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虎谋皮
作者:史纪显刚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316

好像要给《2012年地球浩劫》提供证据似的,台湾地震,菲律宾火山喷发,印度与智利列车出轨,连那么广阔高远的蓝天俄罗斯战机也会迎头相撞。本府暴雨连降半个月,各地迭报山体滑坡,人畜伤亡,随即,又连日气温暴升,天闷热得如同一盆火,气压极低,人像被倒翻的大铁锅盖住似的。于是,人心惶惶,谣言如烟,人们回想起霍查·丹玛斯的世纪末地球毁灭的往事,那会儿,据说有些地方,一些老人说剩下没几天了,把儿孙招集在身边,大鱼大肉享受起来,年轻情人忙着幽会,享受所剩无几的快乐时光,宾馆酒店爆满,公安局也不想干预了,人们希望上帝感冒几天,让大家多享受几天。必须防患未燃,历史不可重演!东浦县这次吸取教训,行动迅速,内紧外松,连日会议。高层有两种意见,一种说应该通过我们电视台辟谣,稳定人心,另一种意见说公开辟谣无异于宣传,应该暗地追查谣言出处,绳之以法,杀鸡教猴,谣言自灭。

我们编辑部随时听命高层决策,有备无患,昨夜加班到半夜,把辟谣专题做好了,今天我就没去单位,在我的宿舍里休息。

刚好,大学和中学的同学秦草和陶艺来动员我毛宏参加合办塑料制品厂,准确地说是秦草首先动员我,但我毛宏对办工厂的知识远不如对尼斯湖水怪了解的多,便叫他去动员工会的中学同窗陶艺,人家必竟有个“工”字,虽然少得只有三画,到底与“厂”字有缘份,以后他们俩就一同来动员我了。

“都啥年代了,毛宏你还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呀,眼瞪瞪等着水底那条看不见的小鱼儿,永远也吃不上肥肉呀!你没到我们那个村庄,另日我带你去看,到处是工厂呀,轰轰轰,嘭嘭嘭,地皮都在摇动,空气都在荡漾,人心不能不晃动呀!”秦草必竟念过大学,也晓得使用文学语言更容易打动我。“本来应该是我们发财的,反了,倒成了他们发财,大字不识一箩筐,钞票却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咱们哩,几百元薪水,机器一咔嚓就有了。市场总有满的时候,咱们不赶快出手,做鬼魂都抢不到纸钱!”

陶艺虽然不会念书,考大学就名落孙山许多,却是擅钻营,工算计,尤好踩别人的肩膀,这才走后门谋得一个“公差”,虽然性格决定命运终无一点儿出息,到底能领一份工资可保衣食无忧。由于长年与商人老板企业主打交道,阅尽人间豪富,却苦于被人鄙视冷落,正两手空空怨恨“天地余一卒”的无可奈何之际,忽有昔日同窗秦草热切相邀,自是喜上眉梢,一拍即合,还把秦草的蓝图完善得如棱花宝镜似的,仿佛朝天空一照,黄金白银就哗哗哗漏下来躲都来不及。陶艺的说服也别有天地:

“当富翁其实跟当官一样,有的当得早有的当得迟,革命不分先后嘛!因为当富翁和当官,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如今,天时有了,改革开放,工厂企业雨后春笋星罗棋布,上头又有文件,鼓励干部党员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带领人民群众发家致富,经济支持的配套政策也陆续颁布。这方面的情况与信息我陶艺比你毛宏了解得多清楚得多,你毛宏整日里宣传鼓动大家发财致富,自己却躲在纸堆里甘于清贫,你的文章还有说服力吗?难道要等到大家都当富翁了,再赏你毛宏一碗羹吗?如今地利也有了,秦草的家乡,左邻右舍全都在开工厂办企业。地利与人和总是连在一起的,你说,弟兄叔伯,厝边邻里,见到秦草有难,能见死不救吗?再说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咱们三个好同学可不是臭皮匠。你毛宏大小也是个官儿,关键的关键是手里掌握着全东埔县最重要最权威的舆论监督工具。你毛宏是把手中的上方宝剑当烧火棍呀,你要是懂得使用,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勾践的越王剑,都他妈的不堪一击。工商、税务、公安、财政这些强力部门又怎么啦,一篇稿子,一个专题,让他上去就上去,让他趴下就趴下。咱们工厂办起来后,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支持,只要轻轻点他一下,提醒他半句,监督他一回,啥问题啥困难不好解决的呢?笑?笑什么?你不信?我还笑你哪!”

“你毛宏不好意思出面的事,到时叫陶艺出面去办,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老手。”还是秦草多少理解我毛宏。“拿着你的旗号照样能办事。”

“除了你毛宏外,还有我陶艺哩。”陶艺言犹未尽,对秦草打断他的话头心有不快。“有一句话说‘弦馆里的猪狗都会打拍子’,我陶艺和那些老板生意人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多少也有些办厂经验吧?和那些人来往多了,不成朋友也是熟人吧,多认识一个人多一条路嘛,到时需要什么求到他们门口,不敢不理不睬吧?至于秦草,那可有潜力开发了,单说他现在教的两个高中班学生一百多名吧,一百多个家长哩!还有学生的姑妗姨舅表哩!更别说培养出去的学生了,几千上万位吧?查一查,多少人当官,多少人当厂长,多少人经商做生意?什么叫资源呀,什么叫财富呀!书呆子呀,这就资源,这就是财富呀!”陶艺自个儿说自个儿笑,一肚子坏水,满脸皱纹好比向日葵开放。“晓得不晓得,这也叫知己知颇,百战不殆呀!”

