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们回家
作者:assura2001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981

《我的团长我的团》之龙文章与孟烦了的故事

孟烦了:这个要我们拿一条裤衩干死日本兵的人一定是个疯子。我们的团长是虞啸卿,他不是我们的团长,他只是个疯子。

龙文章:这群只剩一条裤衩的溃兵并没有等死,还在尽可能的干死日本兵。既然他们还有战斗的勇气,那么就跟我一起吧,我的中国兵弟兄。我是他们的团长,因为我现在肩膀上扛着的是中校军衔。

孟烦了:这个疯子居然让我做他的传令兵!我讨厌他,从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因为他那双该死的可以看穿我的眼睛。我只想离他远远的,可是他居然让我做他三米之内的传令兵,去他的三米之内!

龙文章:这个年轻的中尉看上去很愤怒,怀疑一切的愤怒。他是这群人的领头羊,而他显然不相信我。好吧,以防万一,就让他跟在我的身边做个传令兵吧。

孟烦了:我一定要弄死这个疯子,他在带着我们这十几个涂得乌七麻黑只穿一条裤衩的溃兵往鬼子的枪口上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活下去,四肢健全的活下去,既然又被一个胜利的谎言给骗了,那么我现在只想活着回到禅达,而不是跟着一个疯子去送死!我成功煽动了我们全体哗变,直到看到了李乌拉。

龙文章:我说要带他们去机场然后回国是骗他们的,不,也不是骗,我会带他们去那里,只是在这之前要先跟鬼子干一仗。我早看出来,日本人被胜利冲昏了头,那么长的战线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负荷。但是,我的中国兵弟兄们怕了,他们根本不信我能带着他们打败鬼子,他们只想逃跑只想赶紧回家,就像以前的无数次败仗一样,我们败给了自己。直到看到了李乌拉。

孟烦了:我看着李乌拉被小鬼子当游戏的赌注一枪一枪慢慢的打死。我看着我的同胞们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一个个惨叫着死去。我们跟着迷龙和那个疯子冲向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我们用木棍用拳头用牙咬我们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我们只想杀死这些禽兽。我们胜利了。

龙文章: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被鬼子射杀的中国兵是迷龙的老乡。难怪他们当时的愤怒甚至超过了我。中国人只要能团结只要有了勇气有了信心就能打败一切,这点我一直都知道。而那群站在鬼子尸体旁的家伙,似乎也开始慢慢知道了。

孟烦了:那个疯子,好吧,也许他没疯,但是他依然可恶,可恶得死啦死啦滴!死啦又带着我们打了几个小胜仗。我们现在有三百多人了,然后我们从鬼子手里夺下了英国人的机场。这样的胜利让所有人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们早已习惯了失败,我们在胜利面前手足无措。

龙文章:鬼子的空城计太拙劣,只有英国人才会被吓跑。我的传令兵叫孟烦了,一个打了四年仗还没死的读书人,还是个会英文的读书人,我可真是捡了个宝贝。他那天调侃着给我背了几句《少年中国》,我看着他在他曾经的理想面前丢盔弃甲。他很年轻,虽然他总是做出一副苍老的样子,他只是不肯承认他从未放弃过希望。这小子嘴很损,一副愤世嫉俗不耐烦的德性,的确该叫他烦啦而不是烦了。

孟烦了:死啦跟英军磨来我们急需地物资。打退了日军地几次进攻。他还教了迷龙机关枪地损招。找来英**医治我地腿。我从没见过这么精力过剩地家伙。似乎永远不用睡觉。尽管他想尽办法让我们能得到休息。然而该死地英国佬证明了他只是个假冒地团长。在我几乎已经开始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团长地时候。

龙文章:是地。我是个假冒地川军团团长。英国人既然已经从我军那边确认了我们根本是一支不存在地部队。就更加不会再提供任何援助。这个阵地也没有再守下去地必要了。只有烦啦知道我是个伪团座。他没告诉别人。只是让我赶紧有多远走多远。我明白他地愤怒。我感激他地好意。我不能走。他们跟着我冲向了日本人。现在我要带他们回家。

