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作者:柳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927

() 格物奖是太祖立国时就设立的科学最高奖项,从设立时起,竞争就极其激烈。而帝国的学派以扬子江为界,燕京大学带与金陵大学明争暗斗了几百年,连在端阳节龙舟赛上都要拼个死活,自然在格物奖花落谁家上也互相不肯示弱。一时间医学院里山雨欲来,顾院士手下颇有几位有望得奖的高徒,因此对得奖与否比锦书关心得多。

颁奖日那天,锦书淡定的去给本科生上课回来,又晃到学院图书馆去,想关心一下自己的毕业论文是否已经入库。馆员从数据库里查了查,回答她:“已经在库里了,不过暂时还没人下载。”言下之意,新人不要过高期待,背景再牛也不例外。

锦书只好忧郁地飘走了。

因为是集体行动,到了下午,锦书便与顾院士一行共同搭乘校车去长安宫。

长安宫的正门仍然没有开启,车从侧门开进去,在一座殿堂前停下。九月的燕京云朗风清,宗宫巨大的穹顶矗立在初秋的傍晚里,庄严安静。这是锦书第一次踏足此地。同行的人忙着拍照留念,锦书无意于此,她站在台阶上,望着远远的钟燕语,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初秋的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和头发,让她恢复了理智清醒。低下头,锦书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有如此重大的活动,工作人员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并不见忙乱之色。经历了她经历过的最严格的安检之后,他们被引导到一座明亮宽敞的大殿,依序就坐。短暂的等待后,颁奖仪式在六点钟正式开始。

锦书一无资历二无背景,自然座位没有很靠前,当即淹没于茫茫人海,身边也没有水果盘。某教授的冗长致辞里,锦书有点疲倦,正把自己放空了走神,女性居多的身边忽然一阵兴奋的骚动!她一抬头,果不其然,神采奕奕的沈斯晔正在掌声里从容走出来。

格物奖的奖金是皇室资助,惯例由皇帝亲自到场。但近一年来,伴随着皇帝身体欠佳的流言,几乎所有场合都由沈斯晔代为参加。最初的流言蜚语过去后,也就习以为常。

无数盏聚光灯下,皇储从容地简短致辞,清亮真挚的目光似乎将每个人都凝神看过一遍,让所有人都错觉他只对着自己在说话,大殿里竟是静到极致。纵使他的演说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套话,也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锦书远远地看着那站在万人中央、无限荣光里的人,耳畔是被麦克风清晰放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瞬间竟有一丝恍惚。

她情感的私藏与他归公众所有的那一部分,原本就不只是她所熟知的那样相似。

低下头看着戒指,有一种似悲似喜的感情在胸臆中涌动着,锦书低低的叹了口气。

宣读完最后的医学与生理学奖得主名单,沈斯晔抬起手来轻触嘴唇,虔诚而庄重。这是最简单的一个祈祷动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对锦书而言,已经足够传达信息了。

他的目光隔着千山万水地往角落看过来,锦书遥遥看着他,心里柔软酸甜,眼睛似乎有些酸涩,嘴角却忍不住的微微上翘。一个念头在这时忽然浮现——假如未来她能从他手里亲自接过奖杯呢?她始终希望与他分享自己的荣光,而不仅仅是贤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这个念头的诱惑力让她失神许久。

颁奖典礼后的晚宴是自助酒会形式。在被缤纷鲜花装饰的厅堂里、水晶吊灯的璀璨光华里,一众嘉宾端着酒杯言笑晏晏,各个都是风度翩翩,全无昔日在各家实验室里的蓬头垢面。

锦书还在盘算那个念头的可行性,也知道比较渺茫,一时又觉得莫名沮丧,忍不住就想化郁闷为食欲。可在发现所有她爱吃的点心在自助餐点区都找得到之后,有了这些日的经历,锦书心里也猜得出缘由何在,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心里的些许怨念也就慢慢散了。

不过沈斯晔所到之处人共瞩目,此刻正被围着说话,丝毫脱不出身,而她并无意在此刻就把自己暴露。隔着人群,锦书含着一缕笑意远远望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向一边。

不安感落下之后,她天性里的好奇心与随遇而安就浮起来了。找了个餐盘,锦书装了几块素日爱吃的点心,从人群里曲折穿过,想去看看壁画。

因为几乎不认识什么来宾,锦书也没有刻意的与人寒暄。她咬着水晶虾饺,盯着云雾缭绕的江山如画仔仔细细的看,看的心潮澎湃惊叹不已,直到身后忽然有无机质的声音响起来:“——何锦书?”