我毛宏没有激动,秦草倒听得激动起来,苍白的脸颊闪烁着病态的桃花红,让我一瞬间怀疑他有没有患肺结核病。他坐不住了,站起身子在我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一阵,站到坐在床沿的我毛宏面前,说道:

“怎么样,毛宏?工厂办起来了,全国五百强,你还再乎这个小总编辑吗?不干了,咱去当公司总经理,当总厂长,当什么不好呀?当然,你要真留恋这小官儿,也行,都当,都当好不好?我只要你现在下定决心,和我们一起干,机不可失,时不在再来。多年的哥儿们,我们也不好意思自己发起来,看着你穷下去。”

倒是秦草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打动我毛宏。

这就是我要好的两位好同学。

他们口称“刘、关、张”,如此这般的,让我当张飞。

书生意气呀,当年上战场,尚有许多书生走错延安西安。如今看不到敌人的商场,你也来走看看,兴许还不如我毛宏清醒哩。

我毛宏无意总经理,无意总厂长,也不羡慕中国五百强什么的。我愿意过简单生活,一杯茶,一本书,一辆代步的桑塔纳足矣。但是,虽说我本来对发财的追求不那么强烈,骨子里却并不排斥货币,能轻轻松松发点财也是很好的,家里还有老婆儿女兄弟姐妹哩。现在他们说地皮都在摇动了,空气也荡漾出波浪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我的心也被说得晃动起来了。他们的宏伟蓝图也确实诱人,说只要入股十六万元就行,保准两年收回成本,以后就都是赚的了。我说天呀我哪来十六万元呢,六万元还得努力搜刮哩,秦草说这不难办,胸怀宽阔些,把利益送给兄弟姐妹呀,我就送一股给我哥哥,一股给我侄儿。一股只能十六万,想多一元都不行,一共五股八十万元。

他把我当亲人,把利益也送我一股。

“这不难办呀。”陶艺献策道:“现如今,哪个单位没有自己的小金库呀?我早就听说了,全东埔县最富的单位是你们广电局,一二千万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钱连想都不能想!”我说。

陶艺冷笑一声,说道:

“是,没错,都这么说,也都在动,只是你毛宏没有看到。这要看怎么动,动之有理动之有术者大有人在,只要不是装进自己的袋子里,又何尝动之无理呢?”

既不装进自己的袋子里又何必动之有术动之有理呢?

绕口令似的。

我毛宏反正不会打这个算盘,犯不着去解绕口令之谜,绞脑汁费心劳神。不过我毛宏却警觉起来了,我记得有一回,我曾经在陶艺的领导很需要我们吹牛皮的关键时候,为陶艺说过好话。领导不得已告诉我实情,说陶艺为人欠正派诚实,运动了上级的上级,曾经也有三次提拔机会,都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刷下,最后一回考核,有人弹劾,后审计出大问题,已决定移送司法处理,幸亏有上级的上级关照,才化险为夷,免受牢狱之灾,自此永难提拔。

他们今天光临我的陋室,原来不只想煽动我参加他们的发财行动,而且还要帮助我筹划资金。后来,陶艺还几回想拨动我们小金库的算盘珠子,让我几回感到不寒而栗。

我没有料到,一年后他们坑了我,把我和哥哥妹妹的十六万元全囫囵吞枣了。秦草在大学里与我情同手足,陶艺虽然从中学开始就懂得在同学身上捞政治本钱了,但到底也是六年同窗呀,你敢想吗?想得到吗?这是后话,说来话长,我将会在另一部长篇记实《白发三千丈》里详详细细写出来,警告世人,切莫忘记狼和小羊的故事。

且说就在我为资金不够大伤脑筋的时候,门外来了俞淑凤。

我见到俞淑凤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糟了,肯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顿时好比一只惊弓之鸟,心慌意乱。

俞淑凤见我宿舍里有客,自然不敢贸然而入,就在走廊里佯装凭栏眺望小城风光,不时转过身来,却是满脸焦急与忧郁,

我走出去见她。

她低声告诉我,周云虹被黑社会困在屋里了。

身轻如燕的俞淑凤立即在我眼前变成一个惊叹号!

我回到屋里,对秦草与陶艺说,就说到这里吧,我还有急事要办。他们也看见俞淑凤了,就说这样定下来吧,十天内交款,便走了。

我请俞淑凤进屋里。

她尚未坐下就怪我,说道:

“你怎么搞的,手机也没开?”

“昨晚加班到半夜,刚才那两位同学又来商量事情,都是怕打扰的时候,所以就关了。”

“电话都打破了,你的部下说,到宿舍看看吧。”

“快说说,怎么回事?”

“你事前一点都不知道呀?”

“不知道呀,真的!”

“还情人哪,情到哪儿去?”

我劝盛怒的俞淑凤小声点,隔墙有耳呀。

俞淑凤有资格向我毛宏发脾气,她是周云虹最好的闺阁密友,没有从周云虹那里推销到保险,倒要为周云虹买保险,连我都不如她。

俞淑凤比周云虹年小八岁,身材稍小,但一段美妙的蜂腰,让她的胸围和臀围都很养眼。她脸部表情都集中在小巧的鼻子和嘴唇上,一撅一挑含义无穷,整体形象楚楚可怜。她属于那种小鸟依人的女性,不属于那种招蜂引蝶的女人。

俞淑凤这样的女人会配一位矮个子、大肚腩、四肢长毛的汉子真让人匪夷所思。我真想问她当年是谁先爱谁或者是先斩后奏不得已而为之,但终归欲语还休。她的保险业务倒是做得真好,她丈夫据说赌钱也赌得真好。周云虹说俞淑凤和丈夫经济上实行AA制,只有床上一两个月一次AB制,俞淑凤说他丈夫才不管你什么制,想什么制就什么制,像土匪,她早就说会让他去XY制。

俞淑凤认识周云虹也是找她做保险业务开始的。俞淑凤对我说过,她们保险业务员都有一双火眼金眼,一眼就能看出你这个人有戏没有戏,现在街上的首饰都以假乱真了,她们的准确度才降低一些。她认识周云虹不是从首饰上,而是从衣服和气质上。周云虹在移动电讯大厅交手机费,被在一旁的俞淑凤盯上了,菲律宾女国服,真皮提包,尤其是高雅端庄气质,绝非本地人可以模仿。她一路跟踪周云虹,被那走路的姿态迷住了,竟也邯郸学步了,后来真的忘了自己的步子。我说你这回看错了,她说错也没错到哪里去,周云虹不也是暂时不富的富婆吗,很快就是澳洲女人了,好歹也学了走路交了朋友还认识你这位朋友的情人!

