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夫，你去琉球见过了蒋光头，觉得他这人怎样？”

船头老者已经年逾六十，迎风站立身姿却仍旧笔直笔直，一看就知道是出身行伍的人物。此人非是他人，正是前任宰相史嵩之。适才他询问的乃是身后所站的中年人。

中年人约四十来岁模样，虽也学着史嵩之的模样站的笔直，但却明显少了一份刚毅之气，显然是带过兵却未上过战场的那种。此人姓马名光祖，实夫乃是他的字，年轻时从真德秀学习过一段时间，但不久又觉得理学派的思想并不适合这个乱世，迷茫之间遇到了史嵩之，很快被他的才学风范深深折服，便毅然改换门庭，投在史嵩之门下。或许是他运气实在不佳，去年史嵩之刚刚提议并任命他为江西运判，还没来得及上任史嵩之便由于父丧而被人弹劾去相，因此他也跟着被刘汉弼弹劾罢职。

近年来蒋穿林声名雀起，风头一时无二，让史嵩之很是好奇。只是自己身份实在敏感，整日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等自己行差踏错，因此也只能呆在家中派下人四处打探，因马光祖正好赋闲在家，便派了去琉球亲自探察。

虽是在史嵩之背后，马光祖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答道：“学生不敢说。”

史嵩之突然转过身来，双眼紧盯着马光祖。饶是马光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来年，被他这么一盯也是感觉浑身的不自在。

过了半响，史嵩之缓缓收回眼光，叹了一声说道：“实夫，有什话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不需顾忌。”

沉默了片刻之后，只听马光祖缓缓说道：“蒋光头此人，有缺点。”

史嵩之双目瞳孔猛地放大，他忽然明白了马光祖适才犹豫的真正原因。

马光祖说蒋穿林有缺点，绝对不是鄙视他的意思。史嵩之等四明一派做事非常务实，对于人人都有缺点这个问题，他们并不讳饰，他们对人才的考察有很多方面，评价一个人的优劣不是看他是否有明显的缺点，而是看他优点多还是缺点多：优点是否明显，明显到值得一用；缺点是否恶劣，恶劣到影响他的工作？

蒋穿林若是一个普通人才，马光祖定然会说他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缺点，但现在马光祖开口只说他有几个缺点，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此人只有这几个明显缺点，而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或者此人在如下几个方面有所欠缺，但其他方面全都擅长。综合蒋穿林的发家历史来看，显然不可能是前者，因为他所处时代和所经历程是不可能让一个没有过人能力的家伙脱颖而出的。至于街头巷尾无聊汉子们吹嘘的蒋穿林乃是皇帝的私生子什么，史嵩之更是嗤之以鼻，他曾为当朝首相多年，当然知道这是没有的事情，而且别说一个私生子，即便是当朝的几个皇子出去也不可能做出这番动静来——赵家从来都是将自己家人当贼防的。

一个只有几个缺点而其他方面全都擅长的家伙，从古至今也不过那么几个，除了几个天命使然的家伙，全都做出了一番不小的事业。

“说！”史嵩之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马光祖正在努力思索如何将话语说的更加婉转，是故并未察觉。

“学生初上琉球，正赶上蒋光头遇刺的事情，不得不在琉球逗留多日，期间观察了不少，因此也对琉球感慨颇多。”

“琉球百姓生活极其富足，学生在观察期间，发现只要是移民一年以上的百姓没有一个饿肚子的，而且吃的全是细面，每隔数日还有一顿猪肉牛肉改善生活。”

“牛肉？”

“对，牛肉，蒋光头并不禁止百姓宰杀黄牛，但奇怪的是耕牛并未因此而减少半分，反而只要是种地的家中就有耕牛，而且是想买多少就有多少。”马光祖所言有点夸张，但大部却是事实。牛的繁殖速度比马更快，13个月左右便可发情，280天左右的妊娠期，一生可产十一二胎，加上南方气候温暖，全年可以发情。猪则更加夸张，母猪每年都可产崽，一胎十来头。蒋穿林从一开始就敞开肚皮为军队下了不限量的订单，所以农业稳固后养殖业就迅速蓬勃发展，牲口供应量直线上升，若非粮食草场有限，恐怕牲口的数量还能更多。

“晤？……”

“琉球也有很多富人，但却同我们大宋的有钱人很是不同。学生在琉球曾认识一位商人，听说他手中已经有七家米行，但出门在外却只是住普通客栈，吃饭也是一碗面加上一盘牛肉。学生曾问他为什么这么有钱了还要这么吝啬？”

“他当时一阵摇头，说道自己那点钱根本算不上什么，拿出去吹嘘恐怕不等走出客栈就会被人笑死。至于吝啬云云，他倒没有那个意思，因为并非他一人如此，而是大多数象他这种商人出门都是这般做法。他们都觉得饭菜只是为了饱腹，在这一点上精致小菜和牛肉面没有任何区别，但精致小菜做起来会耗费很多时间，吃起来也会花费很多时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面，倒不如趁着现今税收极低多做几笔生意，多给儿孙留几分家产。”