锦书正看画看得入神,有点惊吓地回过头,正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褐色眼睛。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嘴边还叼着一个没来得及吞下的虾饺。辛格显然也没想到重逢会是此情此景,与她面面相觑了几秒后,他移开目光,冷冷说:“怎么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出息。”

锦书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把虾饺吞了。“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么?”

辛格一哂,讥讽道:“总比一天到晚都想着吃的人要好。除了你之外,我没见过第二个这么馋的女人了。”

他以为会把她惹恼;可是没有。女孩子轻轻扬了扬眉,笑容清浅干净,慢悠悠说:“除了我,你还认识别的女人?”

辛格竟被堵得哑口无言。锦书暗笑,不动声色地叉起一块抹茶味道迷你月饼。

不知为何,他们一见面就会重复这种互相贬低的模式,但锦书早就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了。她心情不错地抬头看他,忍不住扬起唇角,眼睛微弯地揶揄道:“喂,谁给你搭配的衣服?比以前有品味多了啊。”至少打了颜色与外衣相配的领带,头发也不再是根根直竖。她似乎还闻到了女性香水的余韵。

“干洗店。”手插在裤袋里,辛格冷冷地投来一瞥:“别胡思乱想。”

锦书怔了怔,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政治联姻,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了。有了感同身受的经历,她不由得恻然。那个曾经一同度过的枪林弹雨的夏天,让她在心理上形成了微妙的同盟感。压抑的沉默笼罩在大殿的角落里,把衣香鬓影隔绝在外。这时辛格低下头看着她,淡淡地问:“你和你男友怎么样了?”

他面前的女孩子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腮边却溢起了浅浅的甜蜜微笑。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辛格沉默地半低着头注视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掌心。锦书犹豫了一刹,终究低头一笑:“还好啦。”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理性和从容,眼眸却是亮晶晶的。“不过也就是在一起……你呢?”

“我家在和她家商议结婚。”停顿了几秒,他淡淡地说。“但是一切都还没定。”

说到自己的婚事,却没有丝毫的期待,该是什么感觉?锦书心里微微的替他难过,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讷讷说道:“你见过她了么?”

辛格冷冷看了她一眼,像是懒得回答。锦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识趣地问了个糟糕的问题。或许是看出她的歉意和不安,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似乎微微柔和了一些。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淡淡道。“我还没自暴自弃到那份上。”

锦书轻轻舒了口气。她并非无法想象政治联姻,但亲耳听到他这话,还是让她稍稍宽心。想起辛格的家族背景,她一时好奇起来:“你女朋友家是——”

“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未婚妻。”

辛格神色冷淡地看向远处,嘴角微微有一丝冷笑。“她祖父是个前藩王,坐拥家财万贯。”

锦书轻轻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怪异的陌生。

她记得在榄城时,辛格似乎是最为厌恶地方藩王势力的,每每说起总是伴随不屑语气。恐怕这个问题,是她、沈斯晔和面前愤世嫉俗的沉默男人唯一的理念共同点。锦书默然许久,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郁郁,只得轻声说:“那你……现在是在燕京工作?”

以后呢?你太太会跟过来?锦书想问他,又不敢如此贸然。似乎猜出了她的所思所想,辛格颇为尖锐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间,他敛起了所有锋芒,坚硬的自我武装下透出深深的疲惫。

“我现在在榄城卫生司供职。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有相关学历,我就被派来负责撑门面了。”他有些自嘲地扬了扬嘴角,眼底的冷意几乎让锦书心惊。“这里面的肮脏,你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忻都的医卫体系是官僚化的完善,尽管质量堪忧,至少也能做些实事。被派驻燕京,在外人看来是极好的美差,与他而言却不异于放逐。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能在实验室里过完一生。