俞淑凤与方雪菲不同,她有点傻气,话能这样说的么?但你看她撅着嘴唇的傻样儿,真的发不出脾气来。也许正是这样,她才让人配上四处游逛把家当成客栈的满身是毛的丈夫,也才一头闯进周云虹的红楼噔噔噔直上二楼让我躲都来不及。

我去红楼的时间大都是星期六晚上十点钟,戴一副大眼镜,低着头,躲开灯影走路,张大耳朵,听四方动静,小姐拦路不发脾气,乖乖说声对不起,真的能当鼓上蚤时迁了。我紧走慢走,来到红楼后门,四周一睃,平安无事,闪身便进了屋里,轻悄悄把后门关了闩上。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好比特务和间谍接头似的,秘密而惊险。我离开红楼一般在星期一凌晨四五点钟天还未亮时分,把革命回忆录上写的地下工作的办法都用上了,周云虹先从窗口往外盯梢一阵,确定万无一失时候,把一碗水倒在门竖底下,防止发出声响,而后把门一寸一寸拉开。只要闪出门去,周云虹将门闩上,我就长长吐一口气的同时长长吸一口凌晨清新的空气进来,平安啦!我会在心里欢呼。这个时候就是警察逮住我,我都敢跟他吵一架。因为我和周云虹都赌咒,就是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也绝不承认有私情。

尽管有视死如归之概,但不能不说实话,每回出门去红楼,我都惊心动魄地问自己,我还能平安回来吗?每回出门,我都犹豫不决地劝自己,到此为止吧,别去了,家庭要紧,前途要紧,名声要紧?人家周云虹一旦真的出事,只身孤影,无牵无挂,一飞了事,大千世界,船过水无痕,而你,毛宏局长,你怎么有脸出门见人?一个大浪,穿空裂岸,卷起千堆雪呀,毛宏!

只有鸦片鬼才能理解我了。

鸦片鬼难道不知道后果吗?他很清楚,清楚地看到一堆发黑的枯骨,可是,身不由己,欲罢不能了。

毛宏难道不知道后果吗?他很清楚,清楚地看到,大欲之航,无法着陆,可怜他心底深处,还存一线希望,只要小心驾驭,是可以迫降在一片平坦的盛开鲜花的草地上的。

周云虹给毛宏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英国有一个四十二岁的男子爱上比他大二十岁的俄罗斯女人,他们的亲友都说年龄相差太大,很快会离婚。为了证明他们是真心相爱,他们游玩到哪个国家,就在哪个国家举行一场婚礼。他们的亲友苦苦哀求道,别糟蹋钱财了停下来吧,我们都完全相信你们是真心相爱了好不好。但他们说,问题是我们现在已经非常喜爱举行婚礼了,无法停下来了。

“糟糕的是,我们也停不下来了!”我慨叹道。

“停下来?”周云虹拉长幽怨的声音:“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哟!”

是呀,男人五十,女人四十,还有几年能行云播雨?

“把命运交给魔鬼了!”我在心里说。

不能不说周云虹很有文学细胞,她忽发奇想,意在安慰吧,居然说道:

“要是有一双像外星人那样的能穿透墙壁的眼睛,半夜里到大街小巷走一圈,你就会看到一幅幅生动感人的情人行乐图。”

“你是想说,世皆混浊,我何独清?”

“你真聪明!”

“但愿土地公保佑,别让人发现了。”

“放心,土地公我供着哩!”

周云虹到底没把土地公供好。

一日中午,我还在补觉,周云虹出门到快餐客打饭,恰巧俞淑凤来找她,见门虚掩,知道人在。俞淑凤如同往常似的,以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的心情和步伐推门而入,噔噔噔直上二楼,跨进房间,不见周云虹,却一眼看到床上睡着一个男人,不觉惊叫一声动弹不得。她的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这一吓丢魂失魄冷汗淋漓,我真的以为是盘丝洞里的妖怪来了,赶紧翻身坐起,下意识地抓过被子盖住溜光的身子。

“你是谁?”

俞淑凤惊魂甫定,语无伦次答道:

“我是俞淑凤,来找周云虹,她不在吗?我是她的朋友,我做保险的。”

我听周云虹说过她有两个闺中密友。一个是方雪菲,做安利,一个就是俞淑凤,心情便放松下来,谢天谢地谢土地公!

俞淑凤还是站着说话,眼睛看着嘀嘀答答无动于衷的挂钟。但我仍然有一种让人看透一丝不挂无处躲藏的感觉在。

“你是刘一炎先生吧,从菲律宾回来?要移居澳洲了是吗?”

我说呀呀呀呀,我当然希望她把我当作刘一炎,希望她说完就道一声拜拜,希望她出去时把门关紧。可俞淑凤却把我也当成熟人,无遮无拦地说道:

“你好帅哟,好有气质哟,这个坏蛋周云虹,把你损得像瘦猴,斑白头发,棕色皮肤,塌鼻梁,老鼠尾巴,格格格,什么难听损什么,好像怕人家抢走一样!”

“呀呀呀呀是吗是吗?”

“她说你家在南区,有一座小别墅,你干吗不住到家里去,公开了也没什么嘛,差几岁也没什么呀,我先生就大我九岁。”

呀呀呀是吗是吗?

我憋出一身汗,又不能掀开被子,正苦不堪言,周云虹打饭回来了。

周云虹也尴尬片刻。

她放下手中的饭盒,转头对俞淑凤说:

“你怎么来了,也没先来一个电话?”

“我是路过,路过进来的,我,嘿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先生回来了,晚上我请你们吃饭,为你先生接风!”