孟烦了:他不是疯子。他是个骗子。他果然不是我们地团长。不。他就是个疯子。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地出。该死地。我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我就知道该一早弄死他地。我看着他。我明明是要杀了他地。可我怎么只说了让他快点离开这里以免上军事法庭地话。

是地。我不想他死。我想让他一直这样带着我们走下去。他让我们看到了胜利。他让我们有了希望。现在他又要全都拿走。我发泄着我地愤怒。他戏谑地表情渐渐变成深不可测地平静。我安静下来。抬头看着他笼在阴影里地侧脸。他说:“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撤退时我们遇到了丛林里鬼子地伏击。这种情况下抵抗是徒劳地。只会被当靶子练。我带他们撤退到了山顶。我们死了四十多个。包括要麻。我学着要麻地口气跟不辣和豆饼说话。我借着死去地人告诉活着地人不要再漫不经心听天由命

我看着山下那些中国兵地尸体。他们地尸骨再也无法还乡。只能慢慢腐烂在这异国他乡地丛林。

他们是为国战死的,他们的忠魂不该永远在这里飘荡。回家吧,我的同袍,请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泥泞里挣扎,我们会完成你们的未竟之愿。

孟烦了:要麻死了,死得那么突然。我们退到了山顶,又是惨败。有什么好沮丧的呢,这才是我们的宿命。死啦开始装神弄鬼,只有豆饼才会相信他真的看到了要麻。他借着死人的嘴把英国人日本人还有我们骂了个遍,他骂得有理,但那又怎么样呢。

孟烦了:我们继续往边境撤退,所有人都累得吐血,只有这家伙像个猴子一样上串下跳。

疯狂的猴子一个不拉的把我们汇入了更大股的溃兵流,哦,不对,他是要把大股的溃兵汇入我们,他想要一支自己的军队,还真是只疯猴

迷龙这家伙做的那些个混帐事的确该被枪毙,但是我们没想到死啦居然真的要毙了迷龙。我们这群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人几乎都疑心他这是杀鸡儆猴过河拆桥,我们全都在操心着迷龙的生死,我们全都在指责质疑不耻这个决定迷龙生死的人。

最终他放了迷龙,却在我眼前倒下。

我看到被我们合力摧毁的信心信念情感全支离破碎的堆在他的脸上。当我意识到他这是死了的时候,才明白这个永远不停歇的疯狂的猴子早已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和支柱。

那一刻我的恐惧和绝望,前所未有。

龙文章:我累了。就这样结束吧,我的生命。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早就该放弃了,不是么。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啊,为了那些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希望。就像在缅甸仓库看到的那群人,他们愚昧无知他们胆小懦弱,但他们有悍不畏死决一死战的勇气。因为他们有那么强烈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正如在满目疮痍的祖国大地上我所有正在苦苦挣扎奋力抗争的同胞。

我带着他们跟鬼子作战,我让他们看到胜利,我让他们燃起希望。但是我也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在机场,在丛林,那些死去的是甘愿的是没有遗憾的么?

迷龙是我最好的机枪手,他的确该死,但我真的想杀了他么?我杀他莫非当真如他们所想是为了立威?

无论如何,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所在意的我所坚持的又凭什么用别人的生命来作为代价?

我只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早该死去的人。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留恋什么呢。

我累了,我倦了,我放弃了。

孟烦了:看见他把眼睛睁开的一霎那,我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谢了个遍,包括土地婆婆灶王爷。

现在我心甘情愿地跟在他的三米之内,看着这只上串下跳叫嚣着的疯猴忙着把正在溃散的上千人一脚一脚踢出个队形。

我在笑,我很高兴。我不去想在他刚刚睁开的双眼里曾看到的沧桑厌倦苦涩沉重,我只想着死啦没死,我们又有了队伍,我们又有了腿,我们不会不战自溃。

我们可以活着回家了。

龙文章:我飘不起来。鬼子的炮声兽医的哭声烦啦的喊声还有弥漫在周围的恐惧茫然沮丧绝望都在沉甸甸的压着我。

我去不了天上,我依然要待在泥里。

我答应要带他们回家的,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烦啦在笑,虽然他说王八蛋才在笑。那我还真看到了不少王八蛋,包括这小子在内。

