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时就像爬山，你迂回临涉，越潦攀岭，不顾上下高岭，崎岖纵横，忘却荒山深寂，路险且长，终于爬到了日出烨烨，风动泉响，风光如画，你长吁一口气，以为从此可以悠哉游哉，傲视群雄，俯瞰众生，幸福绵长时，猛然间天地变色，暴雨疾至，电闪雷鸣，暮然回首，发现自己其实正处绝壁之颠，深潭之边，前无行路，后有猛兽。

世上本没有什么时候可以让你掉以轻心，毫无顾忌，为所欲为，嚣张跋扈。正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有时走得好好地路，突然就拐弯了。命运像个调皮的孩童，躲在他的恶作剧后，看着几家欢乐几家忧愁，嘻嘻直乐。

欢乐的是姜黄，他被正式提拔为副处长。回想起来，就在不久前，他还数次伸着四个手指，烦躁不安地和薄荷发牢骚，说：“我是博士哎，正科都四年多了，还是一个劲地在原地踏步！人生中有几个四年可供挥霍浪费啊！”每次，薄荷都笑着握住他的手指，温柔地安慰他说：“别急，会来的，是你的总是你的。”

“是啊！”他郁郁寡欢地说：“可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我的啊！”

上天象个好老师一样有问必答。很快厅里就公布了竞争名单和竞争时间，例行的演讲之后，早已统一了思想的厅领导们，毫不犹豫地全体投了姜黄的票。按照规定，厅领导是一票当十票，所以，无论其余50名干部如何投票，姜黄都稳坐了这个职位。

愁苦的是殷阳?。她丈夫出事了！厅里有人去财政厅打听了，他们说，他是从会场被直接带走双规的。说那天早上他离开家去上班时，还没料到东窗事发了，还在办公室里高高兴兴的四处打电话，准备陪殷阳?去产检，下午一上班就被带走了。

一连几天，殷阳?焦急地四处找人打听他被关在哪儿、问题有多严重。没等她弄清楚，一天傍晚，检察院的几辆警车就大拉着警铃，直接开到了她家门口。十几个警察蜂拥而入，紧绷着脸把她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他们在卫生间抽水马桶的水缸里找到几十本被防水纸和油布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存折，又撬开床底下的木地板，在那个极隐蔽的暗屉里，翻出几百万现金。他们抓着现金厉声质问她知道不知道？她当然说不知道！她说如果她知道的话，怎么会和他结婚?怎么会怀他的孩子？她又吓又怕，指甲掐进了客厅门的厚木板里，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像激烈交锋的兵器一样，“嘎嘎嘎嘎”直响。也许是因为怀着孕，警察没有太为难她。

殷阳?半夜三更，拎着不大的旅行袋，腆着巨大的肚子，回到了厅里的宿舍。当初，她就是拎着这个旅行袋自得意满地从这儿离开的。时间晃了一圈，走过了她27岁青春，她也晃了一圈，却回到了原点。一切像一场梦。如果不是肚子里那个时不时踢踢她的孩子，她真的会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混杂着粉色和黑色的梦，天亮了睁开眼，她还是那个身轻如燕、满怀梦想的小女孩。

殷阳?哭着睡过去，又哭着醒过来。她是被极其轻微的敲门声惊醒的。她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睛，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石英钟，11点43。薄荷正在外地出差，不可能这个时候回来。她觉得脑袋重得好像顶了个几百斤的大米袋，脖子都被压得快坳断了。她盯着石英钟，迟钝地想：那么，这个时候，除了她丈夫，没人会来敲门。她头脑里电光一闪，是啊，除了她丈夫，还能是谁呢？他出来了！一切只是个误会！她惊喜得连滚带爬跌到床下，幸亏床铺不高，肚子里的孩子只是被震得吃了一惊，狠狠地踹了她一下。

