿去吧！”

乾隆冷笑不止：“海兰察，狗东西，瞧不出，你倒念旧。”

福康安已是泪流满面，伏地不语。

和?一瞥乾隆脸色，见他慢慢缓和，于是说：“皇上，奴才仔细一想，海兰察的名字里，有海。福康安呢，名字里有福。他两人见海有福，是个吉利配对，为朝廷建立功勋，那是必然之事。”

乾隆坐下来，冷笑三声，说：“和?，你今日这么编排故事，倘若他两人将来并不能见海有福，只怕你难逃干系。”

和?毫不犹豫道：“皇上，两位大人兵出无功，臣愿连坐。”

乾隆冷冷无语，大殿内还站着十余太监，人人躬身，呼吸可闻。

过了许久，乾隆咳嗽一声：“好，你们三人商议个吉日。福康安、海兰察，你俩赶紧启程了吧。”倦倦说：“你们三人跪安，永琰再留一会。”

福康安三人叩头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