俞淑凤说完就下楼去,周云虹送她出门,我听俞淑凤一迭连声:

“说定啦,说定啦,为你先生接风!”

现在如何是好?你说如何是好?你怎么出去没把门反锁?

你这个周云虹是怎么啦?

我觉得来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了,任何一种不可知的因素,都可以决定我的命运了。

“别急,别急,你别急嘛!”

“我想,认下来吧,我就是刘一炎。”

“这不妥,以后刘一炎来了,不全漏馅了?”

“那就说是你亲戚吧。”

“这也不妥,我一个四川人,哪来的亲戚?”

“那就说朋友,朋友。”

“你这不是害我吗?朋友躺在我床上是什么东西?”

是呀,朋友躺在床上?瞧我毛宏真够不仁不义的,只想推卸罪任,竟不管不顾人家女流之辈最怕的是什么,我还是个男人吗?我是一把有缺口的钝刀子,在她心口重重地划了一刀。幸亏人家有非常规生活的历练,懂得设身处地理解人,还能掩饰得住被伤害的不快。毛宏呀,奇耻大辱呀!我豁出去了,只要不暴露我的身份和单位,周云虹怎么解释都可以。

我们最后取得共识:

我们相爱我们怕什么!我们憋在深水里太久了,需要露出头吸一口新鲜空气有啥过错的?朋友朋友,两肋插刀,我们不要你插刀,就只需要你嘴巴设个岗哨,要求怎么说也不高吧?而且,周云虹说,实践也证明俞淑凤是可以做朋友的,认识不久,她就把自己的一些情况如实告诉了方雪菲和俞淑凤,两人确都守口如瓶。再说,让一个朋友知道也未必不好,凡事还能有个照应哩。这件可怕的事硬是让我们分析出许多许多好处来。

今天看来,我们的分析还真是有超前意识,俞淑凤不仅为我们保守秘密,而且,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

原来,周云虹认识了一个出没于进士第小巷的川东郑小姐,在她患病无钱住院的时候慷慨解囊,给了五百元。小姐出院后感动地呼她为同乡阿姐,哭诉一路走来的辛酸与无奈。周云虹突然灵感激发,以郑小姐的悲惨遭遇写成《一位川东女子的沉沦》短篇记实,答应日后稿费都归郑小姐。经过郑小姐本人同意之后,投给省《新生活报》,编辑部很快答复,说很好,近期就要使用,希望配上一张郑小姐的照片。郑小姐拿出一张婷婷玉立的略显做作的全身照,颇为懂事地交代编辑部应作技术处理,让人认不出她来。周云虹以为然,如实反映郑小姐的要求。岂料编辑部并没有处理妥当,一眼就可以认出郑小姐。周云虹请郑小姐原谅,开始郑小姐见木已成舟,也没多大意见。作品发表顺利,证实自己有创作能力,兴许以后能成为记实女作家,周云虹很高兴,单等稿费寄来交给郑小姐。周云虹大抵得意忘形,或者说我们在一块时玩狂玩疯了,竟没有提起这事,全然不知道天边乌云集结,正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有一天,两位四川口音与两位本地口音的青年人来到红砖小楼一层,其中有一位染黄头发的家伙,双臂上都纹着仰起头嗤嗤吐着红信子的五步蛇。周云虹从小就怕纹身人,那怕纹的是一朵莲花,她都当成坏蛋,今天,她意识到自己遇到克星了。

“你就是那个周云虹?”

周云虹点点头。

黄头发从后裤袋抽出《新生活报》,“啪”的一声摔在桌上,恶狠狠地说:

“你让我妹妹怎样嫁人?”

“咋啦?”

“炸你个婊!”

“我也没写她怎么样呀?而且是她同意的。”

“还说没怎么样?都写成妓女了还没怎么样?”

一个本地口音的青年擂了一下桌子,更加凶狠地嚷道:

“她都上吊三次了,还说她同意!”

“我把妹妹交给你了,上吊了我叫你偿命,嫁不出去了你得养着,少斤短两我断你胳膊割你的耳朵挑你的脚筋补齐!”

另一个本地青年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也许想报警吧,行呀,报呀!不过我有言在先,报一次警,我在你脸上划一刀,报两次,划两刀,报三次,划三刀!我们这里的公安局,没有死人,难得管你,自己私了去,死人的事还管不过来哩!而且,我告诉你,公安局我们有人,你不怕毁容,就试试,不要紧!你可能还想三十六计走为上,你跑吧,跑一回,断你一条腿,医院蹲半年,跑两回,挑你两条脚筋,让你永这蹲着。从现在起,这座楼,我派人二十四时盯着你!”

“别跟她扯那么多,让她逃跑看看,看她能躲到哪里去,到时她就信了!”

“你想私了也可以,十天内,交十万元名誉损失费和精神赔偿费,咱们两清,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否则,超过时间,一天断你一个指头!”

周云虹知道这回死定了,彻底死定了,顿时像掉进冰窖里,全身僵硬,胸脯有一阵阵压轧般的疼痛,只有呼气的功夫没有吸气的力量了。

一群人咋咋唬唬如在荒漠的星球里似的,愤愤地走了,黄头发还抢走周云虹的手机。

俞淑凤说她上午去找周云虹才知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走廊里有人走过,见我宿舍里有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少妇,都下意识地转过头看。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知道,我已经走进俞淑凤叙述的险境之中了,我只觉心中有堆烈火,双目发涩,眼珠子肯定如同两颗随时都会爆响的炸弹。

“不行,一定要报案!这是向我们社会挑战!”

“周姐不同意报案!”

“她不同意就不报啦?”

“公安局会二十四小时派人守住她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发生的比这严重的事多啦,怎么样?还不是拖在那里,过几天就忘了,该怎样还怎样,除非死人了才会引起重视!”

“你也这么说?可你知道吗,这是一个阴谋,可能蓄谋已久,黑社会介入了,没有公安局,孙悟空也徒劳!”

