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蛰伏》
作者:四海无人对夕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28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秦军在鹫峡大败仇池人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哪怕长安士民已经渐渐习惯大秦军队总是取得胜利,真听见了胜利的消息,还是免不了全城欢腾。恰好这两天有个西域番邦派人来长安朝见苻坚,随行还带了一帮模样古怪的俳优侏儒,表演的舞蹈和杂耍都与中原的老把戏大异其趣,苻坚看了新鲜,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高兴就又召集了一批乐人、舞伎,在长安的大街两旁夹道设棚,每天天一亮就开始锣鼓喧天,一直闹腾到晚上才算完——他兴致一来就会有些奇思妙想,手下的大臣既拗不过他也防不胜防,只好亡羊补牢地同他讨价还价,将这等“劳民伤财”之举限到三天且下不为例,也就罢了。长安的百姓可不管这个,他们只知道有不花钱的热闹看,还是苻诏恩赐的!自从晋室东渡以后,北方连年战『乱』,何曾有过这番太平热闹景象?因此都乐疯了,别的事都不干了,连开店铺的都把自家的店铺关了,高高兴兴地看人走绳索、吞刀剑、跳胡舞,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此时的长安,恐怕只有新兴侯府是处安静地方了。

说起来,慕容暐也真的很难。苻坚待他不薄——不知道是不是胡人没有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对待败降的敌国君主常常是一杀了事,苻坚倒好,没杀他也没挤兑他,好吃好喝地供着,这原是好事,可也有让人为难的时候。比如现在,他是苻坚亲封的新兴侯,苻坚取得了胜利,他要显得不高兴,既于理不合,也不是为人臣子之道。可他又是前燕皇帝,要是一脸的与有荣焉,未免也让人觉得全无心肝。因而思来想去,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装病。

慕容暐既然“病”了,窝在家中养病,新兴侯府自然是大门紧闭,闭门谢客。原就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降王府,如今更是门可罗雀,只有两个小厮儿百无聊赖地拿草茎拨弄地上的蚂蚁,一边窃窃私语:“你说,中山王入宫做什么?”

“不知道。你听说什么了?”

“说什么的都有……”提问的小厮有些惶『惑』地看了对方一眼,“你说……是不是真的?”

另一个小厮显然更稳重些:“没凭没据的瞎猜,要是让老夫人听到,不定就信以为真,万一伤心过度,谁吃罪得起?”

“可……”提问的小厮还是有些不服,才说了一个字,便听身后传来管事屈突提的怒喝声:“混帐小子,让你们在门口迎迓客人,你们当是玩儿吗?”

两个小厮吓了一大跳,讪讪地站了起来,仗着年纪小,也就涎着脸凑了过去:“屈突叔别生气,我们这不是看没什么客人上门才躲了会儿懒……以后再也不敢了。”

屈突提原在慕容暐的宫中掌管内廷宿卫,前燕亡后一路跟到长安,对慕容氏可谓忠心耿耿,听了小厮的回话越发生气:“闲得慌了?闲得慌了到外头瞧瞧,多少大燕国正正经经的金枝玉叶,如今吃不饱穿不暖,沦落街头,还有一位在卖草鞋!如今鲜卑人是虎落平阳,谁见了都当癞皮狗踢上两脚,咱们就更得自己争气,每天都精精神神的,让那些人好好瞧瞧咱们的样儿!”

屈突提说得义正辞严,那两个小厮也只好连连点头称是,正听教训的时候,突然有人鼓掌,三人齐齐侧了头去看,原来是慕容垂来了:“好,说得好!”走过来拍了拍屈突提的肩膀:“你说得很好。”见屈突提咧嘴就哭,不由微微一叹:“别哭了……你不是说咱们鲜卑人应该让人瞧瞧样儿么?咱们鲜卑人,还兴哭鼻子?”

