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访药
作者:纹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60

薛珊儿道:“朱公子,你骑我的这匹‘小赤兔’。”那小赤兔乃是伊犁良马,薛珊儿十八岁生辰那一年,薛牧专程差人到西域购回,颇费周章。伊犁良马气质威悍,秉性聪慧,薛珊儿自小好舞弄刀兵,见父亲送她一匹宝马,喜悦之情,远胜过送她珠宝饰物。又看那马眼大眸明,毛红如血,便欣然取名小赤兔,并请了专人饲养。

朱大长也不推迟,拉了缰绳,右足抬起,正要踏镫上马。不料那小赤兔马尾一甩,让出两步,这一脚便踏了个空,他又试了一次,依旧如故。朱大长笑道:“这马灵性十足,只认主人,薛姑娘,还是你来吧。”薛珊儿此时已坐到另一匹马上,道:“不妨事,它从到薛家之日起,便没换过主人,可能是一时不大习惯,公子多试几次,便好了。”朱大长心想:“可不能在这马上多耗了时辰。”轻飘飘地一个纵跃,稳稳坐到马背上,薛珊儿喝彩道:“公子好身……”那一个“手”字还没出口,紧跟着花容色变,“……小心!”,只听小赤兔嘘溜溜一声长嘶,前足离地,后足硬生生地将身子直立起来,朱大长重心不稳,身子后仰,眼见就要摔落在地。

朱大长叫道:“好家伙!”临危而不慌乱,左腿勾了马缰,右掌在马臀上一按,借了一掌之力,空中一个翻身,重心上移,抓了马缰,重落到马背之上。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在一瞬之间。薛珊儿心神微定,道:“好险。”朱大长道:“好马!”驾马转了几圈,小赤兔这才服服帖帖。

其时正值暮春,皓月当空,两人择道向南,不多时到了南门。那守门官卫早已闭门,驻到门顶塔楼歇息,薛珊儿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守门小吏。众小吏见是知府千金,又有出城令牌,无不恭而敬之。小吏头目亲自开门,一直目送二人消失在夜色之中,才算作罢。

竹鸡山方圆数十里,山间植被茂密,四壁陡峭,唯有南面一条道路上山。早年因是达官狩猎之所,官府曾差工丁,特意把以前的上山小径,修葺成一条官道,直达山梁。两人策马上山,一路飞禽扑腾,猛兽低嚎,饶是薛珊儿平素胆大,一下到这夜色中,心中也是忐忑不定。

上了山腰,朱大长提缰住马,来,道:“鸡血草草如其名,形似鸡冠,红如鸡血,喜阴暗潮湿,多生于野鸡巢穴数丈之内,夜间有异香。薛姑娘,那竹鸡巢穴万不会建在官道两旁,咱们只能下马到林中寻找。这竹鸡山各条小径,想必你早已烂熟于胸,按照先前说的特性,心中可有理想之处?”

薛珊儿道:“我每一次上山来,都是看那竹鸡扑扑棱棱四下乱飞,倒是没留意过巢穴,不过既然有了大体轮廓,总是胜过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跳下马来,从马背上取下行囊,拿出一只火把点亮。朱大长看得有趣,微笑道:“你那百宝箱里,装的些什么宝贝?”薛珊儿道:“平日在山上狩猎时,各种情势均可发生,是以在背囊中也放了一些应急之物,以备不时之需。”她打开背囊,果见里面放了干粮、清水、火把、短剑、手套、绳索、火折子等物。

朱大长神情郑重,说道:“薛姑娘,如今惊蛰早过,这山上又有毒虫出没,午间又从恩师府上走得匆忙,又不曾备下祛毒防虫之药,你须得紧跟在我身后,大意不得。”薛珊儿俏皮一笑,说道:“有你朱大神医在,我怕什么?”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中一想到那斑斓毒蛇,全身还是不寒而栗。

朱大长叹道:“这夜色下不知笼罩了多少凶险,唉,现下一想,真不该让你来冒险。薛姑娘,我刚才见你背囊中有一把短剑,你取出来,拿在手中。”薛珊儿道:“做什么用,杀毒蛇吗?”朱大长道:“倒不是杀蛇。咱们一路举了火把,必会引得一些凶禽猛兽注意,在这个季节,雄兽最是烦躁,你拿了短剑,好作防身之用。”