锦书默然。在听见这句话后,她觉得自己可以大致想象了。“我十月或许会去交流,在榄城一个月,还去我们去过那个实验室。”犹豫一下,锦书下意识地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你们的工作,会不会涉及学术交流部分?如果有……我想也许——”

辛格闻言点点头,淡淡说道:“这个项目是我经手在做。”

他抬眼一瞥因此语而微怔的女孩子,唇角的弧度微微柔和了一些。“我是官方带队。”

恐怕这次的工作,是他这半年从政生涯里,唯一的一道劈破阴云的明光。

“按照原来的安排,你们除了榄城,还要去南部的沿海两个省。”他甚至没意识到,注视着神情专注听他说话的锦书,本来阴云不散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期待。

“不过那里现在还没结束雨季,考虑到你们的人身安全问题,行程可能会被临时取消。”

锦书怔了怔。“可我们不应该害怕流行病传染的,再说注意安全就好了……”

辛格冷冷说:“我说的是山洪。洪水来了老百姓跑都来不及,还得专门派人去救你们。那地方一出事就是天灾**。要不是给你们种茶,那些人何苦挤在那小山沟里。”这句口不择言的话一出口,看见她有点受伤的模样,他就有些后悔了。

锦书眼睛里的光华微微一黯。抿了抿嘴唇,她拼命压制住了自己,没有在他面前失态。“现在你不做技术了,考虑的自然比我们要多。”她克制着心里的血气上涌,淡淡说:“有你在这里忧国忧民的时间,还不如消毒几个水源、多灭几只老鼠——”

辛格哼了一声,讥讽之情溢于言表。“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锦书心头的小火苗蹭地冒了起来。总是被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刺痛,她又是何苦!想到这里,锦书生生敛起了所有的神色,连看也不看那人,竟是转身就走。

辛格一滞,几乎要抬手去拉住她时,锦书忽然顿住步子,猛地转过身来。

周围大殿里的花团锦簇似乎都淡化成了背景音,他在那双魂牵梦萦的眸子里,清清楚楚看见了手足无措的自己。女孩子气鼓鼓地瞪着他,丝毫不肯退让地与他目光对峙。他心里有无数情感在交战,却沉默着一句话都说不出。终于锦书低低叹了口气,转身拂袖而去。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径自走向衣香鬓影的灯光。

辛格死死攥紧了掌心,没有追过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他这才颓然倚向墙壁,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左手慢慢的抽了出来。

手心里,是被紧紧攥到潮湿的一枚戒指。克拉钻石惨白的光在灯下一闪。

良久之后,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高大的男人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走向大殿门口。

他没有受到工作人员的什么阻拦。秋夜风凉,辛格站在连绵汉白玉台阶的顶层,冷冷看向不远处太极宫顶迎风飘摇的帝国国旗,满心里都是对那缕绮念的冰冷嘲讽。他知道锦书不会答应、也未曾如此奢望。如今的自己在令人厌恶的路上越走越远,只怕是每见她一面,仅剩的那点同门之谊就要销蚀一分。对这份情谊,他远比锦书要珍重。可他比另一个男人迟了一步。

在警惕的安保人员走来询问之前,辛格再不多看宗宫一眼,挺直了脊背决然离去。

手心不知何时颓然松开。戒指掉在地上,又滚落几级台阶,终究与他的步伐渐行渐远。天际一轮明月挂在宗宫屋顶,钻石映出了清凌凌的白月光。

——这一夜,是中秋。

后世有不入流的历史小说家就此慨然在其作品的后记写道:“……(总督)遇到何皇后,是何其之幸运,又是何其不幸。终他一生,他恐怕都没能从阴影里走出。他和他的女神都是理想主义者。他理想主义到了极致,就是自我封闭。

“但假如何皇后选择了总督阁下,只怕历史就会改写了,尽管她那时不过籍籍无名。可惜的是,对这位沉默总督的内心,我们所知甚少。而何皇后生前的笔记资料,至今还被皇室以**权为由而对公众封锁。”

“关于此,已经有无数的历史传记对他们进行了描述,我们不需要再多加猜测,只需要以一首词来作为本书的结语: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大殿里仍旧是灯火通明、言笑晏晏,并不因一人的悲喜而有分毫撼动。

锦书自谈话中拔脚就走,边走边意难平的愤然。她努力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脸颊上却还有些因激烈情绪而泛起的薄红。这份情绪有些莫名其妙,她低低叹了口气,不由对自己有些懊恼,却在深思下去之前就被潜意识阻止了。心有所属之后,她一直下意识地回避某些记忆。非要看清楚对谁都不好。锦书这样自欺欺人地相信着,试图去忽略心里那种荒谬的、被背叛般的失望。

一边沮丧着,她四顾去找沈斯晔,看了一圈却不见人影。正要给自己倒一杯冰镇水以冷静自己,身后却有人礼貌地招呼道:“是何小姐对吗?”