屈突提听了,拿袖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红着眼睛、哑着嗓子上前侍候:“侯爷是来找我家侯爷的罢?我给您通报去!”一边往里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天老夫人的病越发重了,侯爷整日在床前服侍汤『药』,都没合过眼……”

※※

大可足浑氏的病来得突然而迅猛,慕容冲入宫的当天晚上,她便一病不起,到今天已经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每天吃『药』,只是一直没什么起『色』,终日昏昏沉沉,还很容易受惊,但凡婢女们出入的声音稍微大些,她就会蓦地睁眼,等看清了来人,才极失望地重新合上双眼。慕容暐原就于心有愧,见母亲伤心至此,越发内心疚惭,因此侍候得格外卖力,连大可足浑氏都有些奇怪——见大儿子已经满眼血丝、憔悴不堪,她有些过意不去:“够了……”

几天没说话了,声音有些哑。

慕容暐正从婢女手上接过『药』碗,听见这个沙哑的声音,手上一顿,却不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拿勺子搅着碗中的『药』汁——他又能说什么呢?说凤皇很快就会回来?这话他在慕容冲入宫时说过,可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大可足浑氏才说了两个字就觉得累得很,闭目休息了一会,才说:“你做的已经足够多……”说到此处,极慈爱地看了大儿子一眼,轻声吩咐:“去休息罢,不要累坏了。”

慕容暐有些苦涩地开口:“母亲这般自苦,又有何益?儿子看在眼里,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不是没有后悔过。

慕容冲入宫之后,他从未向苻坚求见过自己的嫡亲弟弟——他不敢。不是不敢求见,慕容冲不是嫔妃,见外臣是一句话的事。只是,他拿什么脸去见这个弟弟?

懊悔么?

懊悔。万蚁啮心般地懊悔。可是,每一次懊悔之后,他都更加明确地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连自己弟弟都保护不了的挫折,让他越发明白往日权势的可贵,为了重新取回这个权势,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弟弟。

慕容暐的心思,大可足浑氏半点也不知道,只是一脸惨淡地摇头:“我何尝不知道自苦无益?只是为人母亲的一点痴心罢了!”停了停,又说:“你别怨凤皇,要是你有事,我也一样担心。”

听了这话,慕容暐鼻子一酸,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恰好屈突提在门外说:“宾徒侯来了。”登时松了口气,低声说:“我去了。”见大可足浑氏点了点头,赶紧将『药』碗塞给妻子小可足浑氏,逃难似地走了。

小可足浑氏是大可足浑氏堂兄可足浑翼的女儿,也就是大可足浑氏的侄女儿,出嫁前是家里的千金大小姐,出嫁后先做贵妃,再做皇后,几时做过这种侍候人的事?慕容暐把『药』碗塞给她,她简直就不知道怎么端才好,好不容易才抓起勺子,胡『乱』舀了一勺就要往大可足浑氏的嘴里送,见姑姑面凹眼陷,心里一哆嗦,登时就泼在被褥上了。屋里登时一阵手忙脚『乱』,混『乱』中有人说:“我来罢。”

极清朗的声音,因压抑着哭声,显得有些飘,好像清风一样。

大可足浑氏霍然睁眼,瞧见眼前白衣少年,心中一切郁结之气登时好像春天来临时的花朵,一朵接着一朵、一山接着一山地开放,心里的欢喜一直溢到脸上,满脸笑容地说:“回来啦?”

慕容冲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答,接着便上前扶她坐了起来,掖好被子,方才端起『药』碗,先尝了一点,觉得有些烫了,又吹了一下,方才小心地送到她的唇边。大可足浑氏却不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哭了。

慕容冲以为她病得难受,很紧张地问:“很难受么?”说着便放下『药』碗,正要叫人,大可足浑氏却抓住他的手,摇摇头:“凤皇懂事了,会孝敬母亲了,我是高兴得哭了。”

慕容冲这才返身坐下,脸上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却不说话,只是端起『药』碗,正要拿勺子舀了喂『药』,大可足浑氏却径直接过『药』碗,一仰脖喝了,呛得直咳嗽,半天喘息平了,方才问:“今儿怎么突然回来了?还……还回去吗?”

