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死生来去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12

第二天一早,苍山坐着马车来到走马巷门前,看着这一年来踏遍的门槛,熟悉的青砖院墙,院中那棵高高的老槐,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来。曾经每次都盼望走进这门,渴望见到那个人,可又总先将心降到冰冷,如一块石头般坚硬,其实却是如薄冰般脆弱而晶莹。那是一个谁也到不了的地方,谁也触碰不到。就让那块冰在柔软的地方硌着,想暖热它又怕它融化。

如果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乐娘流下眼泪,他一定会不知所措,会放弃,会失去全部勇气,可是,乐娘是那么坚强而又坚硬,比他的心更硬,苍山始终认为,乐娘的心比他的更狠。她能狠到请求狄公不要将她在播州的消息告诉李丛骏,丛骏与她在军营毗邻而居两日,她两日都呆在室中,竟真的没有见过一面。那日在崖边,她也请求苍山不要说。她在苍山的怀里哭完了,便即离开。真是狠啊,当他们相拥的那一刻,未尝不近,但是擦干了眼泪,就如一切都未发生过。她才是一块真正的冰,苍山在她面前,简直自嘲甘拜下风。

“大人,到沈清园了。”段恒在车旁骑着马,声音都冻得发抖。

播州的冬天,即湿且冷,那冷是直透入重衣里,冰凉凉地贴在身上。苍山也知这冷的难过,若是以往定会让段恒一起坐进马车,可今天偏偏把他赶出去骑马,段恒还挺纳闷,叫了一声车里也不应,又叫一声,才听到苍山微弱的声音:“去叫门。”

“大人,您可好?”段恒觉得不对劲。

“我胃疼。”声音更弱。

“小的去让他们备热茶。”

“我头疼。”还不依不饶。

“那,小的让他们备暖阁。”

“我心肝肺哪都不利索。”声音不大,可是态度开始耍赖。

“那我们回去吧,大人。”段恒被磨得很无奈。

“去叫门!”苍山突然吼起来。

开门的是芳儿,乐娘果然不理他,自始至终连个声音都没有,更别说露面。芳儿将一叠干净的换洗衣服交到段恒手里。苍山看着那叠衣服,心里酸酸的,叠得那么平整,显是熨烫过,散发着胰子的干爽清香。

“嫂夫人,苍山想借一样东西一起带上山。”苍山坐在下首,恭谨地低头道。

“段大人请讲。”如燕端庄而客气。

苍山略一顿:“就要一件孩子的衣服吧。”

如燕眼中亮光一闪,向芳儿道:“去将那件大红的拿来。不,还是那件宝蓝的吧。”

“红的不是很好吗?”苍山不知就里。

如燕歉意地笑笑:“他的战袍是红色的,我想还是宝蓝的好些。”

芳儿依言拿了来,小小的一件,不过一尺长,斜襟宝蓝色的小短襦,系着鹅黄的小带子,衣服的小摆上还用黄丝线绣着“世安”两个字,字体朴拙,宛若孩童所写,可爱之极。

“小少爷是叫‘世安’吗?”苍山看着心里禁不住欢喜。想起绣奴已怀胎九月,被杨益远派人照顾得很好,只是一见到他眼泪就下来了,又不敢哭。苍山紧紧地抱了她好一会儿,后来她拿出这些小衣服、小鞋子,两人又笑了。怎么孩子就那么招人喜欢呢?连他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都禁不住心软。

如燕看他一个男人,这样满面欢喜,心中也不禁升起无限希望:“段大人,你说,他看见这衣服,能。。。能回心转意吗?”

“苍山试试,一定试试。”

出得门来,苍山一路上想着“冷泉寺”这个名字,本就是天寒地冻,还偏偏要叫这么个名,想着就打寒噤,可想想要见到元芳了,心里又暖融融的。奇怪,这个不怎么说话的大将军,很严肃、很较真,可是苍山觉得他很可亲,即便与他恶吵一场,冷静下来后也很快就原谅了他。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其实苍山这次回来虽已是朝廷命官的身份,但依旧没有完全脱离龙犄卫,皇帝亲自吩咐他监视李元芳。若不是李元芳已意志消沉,几乎遁入空门,则必然难逃一死,只是早晚一年中的事。就是如今住在冷泉寺,皇帝也不放心,即派了他这个龙犄卫,必然还派有暗处的梅花卫,蕙儿那只不过是个会呆在如燕的墙根下偷听的角色。苍山相信乐娘不会出卖如燕,更相信芳儿不会好坏不分,但是还有多少暗处的人是他不知道的。