谢谢你们,我的弟兄,我们一起回家。

孟烦了:我们精疲力尽地躺在东岸的土地上,看着他向南天门长跪不起的背影,听着他喃喃的吟诵。然后我们又都呆呆地望着南天门,我们一共还有十二个人。

一天一夜,一个团,一千多人,一千多座坟。

跟着死啦转身冲回南天门的时候,刚挨了他一耳光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烧着。

他把羞耻甩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作为一个军人,背对敌人而面朝百姓的羞耻。

带着这种羞耻我们把自己撞上了南天门撞向了鬼子,我们面向敌人的坦克大炮而让所有过江的百姓只看到我们倒下去的背影。

从转身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条死路。

我们怒吼着咆哮着在这条路上狂奔,路上铺满了我们和敌人的尸体。我看着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但没有一个人后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冲向一场明知输死的战斗时,我们是斗志昂扬而不是一触即溃。

在我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并为了能这样死去而感到庆幸的时候,死啦却又开始带着我们逃跑。

我们逃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们逃得只剩下十二个活人。

现在,他终于站起身,回头对我们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我打断了迷龙拼命拉起的绳索,我打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他们唯一的生路。

我骗他们在南天门上的只是几个鬼子斥候,我骗他们跟占绝对地利优势的日军前锋作战,我骗他们用血肉之躯用残破武器吸引了日军主力的所有攻击,我骗得他们战死在了南天门,战死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

一千多条命,我骗的。

我害死了他们,我害死了我的一千多弟兄,我没能带他们回家,我把他们扔在了南天门,我让他们曝尸在鬼子的脚下。

一千多条命,我欠的。

在那样的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离鬼子最近的是我们,离百姓最近的也是我们,我们只能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做隔开鬼子和百姓的屏障。

因为我们是军人,是站在战争的最前沿承担炮火直面死亡的一群人。

一千多弟兄战死了,我却还活着。

百姓过了江,东岸筑了防,我们只剩一百多人,弹尽粮绝。

我们不畏死,但不能为了死而死,我不能让跟着我冲上南天门的有任何一个是白白送死。

我看着南天门峰顶萦绕不散的淡淡白雾,那是战死弟兄的英灵。

他们没有去天上,他们在守着南天门,他们在等着我们打回去。

隔着滔滔怒江,我与众弟兄的英灵盟誓:我等未死之中**人必返南天门,杀尽日寇,复我国土,葬我忠骨!

现在,我对着这十二个活着的人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孟烦了:我又见到了我的团长,在事隔一个月以后。哦,不对,应该说我又见到了我的前团长。一个前真团长,一个前伪团长。

两个月前,前真团长把我们送去了缅甸,一个月前,前伪团长把我们带回了禅达;

一个月前,前真团长抓走了前伪团长;

现在,前真团长在审前伪团长。

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的脑袋里正被一瞬间汹涌而来的记忆搅得翻江倒海混乱不堪,我相信身边的其他几个炮灰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已经有人在哭。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前伪团座,该死的死啦。

那个我们以为早就死了现在却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但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家伙。该死的家伙,他该死。

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

几万人死在了缅甸,一千人死在了南天门,可我们还活着。

我们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扯淡什么都不用做,我们每天除了想一天两顿饭什么都不用想,我们活得比猪还幸福。

我们早就忘了那片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的热带丛林,忘了行天渡忘了怒江,忘了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天一夜,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

我们早已忘了这一切,打他被从我们身边带走的那一刻起。

可是他现在又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还是那副神憎鬼厌的德行,欠整死的骂着我们“杂碎”。