回过头,却是一位佩戴着胸卡的工作人员。她尚未完全从情绪的余波里走出来,点了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请您随我来。”

胸卡男微微欠身,目光并未在锦书脸上多做停留。锦书有些奇怪,转念想起这是在皇宫,便忍住了没有多问。从侧门离开大殿,她随他走进了一道密闭走廊。走廊尽头的门一关,大殿的喧嚣当即被隔绝了。长廊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响着,安静的诡异。

……难道自己又被特情局怀疑上了?锦书还没来得及骇笑自己这个想法,胸卡男已经驻足停住。锦书无言地看看他,见他丝毫没有进门通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小声问:“这是……”

胸卡男保持着微笑的沉默,身体姿态却透出无言的不容拒绝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有效信息,锦书只好认命地推开了门。

门里面是一个小而精致的客厅,清香袅袅,空无一人。入口处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锦书微微咬住下唇,心跳有些急,已经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她对面一扇与壁画浑然一体的门悄无声息地自内侧被推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灰衣女士自套间缓步而出,对着锦书微微一笑,无声地示意她进门。

搞神秘主义有意思么?锦书轻微地腹诽着,人在屋檐下亦无他法,只得乖乖走了过去。她方站定,未曾四顾,已看见上首贵妃榻里、宫灯光下,正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人。与那双沉静温蔼的目光相触,锦书愣了一下,心里有一刹那的完全空白。

定了定神,锦书匆匆敛起了散漫神色,垂下目光屈膝行礼。幸而礼仪课的皮毛还记得。

皇太后倚在塌中,微微笑着注视着女孩子,并没有阻止她行礼的意思。待她中规中矩地礼毕,太后才轻轻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孩子,果然是人如其名,来,到这里坐罢。”

稳了稳心神,锦书谨慎地尽力维持着最端正的坐姿。她希望给他的所有亲人都留下良好印象。锦书素日从沈斯晔那里得知了不少太后的脾气秉性,知道老太太喜欢的是苏娴那种大家闺秀,不免有一丝紧张。只这一小会儿,锦书的手心已经有点出汗了。

“阿晔被我支开了。他要是在,非得拦着不让见不可。”

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太后微微一笑。“要是依他,只怕得到大婚那天才见得上了。我听说你来参加格物奖颁奖,这才想了个围魏救赵的法子,看看我这孙子媳妇的模样——能见见你,我老婆子也就能放心等着抱重孙了不是。”

出乎她意料,太后意外的和蔼,说话声音不疾不徐,总是眯着眼微笑。锦书无暇细想话中深意,只觉得颊上发烫。不待她赔罪,太后已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阿晔那孩子脾气不好,亏了你才能镇得住他,可要把他管好了。”

“……”锦书小心地说:“可能是脾气相投,他——”

恰在此时,房门被急急推开。沈斯晔面带焦灼地一脚踏进门来。一眼看见祖母身边脸颊红如晕染的锦书,他才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欠身行礼。太后指着他,直笑叹道:“你看把你急的!是从会场里跑过来?真这么难舍难分,就早点结婚,给我生个重孙子。”

“……奶奶。”沈斯晔看一眼满脸通红低下头去的锦书,忍着笑意咳嗽一声。“小锦脸皮薄,您少吓她。”

太后好笑地摇头。“胡闹。吓坏了人家,我上哪赔给你一个好媳妇去?你去端两杯茶过来,这屋子里有点燥热,我看你最近又有点上火了。”

锦书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沈斯晔安慰地以目光回应。太后在一边注目他们,不动声色地含笑不语。待沈斯晔端着两杯茶走回来,太后才看向他:“带她见过你娘了没有?”得到肯定回答,她对锦书庄容说道:“皇后这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孝敬她。”

锦书连忙应了。太后接过杯子却不急着,先细细看了眼锦书,方缓缓说:“我也不懂医理,瞧着你却有点血气不足的模样。平常在家吃什么补药没有?”