“那怎么办好呢?你报案,他们才真敢在周姐脸上划一刀哩!”

俞淑凤说着两颗泪珠凝上眼角,一眨动,顺着两腮流下,流下,流到下巴,砰然落地,我听见那沉重的落音。

“周姐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俞淑凤的泪水流淌,流淌,无休止地流淌。

“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了,不时有人用铁棍在门板和窗灵上,怦怦擂几下,她不敢出来吃饭,手机又被抢走了。直到今天上午我去找她,才知道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赶快给她送饭去,我看见斜对面有个人,还恶狠很地用手中的铁棍朝我挥了几下。周姐给我写了你的手机号码和地址,你又关机,我只好跑来找你。”

我听得一颗心如同撑得紧紧的气球突然萎缩了似的,供血不足,身子有些发虚,头脑也眩晕起来。

我必须赶紧想办法。

除了周云虹和俞淑凤极力反对的报警之外,那就只有屈服,屈服于敢向我们不健全的法制社会挑战的黑社会势力。

冷静下来想想,担心确实不是多余的。谁也不敢小看黑社会,北华市三年前倒台一位副市长,就是黑社会的小后台。社会上有传言,“老板老总,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工人同乡会;弱势小民,不怕官府不怕强盗,就怕黑社会”。乱得很,真的乱得很!官方的报告里坦承,我们的经济繁荣再也不能以社会治安、资源损失、环境污染为代价了;社会治安还是摆在第一位哩。政府是注意到了,可是治理成效甚微,不知问题症结在哪里,我想也许就在我们自己内部。尤其是北华市的社会治安,一直被市里当成老大难问题。这就难怪市民对公安局不甚信任,公安局也叫苦连天,说经济突飞猛进,警员编制几年一贯制,办案经费没有与财政收入同步增长云云。

屈服就是交钱,不是一万元,而是十万元,天哪!

刚刚答应半个月内筹资十六万元入股塑料制品厂,送走了秦草与陶艺。俞淑凤来得太迟,她要是上午来就好了,上午来我就不会答应入股了,先救周云虹出险境,工厂与生命,发财与救人,毋庸置疑,当然都是后者重要。

然而阴差阳错,就只在一个钟点之间。

有时想想,这就是命运呀!试想,如果俞淑风在秦草与陶艺之前到来,我还会呆在宿舍里吗?我没有入股工厂,一年后自然就不会白白丢了十六万元血汗钱,也就不会轰然倒下又是住院又是休养,安安心心做我的广电局长,说不定顺顺利利的就当上了倪梅香唾弃的而我毛宏却看重的副县长,我这人做一个没有实权只有官衔的副县长还行。

然而——

然而真他妈的命运魔鬼!

如今,还有第三条路吗?

叫周云虹立即电告她那位刘一炎校长,火速从马尼拉带十万巨款飞回来救人,同时立即把人带走。这不能不说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也未必尽然,我就听周云虹埋怨过,说刘一炎的承诺像放屁,她刚回来的时候,两三天就来一次长途,以后就五六天,以后又天十来天,后一次还超过半个月,钱也没寄来,她现在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倘是如此,去得成去不成澳大利亚还是个谜哩。而且,我也不太愿意这样做,这样做我毛宏的脸就彻底丢尽了,连东浦县的男人的脸也丢光了,周云虹会把我毛宏当成饭里的一粒稗子,连同口水一齐“呸”出来,人,尤其是男人,东浦的男人,不是靠钱活着,而是靠面子活着!而且,我说过了,我已经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了!我不敢想象,当周云虹卑夷地盯我一眼恨恨离去以后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的内疚和悔恨以后还能不能同我一起化为青烟消失在这个人世间哩?

我不愿意这样做

真的,我不愿意这样做。

但是,眼下这个难题太棘手,并不像解答三元二次方程式那么简单容易呀。

周云虹盼眼欲穿。

周云虹危在旦夕。

我记起万能的上帝。

我想起方雪菲。

打电话告诉方雪菲吧,我愿意入教了,我愿意去教堂洗礼,我要和她一起去向万能的主祈祷,救救她的朋友周云虹!

我真的拿起电话。

我突然想起母亲病危的时候,妹妹拼命地烧纸钱点香烛祷告上苍祷告观音菩萨如来佛关帝爷,我在一旁拼命地折迭纸钱点火烧香递给妹妹,心里真的相信冥冥中有一位主宰人间生死的神灵是可以用虔诚打动的。不管你是如何马列,人在万般无奈的时候都会如此迷信起来,也不能怪中国人骨子里都迷信,外国人一碰到危险不也首先就呼叫“上帝呀”,是人都想绝处逢生。

我又放下电话,因为我突然想起中国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古训,想起荆轲为燕太子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壮举。我必须去看看,“解决问题的方法在调查研究之后”是我们政协委员的座右铭,我是二十年的老政协委员了。

危险对我是不存在的,但暴露身份却有可能,甚至情人关系也有被考据出来的危险,但滴水之恩必须涌泉相报,我能够那么瞻前顾后错失良机吗?

我必须亲自走一趟。

是的,一定要亲自走一趟,别无良策!

时间当然是晚上。

夜神可以掩护我。

我留俞淑凤吃晚饭。

我们到街上菜馆去,俞淑凤挑了几个菜为周云虹打了一包。想起当初俞淑凤闯进红楼之后我们的责怪与忧患,我暗自惭愧,叫了啤酒,敬俞淑凤一杯又一杯,感谢她的关心与帮助。俞淑凤也真能喝,肚子小小的,竟能灌进去六瓶啤酒而且没去过卫生间,我暗自困惑,她的啤酒哪里去啦,我却是跑了两趟小便所。

我们像那英雄武松上景阳岗一样,醉醺醺打的直奔北华市。

俞淑凤醉得比我厉害,半路上竟躺在我怀里,含含糊糊地埋怨:

“毛老师你是好人,做你情人值得。我先生吃喝嫖赌淫五毒俱全,一年没在家里呆几天,有时我都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有一次还把小姐的脏病传给我,我骂他害了我,他还说什么‘不知是谁害了谁呢’。那一阵子我天天上医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都想趁他睡觉时一刀宰了他。毛老师,你真好,周姐找你找对了,对了,我,我要是比她早……”

俞淑凤没说完就睡过去了,一直到了进士第巷口我才叫醒她,却见那一包饭菜她还拿得好好的,心里十分感动。这样一个柔弱如柳娇憨可人的小娘儿,怎么就没人爱怜呢?

