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远见
作者:老庄墨韩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91

宋缺一连三个救字,如惊雷当头打下,震得徐子陵几不能思考,只是向来面对生死犹平和的心却猛然一紧,不由问:“难道寇仲有什么危险吗?”

“危险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将来。”宋缺目光注视遥遥远方,亦似看到了不久的未来“如果依他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的话,危险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将来都必将存在。如果他败给了李世民自然一切休提,如果他胜了,得了天下,只怕那才是至大的危险,不但会毁了他这个人,甚至会毁了这个好不容易在无数战乱中得到一点喘息之机的国家,更会毁了无数无辜的百姓。”

徐子陵更加不解,肃容正色道:“我知阀主言必无虚,但实难认同此言。寇仲虽不似李世民家学渊博,亦是平民出身,深知百姓疾苦,以他的才智,若得天下,又有虚行之等良臣为佐,怎么可能会毁国误民,再说寇仲亦是阀主选中之人,若是阀主对他并无信心,又何以倾宋家以助他。”

宋缺目光中自含深意,看定了徐子陵,笑道:“我方才要杀你都不见你如此不客气,可见你倒是真正在意寇仲。”

徐子陵被他这一句话说得颇不自在,深觉这位天刀说话便如用刀一般令人防不胜防。但仍坚持道:“对于阀主之言我百思不解,还请阀主解惑。”

宋缺目中现出深深的回忆之色:“我当日初见寇仲就发现他有无比的武学和兵法天份,更有一种不惧权威敢于反抗一切的勇气,他本人对于天下大局的分析见识亦是常人难及,所以才将天下大任交予了他。为了不造成一军两帅的局面,所以我与宁道奇一战后退隐山城,任他一人毫无顾忌不受牵制地放手做为。可是我即将天下大任付于他,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选错了一个皇帝,必会令无数人苦痛,我不愿成为这样的罪人,所以这两年来,我虽然不在他身旁,可是有关他的一举一动,所有的战事安排行政措施都会有人报予我知,而在这些情报中我细细分析他的言行方式,从中看出一种极为可怕的结果。”宋缺说至此处长叹一声,看向惊异的徐子陵道“我发现他内心中有一种极度的空虚和失落,迫得他不得不以不断的战斗来充实他自己,造成了他天性中喜欢追求刺激,喜欢挑战一切的性情。但不断战斗的方法是只能治标而无法治本的。更可怕的是,他喜欢反抗权威,喜欢靠他自己的力量来创造一个新世界,但他并不喜欢真正的权术运用,更不喜学帝王之术,当帝王是不能用当英雄的尺度来衡量的,一个英雄一个好汉一个仁者是不能当一个好帝王的。打天下与治天下完全是两回事,君王必须狠如狮狡如狐而且绝不能有太多仁念,即使是行仁政的明君仁主他们的一切做法为的也并不是为了仁义本身。而这些寇仲都做不到。”

宋缺的话其实很深很透彻,徐子陵自己也知道寇仲的毛病所在,李世民夺天下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李家本身的荣耀,李世民追求的是胜利的结果,而寇仲追求的却往往是战斗本身,是追寻胜利时的艰难困苦和一切困境做战的激奋昂扬,但现在他却又不能不护着寇仲:“阀主此言恕我不能认同,刘邦也是从布衣而天子,天下并没有被他弄乱,反开创大汉数百年盛世。”

宋缺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但刘邦私念极重,他在乎他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他尽力去守住江山,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你看他对待手下功臣的种种行事,寇仲可以做得出来吗?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寇仲心灵深处的那种奇异的空虚,你明白吗?那种空虚促使他不断得挑战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不断得面对困境。可是当天下大定突厥臣服时,他还能怎么办呢?他是一个天生属于战场的人,他天生渴望刺激,渴望不断的难关出现在前面,让他去克服。寇仲是个敢于去赌去冒险的人,如果他只有自己一人,输掉最大的也不过是他的性命,可当他手上有江山时,他的任何举动都会牵动无数人的喜乐哀愁。君王之所以会荒淫暴乱是因为他们的权力无人可以钳制,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无需受惩罚,是因为他们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和死。如果寇仲无法再克制内心的空虚时,他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动战事,征服四夷,不但令国人枉死,亦令他国平白受累,只怕杨广的往事又将重演。”

向来温和好脾气的徐子陵终于皱眉不悦道:“宋阀主何以如此断言,寇仲的才干能力世人尽知,阀主将他与杨广这等无用昏王相比,到底是何居心。”