冷泉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烟的味道,寺很大,很安静。这本是杨益远出资修建的,有时他烦闷了,会避到赫章来,在寺中住上两天。上次黄铁制错会了他的意,将武筱绪当作朝廷的奸细,派人在寺中暗杀,简直胆大包天之至,把他气得够呛。如今凶戾之气已然散去,寺中非常安宁祥和。

苍山方才在门口一下车,就觉心“倏”地一下放下了,一路上烦乱的心绪此时都已沉淀。一抹微笑涌上苍山的嘴角。

走在寺中的甬道上,小沙弥一路轻声回着苍山的问话。

“这里是有一位叫李元芳的施主,从没听见他说话。他每天安安静静地和我们一起干活。”

“干活?”苍山有些奇怪。

“是,他什么一学就会,每天就看到什么干什么。”

“你们寺里倒是找了个壮劳力。”苍山随口调侃。

“不是我们要他干,是他爱干活。无晓禅师说,不要管他,还叫我师兄教他编筐。”

“编筐?”苍山要叫起来了。

“是啊,他学的可快了,编得象模象样的,就是从来不收口。”

“不收口?”苍山越来越奇怪。他突然想起,石头喜欢说“编筐编篓全在收口”,他光编不收口,什么意思?

小沙弥将苍山带到元芳住的小院,推开院门,赫然院墙下整整齐齐立着十数个越来越精致的竹筐,可编到最后,没有一个收口,若拿来用,一下就散了。苍山忽然觉得心里猛地一酸、一撞,他不清楚到底想到了什么,但他模糊的觉得,如果有一天这些筐的口都收住了,元芳就会下山了。

“李施主呢?此刻会在哪里?”苍山望着空空的小院问。

“此刻寺中刚用过午膳,李施主怕是还在厨间。”小沙弥回道。

“厨间?你说斋堂吧。”

“不是斋堂,是厨间。”小沙弥一板一眼:“李施主不但为我们做早膳、午膳,膳后还与梁施主、季施主一起洗所有的碗。”

所有的碗?寺中可有三十个和尚!苍山心里一股火腾地窜了上来,看看眼前不过是个小沙弥,与他发火不合道理,紧绷着嘴角压住一口气,恨了一声:“我去与你们方丈说话!”

说着迈开大步就直往方丈室冲去。那小沙弥见苍山突然变了脸,跟在后面小跑着直叫:“段施主您误会了!不是方丈让他们做的!”苍山根本不理,大步流星地就往后寺走,看看已近斋院,正想先进去看望一下李兄,突听远远院墙后传来咳嗽声和低低的说话声。苍山停住脚步听了一下,示意小沙弥和段恒止步,自己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只听院墙转角那边有个标准的神都口音,语调听起来有点生气:“十味你胆子真是大,李将军刚走,你就躲在这儿抽旱烟,从哪儿弄的?军法不准,你不知道?”

另一人恶作剧地低笑:“从来没抽过,好玩儿,这要在神都,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儿天高皇帝远,还不试个新鲜。你不陪着将军,跑这来干什么?”

季和道:“将军去无晓禅师那里了,让我不必跟着,我就来找你了,谁知道你这么能闯祸,难怪将军说你是个刺头,什么时候把你捋顺了,你就是个大将军的料。”

沉寂了一下,又听十味的声音道:“将军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知道?来,你也尝一口!”

“我才不尝!”季和极老实。

“来吧来吧,冲着呢!你是男人不是?”

两人正拉拉扯扯的当儿,苍山突然跳出来大喝一声:“臭小子!胆子可真不小!以为在这儿违冒军令就没人知道了!梁十味,你该当何罪!”

十味和季和都吓得站了起来,一待看清是段苍山,稍稍松了口气。

“段大人,原来是你。你不至于为了我抽个旱烟就告诉宗正寺去吧。”十味还想着他犯了皇族的规矩呢。

苍山冷笑:“我干嘛那么麻烦,我这就告诉你们李将军去!”说着转身就走。

“段大人!段大人!等等!”十味这下可慌了,直奔上来。元芳的心情还很不好,他倒不怕受责罚,只怕让元芳失望。

苍山心里暗笑,脸上还绷着,转过身来:“你小子也知道害怕。好,想不让我说也行,你帮我办件事。”

日至正午,一切寺中事务都已忙毕,元芳安然地坐下来,在无晓禅室的桌旁,一手捧着《金刚经》默默地看,等着无晓前来。

元芳自病好下床后,慢慢地开始在寺中劈柴、挑水、做饭,忙着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身体渐渐好起来,便日日加大了劳动量,现在一直要从清晨忙到晌午毕,然后来到无晓的禅室中听他讲《金刚经》。