俞淑凤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巷子愈来愈暗,行人愈来愈少。

今夜巷子格外清静,暗影里也格外安宁,小姐们都改恶从善了抑或开始“扫黄”呢?

红楼灯火通明,三层楼窗都亮着,可怜周云虹以灯壮胆。

敲门。

周云虹探头看了一阵,认清是我毛宏和俞淑凤,身后也没有尾巴,才把门扇拉开一条缝让我们挤进去。我一眼看到周云虹憔悴赢弱,精神疲萎,身子瘦了一轮,胸脯似乎也塌了许多,整一个形象恰如一棵缺水的洋葱,不觉一阵心酸。她只淡淡说了一声“来了”,就回身领头上二楼。

来到二楼,她想忙着介绍情况,我说先吃饭,吃饱了再说。俞淑凤说我替你热热,她说不必了,拿过来狼吞虎咽的。俞淑凤说我都给你买了电磁炉方便面,你干吗不煮着吃呢?周云虹说没心思,没心思煮,真想死了算。我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忍一忍,时间会解决向题的。我的话虽然像鸡蛋壳一样空空洞洞洞,但周云虹听了精神却好许多了。

突然,一楼前门和后窗几乎同时震天动地响了几下,显然是铁器敲击声,这说明他们果然全天候监视着红楼,我们刚才进来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了。

同样的敲击,夜里的感觉比白天可怕。我看见周云虹双手抱肩,眼睛里流淌着恐惧,就是俞淑凤也愣住了,久久没有动弹。我不知是被两个女人的样子刺激了或者被外边的恐吓所激怒了,噔噔噔下楼去,不管两个女人怎么叫喊,拉开门冲出去。

什么人也没看见。

我很勇敢,从来未有的勇敢,大声喊道:

“谁?谁砸门啦?”

没有人回答。

近处有几户人家开门出来,说怎么回事。进士第的许多原户主早已乔迁新居去住漂亮小区了,房子住的大都是外地生意人或打工者,少有来往,过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日子,事不关已,高高挂起,问的也是白问,答的也是白答。

我走向隔壁人家,问看见谁否,一位老头子连连摆手答非所问,说我们不懂我们不懂。我走向右边邻居,他们“怦”一声把门关紧。

就他妈这个鸟样子!

怕土匪似的!

人比星星近,心比星星远,这世界怎生了的?

我愤愤回到楼上。

两个女人吓呆了,这一下她们更加反对报警了,说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你看都看不到他们,能奈他何呢?而他们要毁你的容要断你的手脚就很容易,防不胜防,鸡蛋不能碰石头。

“我想跟他们谈谈条件!”

我说得很豪壮,自己都听到落地铿锵的声音。

我又一次把两位女人吓呆了。良久,周云虹才说道:

“他们会不会伤害你?”

“我想不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经过详细策划的阴谋,他们是冲着刘一炎的钱财来的,我作为刘一炎的表弟,代表刘一炎和他们谈判,也许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当然,也有可能我们的估计错误,也有可能他们会恼羞成怒,加害于我,可是,万不得已了,你们还能想得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吗?”

也许是我的话启发了周云虹,她抓过我手掌心里的手机,当即给菲律宾的刘一炎打长途。

第一回没挂通,我看见周云虹脸黑下来了。

又挂了一回,还是没挂通,周云虹脸色惨白。

她抖抖索索地挂第三回,泪水涌出来了。

周云虹说,英语回答,手机已销号,刘一炎这个老混蛋,半个多月没电话了。

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周云虹可能受骗了。

我们不晓得怎样安慰周云虹,俞淑凤陪着她哭,两人的泪水比赛似地流淌,流淌。

哭了一阵,周云虹清醒过来似的,又拿起我的手机,翻开桌上一个笔记本,找到一个电话。我们都紧张地盯着她,只见她也紧张地哈罗哈罗一阵,终于有人接了,但却不是刘一炎,而是一个叫苞小姐的,听起来是一个教师,周云虹在马尼拉华文学校的朋友。她们谈了很久,我们都听得出来。刘一炎办好了澳大利亚移民手续之后,要卷走公司的一笔巨款被妻子发现,所有努力在最后一刻全部泡汤,人也被塑料大王岳父扣住了。华文学校的新校长前日到任。苞小姐问周云虹现在何处,要她躲一躲,说塑料大王知道是周云虹勾引刘一炎,大发雷霆,他白道红道都畅通无阻,好生厉害的人哪。

周云虹死了一条心,反而勇敢三分。

她说她不愿意麻烦我连累我,说我妻子儿女团团圆圆一个好好的家庭,不能因为她受到伤害,说我一个好单位好工作好歹也是个官儿,不能因为她受到影响。她胸一挺,脸一沉,一副上刑场的英豪气概,说她豁出去了,现在是一个人来去无牵挂,要宰要剐要烹要煮随便。

