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8)
作者:柱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39

昏黄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将毛毡铺在堆满干草的马爬犁上,把鼓鼓囊囊的褡裢捆好,再从马头上摘下料兜,忙完了这一切,心里似乎还有些不踏实,阿斯哈尔又把阿莱叫到跟前,低声交代着什么。大概这些话已重复了多遍,小伙子脸上有些无奈,但仍不住地点头,给足了叔叔面子。三只牧狗显得格外兴奋,呼扇着尾巴为主人送行。

塔贴走过来,将一个红绸小包递给儿子:“穷家富路,把这点钱拿着。”

“有,我这里有,哥哥给您的钱,您就留着自己花,我这里有。”阿斯哈尔拍拍口袋。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老人不高兴了。

那是母亲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体己钱,阿斯哈尔心头发潮,却又不敢推辞:“好好好,我拿着,我拿着。”

“路上要小心……”塔贴又替儿子担心起来。

古奴尔默不作声,她上前帮丈夫系好帽带,一扭脸进了家门。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丈夫一出远门,她总是心神不宁的。

爬犁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头戴狐狸皮缝制的三耳帽,身着棕红色(那是用红松皮研制而成的一种染色剂)的光板皮袄,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分外醒目,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黑马的鼻孔里喷着两道白雾,刚刚散发出来的汗气,立刻在稠密的棕毛上结成一层薄霜。

事先得知消息的阿勒腾别克,此刻正躲在黑石头后面。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几块林立的黑石头,便成了地域的一个界碑。迎来送往的人只要到了这里,那就是最高礼遇了。

大老远瞧见阿勒腾别克的身影,阿斯哈尔不禁哑然失笑,别看这伙计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心里却尽是鬼点子,要不是他酗酒成癖,准是自己的一个好帮手。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将阿勒腾别克与阿依努尔再往一起拉扯拉扯,两人虽说有过一段辛酸,但从上次整治何虎成那件事上,似乎能看出两人彼此之间还是有所牵挂的。

看到爬犁到了跟前,阿勒腾别克跺着脚,大声叫嚷起来:“你咋像个娘们一样磨磨蹭蹭的,我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阿斯哈尔不搭理他,只顾催着马往前走,等阿勒腾别克双膝刚跪到爬犁上,他朝马屁股啪地就是一鞭子,马儿往前猛蹿几步,阿勒腾别克身体失去平衡,一个后仰就滚进了雪窝,头上的皮帽跌落下来,像个冒烟的轮子,骨碌骨碌地滚出老远。

“你想摔死我呀。”阿勒腾别克扑打扑打身上的雪,又追了上来。

“谁让你来的?”阿斯哈尔虎着脸说。

“嘻嘻……人家怕你路上寂寞么。”阿勒腾别克靠到阿斯哈尔身上说。对于这位兄长,他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年若没有他的照应,自己指不定是副啥德性呢。

…………

那一年,为争龙口的水,阿勒腾别克让兵团的几个农工打得鼻青脸肿,牧民们闻讯赶来,把农工们团团围住。

那个个头还没锹把高,但却十分精壮的汉子,拉开架式耍了几趟小红拳后,高声叫起阵来:“你们哪个敢上来试当试当?老子让你们满地找牙。”

阿勒腾别克不服气,抄起一把十字镐,气势汹汹地扑上前去,没等他抡起镐头,矬子一个扫荡腿,就把他撂翻在地。

牧民们从没见过如此凌厉的身手,一时全都傻了眼,再没一个敢上去叫板。

正在这个时候,突听身后一声呐喊,就见一个黑衣大汉,胯下一匹追风黑马,手握一根足有三四米长的门担,哗啦啦地冲了过来,活脱脱一个手执丈八蛇矛的猛张飞。矬子大叫一声“不好!”一闪身躲过直捅到胸口的门担,却不料那门担又横扫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的后脑勺,矬子叭叽一声,就扑进了泥水里。农工们见连长趴下了,顿时阵脚大乱。为解兄弟之难,阿斯哈尔那回丢掉了队长的头衔。这件事至今让阿勒腾别克过意不去。

…………

在屯马镇歇了一宿,第二天黄昏时分,哥儿俩总算看到了大跃进时期留下的那个高耸的烟囱。

在他们前面的是地区的首府―乌图布拉克,在祖国的版图上,它就像一片雄鸡尾部的翎毛。在这片沃土上,各族人民和睦相处,耕耘着共同的苦与乐。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阿勒腾别克摘下皮帽,惊恐地说:“妈呀!好像是枪声?”

“准是又开仗了。没事,咱们从小路绕过去。”

正说着,一辆马爬犁哧哧拉拉地就到了跟前,赶爬犁的把式冲他们大喊:“老乡,快掉头回去吧!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要不咱也回吧?” 阿勒腾别克吓傻了。

“要回你回,谁又没请你来。” 阿斯哈尔拨缰把爬犁赶下路基,驶上了光溜溜的冰面。在城里上学那阵子,这一片河滩便是他们摸鱼、游泳的乐园。

枪声突然停了下来。黑漆漆的四周死一般寂静。

挂着铁掌的马蹄踩踏在冰雪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每年冬天,河水一上冻,宽阔的河道就成了过往行人的便道。

“站住。”有人在麻包和石头垒起的掩体后面大吼一声。微弱的月光下,不见一个人影,只见几杆长枪闪着蓝幽幽的光。

“吁!”阿斯哈尔勒住马缰。

“干什么的?”

“我们是来走亲戚的。”阿勒腾别克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句。

“走亲戚的?爬犁上拉得什么?”

“给亲戚捎得冬肉。”

“都给老子从爬犁上下来。”

阿斯哈尔坐在那里没有动,阿勒腾别克拽拽他衣袖说:“枪子儿可不长眼睛,我的爷爷,你就快一点吧。”

喊话的人看到两人的牧民打扮,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喂!是熟肉还是生肉?”

“熟的,熟的。”

“那就好,把爬犁留下,人都给我滚蛋。”

阿斯哈尔终于忍不住了,他拍拍胸脯,高声叫嚷起来:“日你先人的,有本事你出来,我不怕你。”

砰砰两声枪响,拉爬犁的马痛苦地嘶叫一声,倒在雪地里,血哗哗地往外涌。

两人楞在那里,没做出一点反应。

“舍财不舍命,有种,不识抬举的东西,都给我关起来,明天让他们修工事去。”随着几声吆喝,从掩体后面下来几个人,连推带搡地把他俩推上一辆卡车。

阿勒腾别克窝在车厢一角,哭得死去活来。阿斯哈尔不耐烦地说:“哭有什么用,能把马哭活的话,我也跟你一起哭。”

“都怪你,要是你……”

“好了,别说了。”阿斯哈尔低吼一声,他为自己的卤莽而懊悔。

“都给我老实一点。”押送他们的大个子,有意把枪栓拉动两下。

不到一会儿,卡车拐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大院,两个端长枪的家伙,把他们两个带到后院,关进了一间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