薛珊儿奇道:“为什么在这个季节,雄兽最是烦躁?”朱大长一时语塞,道:“这个……这个动物有动物繁衍规律,好比……好比家中养的……”薛珊儿插口道:“啊,我知道了,好比我家养的那只猫,一到春……”她一说到这里,顿即醒悟,双颊娇羞难掩,一直红到了脖根。呆呆地站立了好一阵,才记起拔出短剑在手。

两人将马缚于一颗大树树干之上,随意觅了一条小径,朱大长当先而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鼻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嗅这四周有无鸡血草发出的奇异香味。行了一程,路径渐渐为杂草所覆,他折下一截树干,沿途轻轻敲击探路。薛珊儿紧随在他身后,偶尔闻到远处有一两声雕鸮啼鸣,内心便不自禁地收紧。寻思:“在这个时候,越是沉闷,心中越是恐惧,若是找些话来说,就要好了许多。”当下说道:“朱公子,这条路向前两三里处,再往右上,有一处山洞,隐秘得很,我进去过一次,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朱大长道:“这山上有山洞,也不算奇怪,看到什么了?”薛珊儿道:“我看到几具骷髅,可不敢往里走啦。”朱大长道:“咱们上山时,在山腰险关之处,有一破旧寨门,说明竹鸡山在前朝或者更早,有山大王活动,那山洞说不定是他们藏粮或是危急关头藏身之处。”薛珊儿笑道:“山大王?倒是有趣,像及时雨宋公明一般,手下一百多号人物,施号发令,威风八面。”

朱大长道:“梁山号称八百里水泊,是何等雄伟壮丽,这竹鸡山方圆不过……”说到这里,一只竹鸡扑棱棱从脚边飞出,两人都是一惊,薛珊儿下意识抓了朱大长衣袖,刚舒了一口气,右首一阵响动,又一只竹鸡飞过,落到两丈开外,“嘀咕”“嘀咕”不住叫唤,原来竹鸡夜不视物,遇到惊吓后,飞出几米,便停下不动。

薛珊儿失笑道:“这小畜生,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朱大长喜道:“竹鸡夜必归巢,这附近就有它们的巢穴,咱们在这附近找找看。”朱大长点亮一只火把,两人分头搜寻,转了半天,除了青草,便是枯草。薛珊儿道:“公子你方才说它生在阴暗潮湿处,这一片地势平坦,只要有阳光,就有普照。所以呢,这里是既不阴暗,也不潮湿。再说了,若是咱们一见到竹鸡窝,就能寻到鸡血草,那老天爷也太垂怜咱们啦。”

朱大长道:“是啊,刚才净顾着高兴,忘了这里面的诀窍。嗯,那鸡血草夜有异香,也不知是什么香味。”薛珊儿奇道:“你没闻过吗?”朱大长道:“我岂止没闻过,连见也没见过,只是知道书中这么写的。”薛珊儿嗔道:“倘若书上写些骗人的把戏,你也信?”朱大长摇头道:“不会的,祖师爷的书,是绝计不是骗人。”

薛珊儿问道:“祖师爷?那是谁啊?”朱大长停住脚步,双目中满是敬畏之色,缓缓道:“孙思邈。”薛珊儿呆了一呆,赞道:“是个大人物,了不起!”朱大长道:“祖师爷号称‘药王’,对于诸药药性自然知之甚透,他老人家这样记载,那是半点也不会错的。”两人嘴里说着,脚下也不停歇,继续朝竹鸡山麓纵深处走去。

薛珊儿道:“朱公子,我有一处疑问,有些冒昧,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朱大长微微一怔,道:“请说。”薛珊儿道:“平日里,城中百姓像小三子那样跌打损伤,断骨脱臼的事情也不在少数。公子你方才说不曾见过那鸡血草,那就是以前不曾用过。那么尊师遇到此类病症,不用鸡血草,却不知如何……如何处理?”朱大长哈哈一笑,道:“姑娘聪明绝顶,这一处细节也没能瞒过你。”

薛珊儿轻描淡写的道:“公子若是有难言之隐,也尽可不说,我只是随便那么一问。”朱大长道:“姑娘既然问起,我自当言无不尽。也不见得是什么难言之隐。实不相瞒,姑娘祖母是我平生的第一个病人……”薛珊儿“啊”了一声,一脸惊诧,道:“你以前没瞧过病?”朱大长笑道:“是啊。你懊悔吗?”