锦书的身体不算多结实,可也不容易生病。日常生活还要进补的模式,离她似乎有些过于遥远了。她还在踌躇,沈斯晔已走过来,在她身边从容坐下。

有点无赖地看向祖母,他懒懒笑道:“小锦以前在国外,哪有那个条件。等以后把您珍藏的人参都拿出来,不就是了么。把她养好,到时候我儿子闺女少不得还得您来教养,那时您就该头疼了,您说是不是?”

锦书窘的满脸通红,心里暗恨他口无遮拦,面上故作平静,却在茶几下狠狠踩了沈斯晔一脚。沈斯晔细微地抽了口气,笑的愈发懒散缱绻,手也挪到了锦书腰间。

太后笑的慈眉善目,仿佛对一切全无耳闻,只温言招呼锦书尝尝点心。“这个是阿晔小时候最爱吃的,你也尝尝,以后做给他。”看着锦书乖巧地点头,太后微微一笑。“你跟着阿晔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到见亲家的时候了。我曾听说,你才去过外祖母家?”

锦书正咬着口莲蓉糕,顿时一僵,心脏几乎停了一拍。她咬咬牙,正想招供实情,沈斯晔忽然无声地捏她一下,面色从容地悄悄示意她不要说话。

“何伯父在国外工作,我一直想去拜见,总是抽不出时间。”他淡淡说。“吴家的事,我来处理就行。奶奶,她是我想娶的人,我有分寸。”

青年安静地坐着,清澈的眼瞳漆黑深沉。他揽着娇羞而拘束的女孩子,把恋人完全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太后注视着他,一瞬间竟有一丝恍惚。

将近七十年前,也有人牵着她的手,对着长辈说过这样的狠话。而后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她也儿孙满堂,那个人却早就不在了。

“也罢。”她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你有分寸就行。回头你把何小姐送回去,到我长秋来一趟,我有话嘱咐你。天色晚了,你们回去罢。”

锦书还想说话,已经被沈斯晔拖着行了礼,毫不迟缓地拉走了。

注目着一对俪影相偕离去,太后这才若有所思地端起了一口未喝的茶杯。

“你看这孩子如何?”

罗女史正过来给她按摩双肩,闻言一笑:“才见了一面,不好说。”

太后闭着眼,淡淡说:“你说就是。”

“是。”罗女史陪伴太后已有十余年,深知其秉性,只婉言说道:“看相貌,是不如您相看过的那几位小姐,可也不差。能跟殿下琴瑟相合,可见脾气也好。方才进门的时候我看着,何小姐那个屈膝礼虽然有点快了,可她在外国长大,能懂礼节,可见家教也是不错的。”

太后微微点头。

“再何况……我听说这位和殿下已经交往一两年了,现在就住在谢家宅子里。”罗女史娓娓说,手上轻柔地为太后按摩着肩膀。“寻常姑娘家只怕早就自荐枕席了。可我仔细看了看,咱们太子妃居然还是眉心未散。听说国外,女孩子才十四五岁就交男友……”

她这句话说的虽隐晦,太后自然能听得明白。老一辈人对贞洁自然是极看重的,她沉思良久,眉头舒缓复又皱起,叹气道:“这么说起来,不该叫嘉嘉出国去念书。”

“小公主是您教养大的,自然不一样。”

锦书自然不会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房间里还有一番对自己是否完璧之身的议论。这一天的经历太过起伏,她还在心有余悸里,倚在沈斯晔的臂弯里乖乖走了许久,忽然觉得不对。再定睛一看,身边早就不是来时的路了。

“你……”

沈斯晔搂着她的腰,扬着头目不斜视地说:“跟我走。”

若是以往他这种态度,锦书早就该觉得不爽,可今日却硬气不起来了。她现在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需要为此放弃一些独立。他带着她从一处偏僻安静的角门走出大殿,秋夜风凉,锦书看见等候在外的罗杰,怔了怔,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他这才转过脸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眸子里映着跳跃活泼的月光。

“东宫离这里不远。”含着淡淡的不明笑意,沈斯晔俯身向她靠近了些。他似乎喝酒了,淡淡的酒香随着呼吸拂在锦书的脸上,“作为未来的女主人,你不想去看看咱们要住的地方?”