宋缺哈哈笑道:“子陵啊子陵,你的阅历到底尚浅,你以为杨广是无用的昏王你就错了。真正的无用之人反而不敢太过胡来,你看历史上的昏王无数,谁能将天下败坏得如此之快。象汉朝后期出了多少昏君,国家仍苟延不灭,晋时司马氏的昏王更是数也数不清呢,可是晋国仍延续了许多年。天下一统的帝国中二世而绝的只有秦和隋,但秦在始皇时已因暴政而动摇了国本,可大隋却不同。隋经过杨坚二十余年的精心治理,在各个方面都胜于以往历朝了,就是后世各朝怕也要沿袭杨坚所定的许多制度。隋实是自汉以来最强大和富庶的王朝。在三百多年的纷裂战火中杨坚建隋,至今隋虽亡而其储备的粮食布帛仍足以让后世新朝用上二十年。要让甲兵强锐、富甲天下的隋室毁掉,也不是普通昏君可以做到的。问题就出在杨广确实是有才之人。当年杨广作为隋军的主帅,统兵五十一万伐陈,第二年一月克建康陈亡,时年仅十九岁。杨广在建康,杀掉了五个陈朝的佞臣,封存国库,不动分毫,赢得朝野一片赞誉。以往有人赞他‘广美姿仪,性敏惠,深沉严重,好学善属文,敬接朝士,礼极卑屈,’亦非虚言,他是凭自己的本事使声名甚冠于诸王。他不但长于军事,在诗书上亦有才能,即使是最恨他的人,也不能说他的诗文不好,只能叹息这昏君写诗时居然一点也不昏。”

宋缺淡淡说来,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他只见到杨广荒淫残暴的一面,还真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高明才干之处。在举国皆骂杨广为暴君昏主的时候,也只有宋缺才能做此持平之论。

“可是也正因为他的才干,才使得国家败亡奇速。因为他有才,所以欲显其才,所以自视极高,自比秦皇汉武,想以文治武功扬名青史,因而极想用政绩来证明自己。对外四处征战,耀武扬威。北方,东突厥归降;南方,直打到到天竺南部;西方,连续进击吐谷浑获全胜,仙头王率众十余万来降,兵临西域,二十七国臣服,设鄯善、且末等郡;东方,攻打琉球掳敌万余口。可这“武功鼎盛”,固然显示出他惊人的军事天份,但同时亦消耗无数军费。‘每岁巨以万记,经途险远及遇寇钞,人畜死亡不达者,郡县毕征破其家,由于百姓失业,西方先困也!’对内他又率性任为。大业元年,筑西苑造东都,接着是通济渠、永济渠、这一切,都是无数百姓的血和汗却是劳工用到后来国内丁男不足,竟以妇女任之,生还者不足半,可见其时劳役之重,官吏之苛。但杨广并没有意识百姓之苦国本已动反而变本加厉:三次南巡;三征高丽,终使天下人不堪其苦,发起动乱。到后来杨广征高丽不果,国内战乱连连,他才渐渐意懒心灰,越发荒唐,只借美人醇酒以逃避,一直到隋灭。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本人确有才干,又一心有所作为,超越前人,隋朝何致一败至此。”

徐子陵心中深深佩服宋缺能见常人之所不能见,并不因杨广的种种暴行而贬低他的才能,可心中仍是不服:“纵是如此,寇仲终不是杨广,他不会傻得去做那些误国害民的事?”

宋缺更是失笑:“子陵之言诚然可笑,天下哪个君主会去自己误自己的国害自己的命,就是最笨的昏君,他们也从不会故意去毁灭国家。杨广征诸国难道是为了灭隋,他何尝不是想借此扬大隋国威,杨广征劳役,四处施工,为的何尝不是有所建树。他所通的大运河会给后世治国带来多大的便利帮助你可有想过,只不过在当时,杨广只得来无数骂名而已。问题就在于皇帝做错了事别人不敢给他指明也不能惩罚于他,所以就这样一错再错下去。杨广为什么征伐不止,何尝不是因为感到生命空虚,想要做些什么来充实他。人的生命是个不断追求的过程,在这样的追求中没有人会满足会停下脚步。我追求的的武学的至境,魔门和静斋追求的是用不同的方法超脱生死。我们的路漫长无尽,所以我们不会有空虚之时,可是帝王追求的是什么?特别是象寇仲这样一手打出天下的人追求的是什么。当天下已定,一切已在掌握时,他生命中的空虚将到达极致。他极有可能发动战争大兴土木来填补生命中的空虚,用新的战争,新的生死苦战,种种危险来刺激来寻求快乐。他为的也一样可以是国家的强大,未来的福祉,也一样可以把无数灾难带给天下人,而到那时,他已高高在上,已不再知道百姓的疾苦了。子陵你不必摇头,人终会因外界的种种事而改变,史书昭昭,无数实例已可证明一切。”

徐子陵不能不佩服宋缺看事之深远透彻,可心中迷茫之感却是更重,苦笑道:“纵然如此,有阀主在,亦不容他胡来,有三小姐亦可劝谰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