于是我们发现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忘记。

该死的死啦,该死的家伙。

该死的我的团长,不要死,带着我们打回去,不要死。

龙文章:这帮跟我从南天门活着回来的家伙正一个不拉地全在那儿戳着。

衣服换了,脸洗了,个个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看来这一个月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虞啸卿果然守信没有亏待他们。瞧他们那一脸见了活鬼的表情,一定是以为我早就被枪毙了。

被戴上手铐押上车的时候我才确切地意识到,我所犯的军法是定杀不赦的死罪。

在此之前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死,在各种死法里,被枪毙的确排不上号。坐在车上,看着禅达欢腾的百姓和那十二个目瞪口呆的家伙,我唯一想到的是这种死法太奢侈了,打在我身上的子弹本该打在占据南天门的鬼子脑袋上。

南天门。我的弟兄们,我无法完成我们的盟誓了,对不起。

结果,我只是被关了起来。

被关押的这一个月,是我这辈子所从未有过的安静。没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没有杀戮逃难炮火连天,没有死亡,没有离别。

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狭小冰冷的囚牢,记住所有不能遗忘的记忆

现在我叙述着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凌乱不堪甚至荒唐可笑。在这个定生死的地方我无疑是个迫不及待找死的疯子。

我在赌,赌有人能听得懂。不管是不是那三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赌我即便马上被枪毙也并不是白白死去;我还在赌虞啸卿,这个眼睛里永远燃烧着仇恨和死亡的中**人。赌他对战争的狂热可以让他敢用我这样的人再为他打一场断子绝孙的仗。

是的,我在赌命,我在乞命,我想活着。

我要用这条命打回南天门,我不能死。

孟烦了:我看着让所有人找得精疲力尽的狗肉正以一发狗炮弹的速度向我轰过来。我忽然想起在我即将离开禅达的那个雨天也看见过这发狗炮弹在雨幕里飞射。

他是去为一个人送行,我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

那时候我的团长是虞啸卿,我们是他的川军团。

我们即将携各种精良武器装备进入缅甸,我们即将有饱饭可以吃,有野战医院,有鬼子可以杀,有从来不敢想却又时刻在想的胜利。这些都是虞啸卿说的。

他在禅达做了我们一个礼拜的团长,我们却从来不是他的川军团。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有一条裤衩,和连逃命都没有方向连死去都无处埋葬的孤绝境地。

哦,不对,我们还得到了一个带着我们这群溃不成军的兵渣子,夺机场出丛林上南天门回禅达的疯子;一个逼着我们舍命打了那样一场断子绝孙的仗,却让仅剩的几个活人时时刻刻活在亏欠中的混蛋。

他就是狗肉那天为之送行的人,狗肉是他唯一的家人,他是我们的伪团长。

我呆呆地看着狗炮弹击中了我的小腹,又呆呆地看着他掉头轰了出去。然后我一边忙着弯成一只虾米,一边骂:“你大爷的!你就算是颗能轰到黄泉路上的炮弹也来不及了!他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个耗子窝去了!”。

他死定了。他在审判庭所说的一切足够枪毙他十七八回了,再加上我们这几个人渣添油加醋的帮倒忙,虞啸卿怕是碎剐了他的心都有。

这次我们终于相信他一定是死了。于是我们又过着吃饭睡觉扯淡的日子,只是拜他所赐,我们再也做不到失忆。

他让我们记起了一切,他让我们活在这些记忆里再也得不到安宁,然后他死了。

狗肉,好狗肉,你要是真能追去黄泉,求求你把他带回来。至少,他要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安宁。

然而狗炮弹并没有轰去黄泉路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那里,因为一个早该死了十万八千次的家伙对他说:“坐下!”。

崭新的军装,醒目的中校军衔,依然那副神憎鬼厌欠整死的德性。

他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小人得志地对我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长,我们的团,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我满意地看着狗肉把魂不守舍的烦啦撞成了大虾米,我满意地制止了狗肉对我故计重施的企图,我满意地显摆着我的一身新行头,我满意地看到那帮垂头丧气的家伙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活见鬼见活鬼的表情。

是的,我赌赢了。

在审判庭上,烦啦替我告诉虞啸卿“他是在败仗中学会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听到我所说的话而心痛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要救我的时候,我赌赢了。