我和俞淑凤说了许多话,才让她安静下来,理智地面对现实。接下去的计划都由我主讲,大大地把两个女流之辈感动了一回,仿佛看见诸葛武侯“安居平五路”似的。

我决定后天,星期天下午三点正,见他们能拿主意的头儿。地点就在车站对面的“天未亮”茶馆,这个茶馆是方雪菲丈夫和他的朋友合股开的,馆名是方雪菲叫我起的,招牌也是我叫我们东浦县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古明给题写的。俞淑凤已经暴露身份,不能出场,可以叫方雪菲到场,暗中盯梢,一有危险,立即打电话向110报警,这样就能保证我毛宏万无一失了。至于条件吗,一万元,最多二万元,不能再多了,而这二万元,我毛宏出。俞淑凤说她出一万,不是怕我没钱,主要是朋友有难,略表寸心。周云虹说二万元她出得起,是她惹得祸,理所当然是她出,就怕对方咬死十万元或者五万元,那就只好向二位借了。这一点就没有形成决议,届时视情况而定。最后一条,俞淑凤主动把她的手机留下,明日周云虹就用俞淑凤的手机打她的被抢走的手机,与对方约定时间,而方雪菲那里,由俞淑凤明日向她说清楚。

晚上十点半钟,我和俞淑凤离开红楼,没走多远,背后又传来铁器猛击后窗棂的巨响。

我气得把拳头攥紧,可是有任人宰割的恐惧。

第二天上午,周云虹来电话,说她打通她的手机了,对方同意见面,但要求最少先带五万元。

傍晚,俞淑凤给周云虹送饭后打来了电话,说方雪菲那边都联系好了,没有惊动别人。

第三天上午,我下班回到宿舍,方雪菲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她一脸愁容,应该是来商量下午三点在“天未亮”与虎谋皮的要事吧。

一进门,方雪菲就严肃地说道:

“毛老师,你要忏悔!”

“忏悔?忏悔啥呀?”

“向主忏悔,你犯大错误了?”

她去把门虚掩,而后坐在我床沿,叫我坐在桌前的靠背椅上,面对着她。我知道她是真诚的,没掺半点儿假,在我们唯物者看来,像游戏一样,可在她心里,无比神圣庄严,容不得你半点亵渎。我必须认真跟她完成忏悔仪式,否则,下面的事免谈,明日深入虎穴之前,她还是会要你忏悔罪过,祷告主的拯救。只见她又拿出那一顶针织黑色无沿帽子来,一边把头发压进帽子里一边说道:

“毛老师,我不该把周云虹介绍给你认识,我没有想到,真的,我一点都没有想到。我知道毛老师你不会那样那样的,周云虹那个人我不是太了解,只是推销安利的时候认识,哪知道,唉,现在说啥也迟了。我昨天才知道,我就向主忏悔了,也替毛老师你忏悔了,求主宽恕你……”

我没啥可辩解的,从头到尾,我只说:

“魔鬼的诱惑,胜过主的召唤!”

“撒旦被捆绑了一千年,撒旦跑出来了。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叫他们争战,叫他们流血,叫他们犯罪。主来了,降下天火,魔鬼被扔进硫磺的火湖里,就是兽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们必昼夜受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我头一回感到惭愧,在这样纯洁无邪的女人面前,衷心地听她数落,听她忏悔,听她祈祷。

“主呀,万能的主呀,你与我们同在。我们有罪了,我们向你忏悔!原谅我们吧,赐给我们爱心,赐给我们善良,赐给我们贞洁,赐给我们平安!只有你才能保护我们不失足,叫我们无瑕无疵,叫我们欢欢喜喜荣荣耀耀地站在你跟前……”

我微闭两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跟着方雪菲祷告一遍。她的一脸愁云被神的光明照亮了,睁开眼睛说道:

“我们是主的儿女,主是我们的父亲,父亲会原谅无知的儿女的。毛老师,你是主犯罪过的儿子,你忏悔了,主就会保佑你的毛老师,你一定会过这一座桥的。”

“一座桥?”

“是的,一座桥,一个难,一道关卡。”方雪菲微仰着脸儿,回忆着说:“那年我家先生去广东运了一批CD机,说是台湾的水货,其实现在运来运去都可以了,可那年不行,说是走私。车到西江桥头停下了,排了长龙,前面有海关人员检查。我恰巧打电话给他,问他到哪里了,他说糟了,这一回混不过去了。我一听,马上向我主耶酥祈祷,保佑我先生人与车平安回来。我祈祷完毕,又打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过来了过来了。毛老师,你跟我祈涛了,这一座桥就过来了。明天你放心,会没事的。”

“我想也会没事的。”

“毛老师,晚上你要记得祈祷,还有明天早上、中午、出发前,都要祈祷。”

“好的,我会的。”

方雪菲完成一件大重大任务似的,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雪菲。”

“谢谢主耶酥!”方雪菲笑了,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说道:“毛老师,要不要叫我先生带几个朋友候着,以防万一?”

“不要惊动你先生,主会保佑我们的!”

“毛老师,你能这样想,我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

方雪菲真的很高兴回去了,她这一趟来,就专为我向上帝忏悔的,任你是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会心存感激的。我很受安慰,我不知道竟然会有好几个女人为我的一生牵挂着,毛宏,不虚人间一行呀!

我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脑子里一幕幕翻过去,尽是青帮红帮斧头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电影镜头,不由得滋生出一份渣滓洞的英雄面对群魔的悲壮。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天未亮茶馆”。方雪菲托我命名茶馆的那些年头,我无忧无虑,和苏东坡老先生一样,“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写诗,作文,游山,玩水,人家叫我西哈努克。柬埔寨的老国王西哈努克被郎诺将军推翻后乔居中国,被高层奉为贵宾,走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吃尽大江南北的山珍海味粤菜闽菜潮州菜,很惹国人眼红,嫉妒得心怀不满。我当然远不如西哈努克快乐,但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一日,提早醒来天未亮,想起方雪菲所托,机灵一动,就给茶馆命名“天未亮”。茶客都说好,“天未亮嘛,再继续喝下去嘛”,生意真是兴隆。今天想来,深深理解“做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的深层含义,真想连总编也不当,时光倒流,回到写诗,作文,游山,玩水的岁月里去。

站在小楼下,看一眼汉隶招牌,仰天一声长啸,回转身来,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异常,便推开玻璃自动扉,跨进茶馆。

方雪菲已来多时,她把我带到二楼南向的一间茶室。这里三面有窗,视野宽阔,可观街景,有啥动静外面也看得清楚。方雪菲敲了敲墙壁,说毛老师你放心,我就在隔壁候着,送水的泡茶的小姐我都打点好了,随时汇报情况,治安联访站就在茶馆后面,二百米不到,报警号码我都输入手机快捷键了,指头就放在键子上,像勾着枪的板机一样。我笑着点点头,心里说:“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明星,雪菲却是隔行的明星,我要是公安局长,会感到她搞安利是一个大损失。”

半个钟头过去了。

怎么回事?