这是他唯一会说话的时候。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会轻声问无晓:“‘不住相’是什么意思?‘福报’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说‘空’又不是‘空’?”他有时摇头,有时点头,有时沉思,竟已不在听无晓说话,这时无晓就会停下来,轻声地念佛。元芳有时默默地想了半天,合十向无晓行个礼,便走了。

回到住所,他会坐在院中默默地编竹筐,一边编一边想起这一生,从小的时候在山中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除了与师父师母相依为命,就是与小鸟说话,与小兽说话。练功很苦,可他喜欢,师父说他天生是练武的好材料。他在大山中就如大山之子,在它的怀抱中尽情嬉戏。没有矛盾,没有争夺,但也就没有了与人的交往,他养成了自己思索、沉默的习惯。到了十六岁那一年,突然失去师父师母,他在山中等了两个月,那些风雨交加的夜晚,朗朗日照的白天,都绝无人声,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哭了多少场,只有鸟儿听到,只有风儿掠过他孤单的肩膀。

当他终于魂不守舍而又茫然无知地下山来到镇甸,他挨饿、受冻,象傻子一样被人欺负。他的一身好武艺在他快要被打昏过去时才爆发出来,一气打倒数十个人,从此声名远播。拜把子、杀突厥,凉州男儿干过的事他都干过。参了军,升了级,护送使团,受了冤屈,九死一生,不屈不挠,找到狄阁老,洗清冤屈再建奇功,可说是历经劫波千帆过!幸遇如燕,知己红颜,成亲之日,风波乍起,这才得知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亲兄弟。

亲兄弟,苦厮杀,劝解未果,终于沙场相搏!

每想到这最后的时刻,元芳的手就会停下,接下来的他不会再想,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大娄山上的一切都是空白,他不曾上去过,不曾见过元倾,他的刀和剑都已无踪,他也不再需要,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安静,因此连自己都不愿发出一点声音。

这一天,与往天并没有不同,十味与季和已入睡,院中寂静得只能听到天籁的声音。月上中天,元芳做在院子的一个角落,腊月半夜山中的寒气似乎根本浸不透他宽厚的胸膛。坚韧的篾条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流动,听话地犹如蒲柳,一只用心编织的竹篓就要完成,只剩下将那些枝枝桠桠的末端编入最后一根篾条。元芳看了又看,用手轻轻抚摸那些篾条锋利的切口,然后放下了它。这最后的工序???收口,元芳不肯做,因为他不愿意有结果,那曾经的结果是他无法接受的,走完了长长的一程,怎么走这个过程都可以,就是???要否定那个结果。

元芳轻轻推门走进自己屋中,擦亮火石点着灯,已是亥时,还有三个时辰可睡,元芳害怕半夜的噩梦,总是累极时才睡,这样可以睡得安稳些。

此刻他想拿件换洗的内袍,用凉水擦擦身,换上干净的衣服再睡觉。

一手握着烛台,元芳走向床边,枕下会有十味为他洗净的衣服。

一切都象往日一样,在床边坐下,当他一手移开枕头时,却见一件宝蓝色的婴儿小襦赫然映入眼帘!

那件小小的、仅尺许长的衣服在烛光下发出柔和而鲜艳的光,那样安详、柔软、新鲜,宣示着一个小生命的将要降临!

在那一霎那,元芳头脑中一片空白,不能明其意,可是当他的眼光落在“世安”那圆拙童真的两字上时,大娄山上的往事猛地撞入心怀!

“元芳,我们要是有了孩子,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如燕娇红的脸颊似乎还在烫着他的胸膛。

“这几天你都问过我好多遍了。”深沉的声音带出那份浓浓的爱意:“我想了,若是男孩就叫世安,是女孩就叫青词,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如燕,好不好,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儿子就叫“世安”。“世安”啊,如今这两个字就在眼前!

元芳的手一抖,一滴烛泪滴在了小襦上,霎时如一根银针刺上心脏,元芳心痛得一阵痉挛,伸出的手已在颤抖,轻轻、轻轻地拿起这件小襦,泪已落,将这柔软的衣襟贴在脸上,仿佛要用脸颊的温度融化那滴烛泪,免得它烫伤那娇柔的小身躯。静静的暗夜中,这世界上只剩下那温暖跳跃的烛火,元芳,儿子的小襦,还有柔衣中那一针一线衲入的如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