夜色的掩盖下,锦书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滚烫。身体挨的极近,她又尴尬又羞涩又怕他再借酒装疯,只得作权宜之计,柔声答应了他。

原来东宫是一座不大的三层。这里比气魄开阔的宗宫要低调许多。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夜幕下看不太清楚景色,只闻得到飘来阵阵桂花香。锦书站在台阶下,心脏不知为何砰砰地跳起来。她抬头看着二透出灯光的窗户,有点期待、亦有些茫然。沈斯晔在这时侧头过来,也看向她目光所至的方向。

“那里是我的书房。卧室在三。”

锦书正要踏上台阶,闻言险些绊倒。然而不容她反悔,她已经被沈斯晔拖着手拉进去了。

东宫里的装潢简洁大方,并不奢华,与霖泉宫很不一样。一边示意工作人员离去,沈斯晔拉着她的手走上梯:“二是见自家客人的地方,我平常就在这里办公。其实还有不少房子空着,等过几天我找设计平面图来,咱们看看怎么改。有一间屋子,我早就想给打通了……”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和他的缘故,锦书放松了许多,听着他一句句的说话、计划着将来的生活,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的好起来。沈斯晔在这时为她推开一扇门。锦书一眼看见四壁满满磊着书本的书橱,不由得挑了挑眉,不自觉便走了进去。

“这就是书房。书房和三有独立的梯连着,外人进不来。”他随手把门关了,笑的略有邪恶。看见锦书茫然的回眸,沈斯晔释然地舒了口气,伸出手指托住了下颌。“红袖添香夜读书啊……”

他纠缠上来,把试图躲开的锦书搂住了。灼热的嘴唇在她脸颊上缱绻流连。手心的滚烫温度从背心传来,锦书红了脸,无力地试图推开他。“我得回去了……”

沈斯晔置之不理地吻了下去,心里得意万分。这是他的地盘,要是再有人打扰才怪。他把锦书抱到书桌上,伸手把落地灯光拉亮。明亮的灯下,他手臂里的女孩子满脸晕红,软绵绵地攀着他的脖颈,眸光因为绵长的吻而都有些迷离了。他看的心里一荡,柔声唤着她的小名,忍不住就想解开那粒讨厌的领扣。锦书僵了一下,挣扎起来:“别……”

他灵活地解开她衬衣的第二粒纽扣,指尖慢慢抚着细致锁骨,咬着她的耳垂低声说:“怎么,怕了?不敢在我家?”

锦书羞得几乎抬不起眼睛,力气却似乎被抽干了。她从不会抗拒人类的天性,对他的求欢也能尽可能满足。可在最后这一道藩篱前,她总是会瑟缩。沈斯晔温柔地安抚着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卧室在三,我才让人换了你喜欢的亚麻床单……”

锦书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快自燃起来了。她想拒绝,可看着他分外明亮的眸子,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得由着他动作。沈斯晔自然看得出她的心理变化,一阵暗喜,正要把她横抱起来往上走,怀里的人儿忽然一僵。

趁着他一愣的工夫,锦书挣扎下地,讷讷说:“那是……你爷爷的照片么……”

沈斯晔也怔了怔,顺着锦书的目光看去,当即也有些泄气。西面墙上挂着他祖父毅宗皇帝的照片,他素来景仰祖父,加上看习惯了,从来没觉得异样;这时在祖父遗像的眼皮底下亲热了半天,不免也有点心虚,兀自嘴硬道:“我觉得爷爷看着要我有媳妇了也会高兴……我如果不要你,怎么给他传宗接代……”

锦书冷冷道:“你爱用手就用手,我才不管。”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心里的一股气血涌动。“何锦书。”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何锦书,你不过是仗着还没结婚我就不敢欺负你!”

看见他燃着火焰的漆黑眸子,锦书忽然一哆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她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她为自己这句话后悔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