他们听懂了,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人们,他们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是他们懂得:

在这场战争中,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我们会为了必需守护的东西而毫不犹豫的去死,但我们并不该死。我们去冲杀去拼命去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杀戮喜欢死亡,而是因为我们想要活。

我们是为了生而死,绝不是为了死而死。

虞啸卿不懂或者不屑意懂,他只关心我是如何学会的打仗。对他来说,在死人中在败仗中学打仗显然是无稽之谈,于是他便把我认定为是个“短兵相接的天才”。

“天才”,“天意”,“命”。

好吧,我的命,我接受。

我该用我的命撞下南天门,这是我和虞啸卿达成的共识。我赌赢了。

现在我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我们的团,我的弟兄。

孟烦了:我们又看到了康丫。

在我们从南天门活着回来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留在南天门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埋在南天门的土层下两个月后。

我看不见康丫的脸,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见。康丫的脸上全是土全是水全是泥,我看不见。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康丫在对我们说。

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在南天门的险峻中四分五裂在怒江的汹涌中分崩离析,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南天门。

死啦没死,死啦成了我们的团长,死啦带我们来看这些,死啦为什么不去死。

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我们为什么不死在南天门,我们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袍的尸骨被鬼子任意凌辱。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带他们来看南天门,是为了让他们看日本人正准备在那里修工事,以激起他们的斗志。我没想到会让他们看到这一幕,我真是个残忍的混蛋。

康丫,山西兵,我在缅甸仓库遇到的那群人中间的一个,战死在南天门的一千多人中间的一个,这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但是对他们而言,康丫是一起做白菜猪肉炖粉条的弟兄。烦啦曾跟我说过白菜猪肉炖粉条的故事。

我让他们亲眼看着康丫死去,我让他们亲手埋了康丫。现在我又让他们看着康丫的尸骨被如此践踏却什么都不能做,连怒骂连哀嚎连哭泣都不能。我真是个该死的混蛋。

我让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魂归故乡,我让活着的人心生亏欠不得安宁。

对不起啊,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斜倚在躺椅上,不远处有破破烂烂的武器和破破烂烂的新丁,远处有被烟雾吞没的南天门和一千具粉碎无存的尸骨。

我眼神不好,只能看到离我近的地方,所以我看着我的团长。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坐在草地上的背影。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个以损人为己任的话痨之间实在颇为罕见。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禅达的雨下起来淅淅沥沥永无止境,阴阴冷冷得让人心头的血都似已成冰。但是只要太阳蹦出来,是的,禅达的太阳是“蹦”出来的,没有遮遮掩掩欲拒还迎的扭捏,总是突如其来高高悬挂于晴空。仿佛从来就是在那里,未曾有片刻消失。

于是被炙热的光芒所瞬间驱散的不止是乌**幕,还有那几乎已纠缠入骨的冰冷绝望。

我不知道我的团长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笼罩于阳光中的背影,我忽然有了种错觉,他那原本略显单薄而并不可靠的后背,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光芒。并不耀眼,但是温暖。

好吧,我终于确认,我愿意跟在这样的背影后面,因为他能温暖我血液中的冰凉

龙文章:我知道烦啦在看着我,但我现在只能背对他,只能沉默。

给我一点时间,片刻就好。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我也不能让他听到我现在的声音,我不能让他察觉到我现在的绝望。

烦啦太聪明,有时候聪明得让我吃惊。某些方面他的确不像只有二十四岁,难怪他总说自己早已苍老。

这样的聪明来自天分来自教育,更来自他这几年的经历。我知道他所遭受的打击挫败,我理解他为此而产生的怀疑愤怒,我更明白他这样聪明的人内心有多么敏感脆弱。

我把他苦苦压抑的希望重新点燃,就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再度将其熄灭。

我不能绝望,我甚至不能有一丁点的沮丧茫然。

烦啦在看着我,南天门的英灵在看着我,我的团在看着我。

无论如何,川军团是虞师三团之一,我是川军团的团长,这是虞啸卿给的。剩下的,只有靠我们自己。

我会拉出一个真正的川军团,一个能跟着我打上南天门的,我的团。

孟烦了:虞啸卿死了,所以虞师溃了。我们没有溃,因为我们的团长还活着。

我们站在虞师溃兵的对面。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兵渣子带着几百个没摸过枪的新丁,站在上千个原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现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精兵的对面。