薛珊儿脸上一红,道:“不是,我只是奇怪,公子医术如神,怎么会……怎么会没看过病。”朱大长道:“恩师出诊,一般都带上我,下药时一般我都不出声,事后恩师再询问我:‘倘若换作是你,会如何下药?’最初时,我就按照书中的法子,按部就班,十次倒也会对了四五次,那时候师傅既不责骂,也不褒奖。渐渐的读的书多了,见的各种病形也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这一个阶段,十回少说也要对九回,我满心自负,以为天下医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谁知恩师见后,却是不以为然,说我泥古不化,长此下去,必是庸才一个。

我心中不服,便问‘师傅,弟子都是按书中所载,不敢有丝毫差池,有什么错?’恩师言道,‘天下大道,条条大路皆可通北京。单是到了北京有什么稀奇?要看谁走的路少,要看谁先到。这学医也是这个道理,好比说一个痈疽之症,花上六七日治好了,隔得几十天,有长出一个来,又有什么用处?为医者到了这一阶段,阅书阅病已是足矣,对人体百病了若指掌,岂可再循规守旧,拘泥于形式?

当年长沙太守张仲景,咱们祖师爷孙思邈,他们若是读上几本书,看好几个病便夸夸其谈,又何来今日的《伤寒杂病论》、《备急千金要方》?这个时候,应去其糟粕,留其精华,吐故纳新,无论是何病症,眼光都应看得远一些,高一些,他日方能登堂入室,成就一番事业!’

正是恩师这一番话,喊醒了我。那以后师傅带我外出诊病,我想旁人之所不想,每一种病,总是拿出另一种方案来,和恩师探讨,我辩的越是激烈,恩师越是欢喜。到这时,哪一处可圈可点,哪一处尚有不足,恩师都一一指点出来。

如此一年又一年,恩师的指点也越来越少,我惶恐万分,以为是又惹得恩师生气,恩师说道‘非是为师不教授于你,实在无物可教。徒儿,日后行医看病,为师赠你八个字:全心全力,尽善尽美。’恩师这八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

薛珊儿道:“嗯,我明白了,公子为了做得尽善尽美,才不用寻常之术医治小三子,到山上来采这鸡血草?”朱大长道:“正是,若是用寻常之术,小三子到痊愈少说也要三月有余,寻到那鸡血草,顶多一月,即可复原如初。”薛珊儿讶然道:“一个月,这么快?你可赶超神医国手了。”朱大长道:“一个月是保守估计,大概二十多天。不好吗?若是好的快一些,你弟弟受的责罚也轻一些。”

薛珊儿淡淡说道:“他受些责罚原也是应当,我才不会怜悯于他。”话锋一转,娇笑道:“朱公子,如此说来,我祖母的病情,也蒙你青眼有加,用了特殊的治疗手段?”朱大长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用了个银针渡穴的诀窍,加快了血液循环三个周天。”薛珊儿道:“要是按照常理,她醒来得在七天之后,对不对?”朱大长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薛珊儿幽幽说道:“四加三等于七,这么简单的加法,谁不会做?朱公子,你人可真好。”

朱大长道:“姑娘谬赞,实不敢当。”薛珊儿笑道:“公子,这待人彬彬有礼,谦恭卑让,是不是也是尊师所授啊?”朱大长一怔,道:“这……这个……”薛珊儿微笑道:“好了,不为难你啦,我知道,你定会说是孔老夫子所授。朱公子,前面不远,就是我方才说的那山洞,要不要上去瞧瞧?”

朱大长道:“好倒是好,只是你先前提到,那洞中乱七八糟,心中不害怕了?”薛珊儿拽了他一只衣袖,道:“我当然怕,不是有你在我身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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