“后来据学生观察事实的确如此，商人出门一般都会住那种最方便的客栈，有人吃面也有人吃米，但无一例外的都是那种一株香就上来的饭菜。琉球虽然也有卖精致饭菜的酒楼，却很少有商人上去，反而是那些蒋光头从内地聘过去的学子经常光顾。”

“还有南人不善战的说法，学生现在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琉球治安很严，平时很少有人偷窃或者抢劫，但学生恰恰就在街头看到过一次。有三个五尺多高的汉子抢了一位五十来岁老者的包袱，还没跑出十丈的距离便被十来个年轻人包围起来，那三个汉子立刻拔出短刀恐吓众人，那群年轻人却丝毫不惧，依旧笑嘻嘻的模样，有几个登时就从腰中拔出长刀，还有几个跑到路边找了木棍回来。路边的一个客栈听到外面的动静，二楼窗户立刻钻出几颗脑袋，手中都端着一把弩箭，制作极其精良，我们军中的武器也达不到那种程度。”那天的景象的确让马光祖终生难忘，因为那个拿棍子的年轻人第一棍就开了一个瓢，第二棍打断了一条腿，最后一个同时被两支弩箭射中。“学生虽然未能见到琉球的军队，但只看年轻人的精神，军队的力量可想而知。”

“你，确信他们不是在演戏？”史嵩之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普通百姓手中怎么可能有兵器？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兵器的数量还很不少。”

“学生后来也打听过，事实的确如此，”马光祖虽然没有信誓旦旦，但仍能感觉到他言语中的确定，“蒋光头并不禁止百姓持有武器，只要在琉球居住两年以上的百姓都可以购买武器，如果居住年限不到，你还可以请别人帮你担保。”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如果百姓如此勇悍且拥有如此多的兵器，可以想象琉球遇到攻击时会掀起何等强烈的抵抗。琉球的百姓虽大多都是从内地移民过去，但移民前的惨状使得赵宋政府不仅对其没有任何法理上的合法性，反而使赵宋变得有如洪水猛兽一般，一旦赵宋政府敢登陆作战，这种精神的百姓至少能够承受五成的死伤率。

“你说他有缺点，到底是什么缺点？”

“蒋光头没有子嗣。他是淳佑元年成的亲，但到现在都没有子嗣，加上他一直不肯娶妾，很多人都怀疑是他不行。不过也有传闻，说是他家中一个被解雇的仆人曾告诉别人，他这人很色，回到家一有空就会把和他夫人钻到屋子里……”

史嵩之莞而一笑，随即摇头道：“这也没什么，蜀汉昭烈帝刘备若是肯将皇位传给义子，一统天下的也不见得就是司马家。蒋光头若是收养一个聪明智慧的义子，丝毫不比自己生一个不知深浅的家伙差，而且依我所看，他多半会如此。”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蒋穿林如果连位子都肯传给别人的儿子，这种气魄将使他的任何缺点都变得无关紧要。

过了良久，史嵩之突然问道：“听说蒋光头准备将名下所有产业卖掉，你怎么看这件事？”

马光祖思索了片刻，答道：“我觉得蒋光头做的很对。击败了海沙帮，他实际上已经称霸了海上。如果他的志向仅仅如此，他当然不需要害怕什么，但如若他胸怀大志，此时就不得不低调行事，以免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从这个举措看来，此人的确是胸怀大志。”这话说的有些牵强，因为即使蒋穿林的志向仅止于此，他也不可能不惧怕别人怀疑。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中国，即使你没有触犯任何法律甚至法规，只要你进了公安局都要脱层皮才能出来，如果送钱不及时出来的时候很可能不完整。这件事也是一样，一旦开战，无论你有没有野心都不重要，不分胜负这件事就永远没完。

“变卖名下产业，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是在变相的大封功臣，因为海外有的是土地，他的手下根本就不稀罕，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他手中的实业。蒋光头这么一来，那些‘聪明人’立刻就会想，封赏功臣后手下哪里还会有什么干劲？蒋光头多半是打算收手了。这样一来众人立刻就会放松了警惕，只要蒋光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措，大家就不会怀疑他的居心。”

史嵩之点了点头：“蒋光头这一手的确漂亮的很。即使有人看出来了也不敢说，别说可能会遭到蒋光头的报复，就是朝廷也会认为他们是在故意挑衅两家友谊，多半会将他们投入大牢。”

“而且变卖名下产业，手中还能聚集一大笔闲散资金，依学生看来，蒋光头最近必然有大的动作。”

史嵩之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旋又问道：“你拜访过蒋光头，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光祖低头思索了片刻，神情变得有些迷茫：“学生说不上来。琉球本地人对他的评价是能饮酒但很少饮酒，好色却从不沾花惹草，贪财却从不强取豪夺，铁石心肠却很少惩罚别人。”

“好色却从不沾花惹草，贪财却从不强取豪夺？”史嵩之低声沉吟了一遍：“若果真如此，这人就应该是个英雄而非枭雄。”

英雄都是时势造出来的，二人默想蒋穿林的发家历史，其中果然有不少运气的成分。只是细数起来，运气却又好像好的太过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