“没事了，是爸爸回来了。”她光着脚跑去开门，边低声安慰肚子里的孩子。

她以最快的速度拉开门！

门里门外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地愣住了。

“姜副处长！”殷阳?大失所望，很久才喊出来。声音因为哭得太久，变得很沙哑。

“你。。。。。。”姜黄也是大吃一惊。他太思念薄荷了，所以每天加完班或从外面回来，都会忍不住过来这边转几转，远远地看一眼那扇挂着薄荷最喜欢的蓝色碎花窗帘的小窗户。那高高在上的窗户总是紧闭着，掩着漂亮的窗帘，象放下长睫毛闭着眼安静熟睡的洋娃娃。刚才，他随意地抬眼，却惊讶地发现宿舍灯亮了，蓝色窗帘映着灯光，越发明媚娇艳。他以为薄荷在故意和他开玩笑，想给他惊喜，所以骗他说还在外地没回来。

他狂喜的、大跨步地奔上楼，却万万没想到开门的会是殷阳?。

“你。。。。。怎么住这？不是李凯住这吗？”姜黄飞快地反应过来。

“他住楼上。”殷阳?伸出手指朝上指指，哑声说。

“哦，对不起。我走错门了。”姜黄匆忙离开。

殷阳?突然住回宿舍，每日三餐都准时端着饭盒出现在食堂里，让很多同事大吃一惊。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很快打听到她的房子和车子全被收扣了，因为那都是他丈夫用贪污受贿的钱买的，他一进去就立刻这样交待了。他们暗地里嘲笑他真不是个男人，刚关进去，还没半天，甚至还没等审问人员想好用什么计策审问他，就双膝一软，“叭”地一声跪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交待了。全吐出来了，吐得干干净净，一分钱也没给她留！所以，不到一个星期就移交给检察院立案了。

“大概是纪委有史以来侦破得最快的案件吧！”他们嘲笑他。

“她真是背啊！”她听见他们笑着低声议论。

“到底谁背啊？是她克夫吧！”

“如果不娶她，说不定他的问题还不会发呢，有多少人贪污啊？丢一粒石头砸中十个人，至少有八个是贪污犯，别人都没事，偏偏他的事发了。她真是大扫把啊！”

迎面相逢，他们会悄悄观察殷阳?的脸色，然后对她挤出一脸同情，她看得见那同情的假面后掩藏着的幸灾乐祸。她在心里“呸”他们，她知道他们不得不装出一副同情，因为他们要表现得道貌岸然，因为他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倒是薄荷，出差回来看见她，没有显出很吃惊。

薄荷用砂锅煲汤给她喝，她拒绝了。不是嫌她煲的汤不好喝，而是，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尤其厌恶薄荷的同情。

“总要为孩子想想啊。”薄荷轻言细语地劝她。

“喝吧。”薄荷说：“离预产期没几天了吧。”

又是一个既要当婊子也要立牌坊的人。殷阳?盯着天花板冷冷地想。

“别想太多了。”薄荷说：“有本书上说，一个人享受时，就是在享用和挥霍他累积的福德，享用完了就会吃苦的。而一个人遇到挫折时，就是在消弭所犯的罪业，罪业全消弭完了，就只剩福气了。所以，换个角度说，挫折也没那么坏。”

“你真是会说！”殷阳?冷冷一笑，又勃然大怒：“消弭罪业？我哪来那么多罪业要消！从小到大，我想要任何一样东西，哪怕一个小小的玩具，都要费尽心思、想尽办法、吃尽苦头。我每走一步，都要千辛万苦、艰难跋涉。你呢？你什么都不用想，轻轻松松自然而然一切就都属于你了，聪明、美貌、能力、好单位、好爱人，一切一切，甚至好像不用你伸手去拿，砸也要砸到你头上。你积了那么多德吗？你做什么了积了那么多福德?！”

她一口气冲薄荷吼完，夺门而出。她听见薄荷在她身后喊：“对不起。。。。你别跑。。。。别摔跤啊。”

真是假惺惺啊！她愤愤地想，眼泪一下子糊满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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