又半个钟头过去了。

方雪菲也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没动静呀。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周云虹说,他们变更地点,就在车站右侧一棵大榕树下。

妈的!我身上仿佛有一股邪劲在乱闯。但毫无办法,局长落难,不如一只丧家犬。方雪菲要陪我去,我说你戴个帽子或眼镜吧,还是在我后面跟着更好,别忘带手机。

来到车站。

车站右侧果然有一棵老榕树,气根都有人的手臂粗,绿荫如盖,树下有一正方形青石桌和两条青石椅,有一位老阿婆正给小孙子喂饮料。四周开阔,便于撤退,可见也不单是我毛宏害怕,黑社会的人也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奸。

我坐在青石椅上,看着老阿婆,无话找话说,以减轻内心的紧张,虽然方雪菲就在对面的鞋店里,手指头放在“板机”上,随时发射,但到底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

“你在等人吧?”

“是的,这孩子真漂亮。”

“就是太皮了,不听话。”

“皮一点好,皮一点长大不会受欺侮。”

我虽然嘴里应付着,挺着腰板端坐青石桌旁,目光却不停地搜索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个人都在奔自己的目标,我看不出有啥异样。我还没看清别人的时候却已经被别人看清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我一跳。我回头一看,是个精瘦的黑不溜秋的年青人,妈的!这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对手竟是这样下等的小混混?他应该是五大三粗络腮胡子的或者满脸疙瘩戴黑眼镜的,顶不齐也得有我毛宏这样的年纪哪怕再小几岁也行,哼!我还运筹帷幄周密布置如临大敌哩。

“是你?”

“你是刘一炎的亲戚?”

我点点头

“刘一炎我们认识,前年回来过。”

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像四川的,又像湖北的。他一句话就泄漏底牌,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们是冲刘一炎的钱来,是蓄谋已久的敲诈。我又慎重看看四周,好像也没有什么严阵以待的样子,心就放松下来了。

“我找你们头儿!”

“我就是。”

“你不是!”

“我是!”

“嗤!就你这样?”

“屁话别说,钱带来了吗?”

“什么钱?”

“五万!不是要你先带五万元吗?”

“要五万元你们找刘一炎去!你们怎么这样无能,欺侮一个弱女子,你们不觉得太下贱了吗?”

我突然说漏了嘴,说完才记得今天我的身份是刘一炎的表弟,幸好对方是个大笨蛋,一时也没有听出底细来。

“我们找她也没错,她把我妹妹写成妓女,叫她要死要活要上吊,一辈子嫁不出去!”

“别说了,别把我当傻瓜,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什么妓女不妓女上吊不上吊,一个敲诈钱财的案子!再说,那篇文章我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化了名,已经不是你妹妹了;主要是照片没处理好,细心人还能看出来,但这是编辑部的责任。你们没本事找编辑部,却找周云虹,这显得你们是欺软怕硬,还想混社会哩,趁早收摊吧!告诉你,回去转告你们头儿,我今天敢来,就不怕你们,你信你们等着瞧!但既然周云虹把文章写出来了,为了表示她的歉意,她愿竟拿出一万元给郑小姐。”

“一万元,你在开玩笑吧?”

“我不开玩笑!这已经是冤枉钱了!无缘无故叫你拿出一万元,你肯吗?不肯,是吗?是的,就是十元钱你也是不肯的,可人家周云虹多么大方多么善良,郑小姐没钱住院,她就送了五百元,雪中送炭,解人燃眉之急,现在,一出手就是一万元,还少吗?你有这境界,你有这胸怀吗?地狱里走一趟回来,都未必有。”说到这里,我一股怒火忽喇喇直冲天灵盖,忍不住骂道:“的,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还有良心没有?”

老阿婆在黑小子一出现,就看出不是好货,抱着孙子走了。过往行人,听到我的骂声,纷纷转过头来。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们要是敢动周云虹一根毫毛,我立即报案!信不信?”

有好事者围过来看争吵,黑小子赶紧站起身,疾步而去。

我一句严厉的警告追过去:

“告诉你头儿,这是我们的天下!”

黑小子头也没回,很快隐入人群中。

我让众人看到一副大义凛然英勇不出的光辉形象。我这才发现自我,发现我性格中坚强刚毅的一面,原来我也是很适合做隐蔽战线的工作,而且我估计还不容易当叛徒。

一场与虎谋皮的斗争,就是这样开始这样结束的。

不晓得成功不成功,但我的心里好受多了。

偏西的太阳已经躲到邮电大厦的背后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大榕树的阴影也移到车站的墙壁上了。

我和方雪菲会合了。

她忧心忡忡地说,毛老师,你那么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生气。我说雪菲呀,我是第一回这样低声下气,要是凭着我的脾气,我一定报警,先收拾他们这些王八蛋,是死是活断手缺脚再说,可是周云虹可怜呀,我于心不忍呀,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呀。

我们分手了,方雪菲去红楼把情况告诉周云虹和俞淑凤,我回东浦县。方雪菲没有忘记交待我,毛老师,晚上要记得祈祷呀。

上帝要能摆平这件棘手事,我天天祈祷。

我精疲力倦回到宿舍。

月亮像被天狗咬了一口,孤零零地躲在天边边。

子夜时分,我刚刚入睡就被手机铃声吵醒,周云虹说,他们刚刚打来电话,本月十五号以前,一次清五万元,否则就要动手。

又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