我看着对面,我看着曾经的我。

我们这些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乱七八糟的兵,拿着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七零八落的枪,跟着他堵溃兵,去东岸,防守,反攻。

我们不用去管将要面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我们只管跟着他就好。

我们是川军团,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我知道小鬼子一定会借筑防线带给我们的大意而发动进攻,但我没料到会这么快。现在的川军团缺兵少枪不堪一击,如果再给我半年,哪怕三个月的时间,至少我可以拉出一个人手一枪,能上战场的团来。

该死,我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那里,愚蠢的安逸心。

全城都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逃散的溃兵,因为虞啸卿死了。

又是一个靠着个人的名号而凝聚起来的军队,又是一个为某个人而作战的军队,又是一个纸糊的军队。

虞啸卿,那个骄傲凌厉如满弦似刀锋的人,那个敢战善战不惜死战的军人,真的就这么死了么。

江防一旦失守,日军倾泻而下,后果不堪设想。果真如此,其他暂且不论,我如何对得起南天门上的那一千英灵。

只凭川军团之力,势必无法阻敌东进,定要止住虞师溃散之势。

我一直相信中国人从来不缺直面强敌的血性和勇气。

就像在南天门,就像现在我身后的川军团。

孟烦了:虞啸卿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的团长真是我见过的做人做得最晦气的家伙。

这是虞啸卿刚刚说的,所以他自然没有死。

我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不是因为虞啸卿正被我那晦气团长气得一副七窍生烟偏又没出烟口的样子,而是因为我们的团长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虞啸卿两手血迹一身硝烟满脸疯狂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怕他会直接用机关枪全把我们扫射了。后来我们的团长那副不知死活缺德上吊的德性又让我们很怕他会马上在虞啸卿的刀下一分为二。

现在我们不怕了,我们有一个拒主力团而选川军团的团长——虽然这着实是一个疯子加笨蛋才会做的选择。

我们的团长和我们同命,既同命,则生死与共,又所怕何来。

龙文章:虞啸卿没有死,溃军就立刻成了虞师。

虞啸卿让我做虞师主力团的团长,我很是意外,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动。

在虞啸卿眼里或者说在很多人眼里,主力团与川军团,是天与地云与泥珍宝与垃圾的区别,是个不需要做选择的选择。

我回头看着我的团,还真是一堆破烂,我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几百号人,绝大多数是刚从庄稼地里抓来的百姓,那几百条破枪拿在他们的手上还不如一个锄头的杀伤力大。

在战场,这些就是被长官用枪逼着去送死的第一批人。他们跟在我身后,惊恐,麻木,听天由命。

那几个跟我从南天门回来的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杂碎样,个个或低头认罪或昂首望天或东张西望。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装作漠不关心。是看死了我会选主力团吧。

杂碎,如果不是虞啸卿在瞪着我,我真想对他们再做一下怒江岸边的那个手势。

现在我看着虞啸卿,他的脸上沾着他胞弟的血,他的眼睛里全是嗜血的仇恨和疯狂。

我知道他恨极了日本人,他甚至恨极了所有让我们的国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中国人。这样的恨意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才能浇熄,用敌人的鲜血祭奠仇恨,用自己的生命洗刷耻辱。

所以虞啸卿没有枪毙我,给了我川军团,现在更要给我主力团。

因为南天门的那一仗,那一场同归于尽断子绝孙的仗,让他认定我是与他同样的人,是可以与他一起不惜毁灭一切而铁血复仇的军人。

可,我不是。

我选择了川军团。虞啸卿绝不会缺虞师主力团团长,他缺的是一个川军团团长。

一起继续走下去吧,我的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