慕容冲先放好『药』碗,开始替她捶腿,低着头,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声音倒是极镇定的:“陛下特命我回来探病,一会儿就回去。”

大可足浑氏却又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慕容冲给她捶腿——动作是那么自然……就好像他刚进门就扶她起来、掖好被子、尝『药』、喂『药』一样自然……这哪里还是邺宫里嚣张跋扈的大司马、中山王?看慕容冲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她勉强笑了一下:“凤皇可真是长大了……”开始回想起往事来:“也就是前年罢,我也病了,你过来问安,一进门就东张西望,跟你说话也爱搭不理的,隔一会就往门口看,我生气了,问你急着办什么朝廷大事,你可还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你居然说打架被师傅撞见,皇帝知道了肯定生气,央求我准你在皇帝来前告退,气得我又多病了两天。”

慕容冲想起当年顽劣不堪的情景,也是忍不住地笑:“三哥到底还是没能饶了我,说是打架、惹母后生气,两罪并罚,打发我去佛堂跪上一天,修身养『性』。”

大可足浑氏听了大笑,她身子虚弱,一笑就喘得透不过气来。慕容冲有些忧心地看着她,趋前一点,伸手搀住她,她却挣脱了,等气息稍稍平复,又接着笑:“你三哥哪是罚你,分明罚的是佛祖。等我知道了找人放你出来,你都撑得吃不下饭了,才多会儿功夫,你就把供品也吃了大半……我一直想问你,那糕点里头没搁盐,可还好吃吗?”

慕容冲“扑哧”一笑,却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出神的样子,渐渐转为茫然若失,半晌低了头,轻声说:“从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从前……多久的从前呢?

大可足浑氏心中酸楚,看慕容冲不想再提,也就不说了,想了想,话风一转,声音极低地问:“你在宫里好不好?”

慕容冲听了先是全身一僵,接着深深埋下头去——整个人都像缩了一点,肩膀微微有些抽动,过了半天才语调毫无起伏地回答:“天恩浩『荡』。”

大足浑氏知道这不是实情,可是,就算知道这不是实情,她又能怎样?大燕国已经不在了!她不再是大燕国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慕容冲也不再是往日的天之骄子和中山王!

“委屈凤皇了……”大可足浑氏极苦涩地开口,“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忍耐着些……”说着便抬手去抚慕容冲的脸,触手却是一片湿凉,才一愣,水便越聚越多……他在哭么?从来只会趾高气扬地把别人气得死去活来的小儿子在默不做声地哭么?心下一恸,几欲晕绝,思来想去,始终无计可施,只得捶床大哭:“老天啊老天,我还活着做什么!”慕容冲听了越发忍耐不住,索『性』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屋内哭声震天,原被慕容冲挥手打发出去的人顿时一齐冲了进来,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一言我一语的,直闹得沸反盈天。

慕容暐早听下人禀告说慕容冲回来了,想着母亲最宠这个弟弟,又有段日子没见着了,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也就一直来打扰,这里听里屋闹腾得厉害,只得过来,皱眉喝斥奴婢们:“全都消停了!『乱』成一团,老夫人怎么养病?”见慕容冲过来向他行礼,一脸的泪痕未干,一边抬手叫起,一边叹气:“凤皇,三哥知道你在宫里受了下人的闲气,可也得忍耐着些,怎么一回来就诉苦,惹人伤心?”

他只怕慕容冲年幼不知深浅,把实情和盘托出,急坏大可足浑氏,一边说,一边朝慕容冲使眼『色』,偏生教大可足浑氏瞧见了,满腹犯疑地厉声喝问慕容暐:“你挤眉弄眼地做什么?莫非凤皇在宫里不只受下人闲气?”

慕容暐登时张口结舌,倒是慕容冲听了赶紧说:“我在宫里只是一时不惯,母亲千万别多心。”又对慕容暐说:“三哥教训得是,凤皇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慕容暐这才松了口气,突地想起一事,对慕容冲说:“五叔来了,听说你回来了,想见见你,你跟我过去罢。”

听说慕容垂也在,慕容冲愣了一下,片刻后转身向母亲告退。大可足浑氏虽然万分不舍,却也不好阻拦,只得挥手打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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