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等待彩云的日子
作者:德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38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等待,等待的滋味是痛苦的,然而,天高觉得这种痛苦也是幸福的。他认为恋爱的过程光有幸福没有痛苦,甚至一点痛苦都没有经历过是不完满的。

时序更新又是春,正月底,村里在外地承包了一座公路两孔桥。天高已入了瓦匠帮了,马上又要出民工了,临走之前,他给彩云写了封长信:彩云,来信给你拜个晚年,去年秋后离完婚,我没有食言,马上写信告诉了你。今又来信,想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到报……

天高把在家里艰苦奋斗的作风带到了建桥工地。白天与石头砂浆打交道,晚上有时看书有时钉鞋补衣服,有时还天不亮离开驻地上河洗衣刷鞋,等回来的时候,人们还没起床,只有起早做饭的初莲,她一边摇着水(手压机井)一边看着天高把洗好的衣裳搭在院中的钢丝绳上,而两人谁也不说话。

开饭了,凭饭票到食堂领馒头,每人一个,领菜不用票,每人一份,用饭盒或碗盛着,通常,如果锅里有剩菜,吃完了一份,民工们还可以再向炊事员初莲要点,但天高从未开口要过剩菜,尽管他是那么喜欢吃菜。

一天晚上,天高到伙房找到初莲:“今晚剩馒头了吗?”

“剩了,怎么?你不饱?……”

“我饱了,我想明天休假,天亮就走,晚上才回来,你给我两个馒头吧,算我明儿早上和中午的两顿……”

天高还没说完,初莲就爽快地答应了:“行,明儿早上过来拿吧。”

天高本想当时就拿走,可既然初莲说要明天早上,那就明天早上吧,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天高就到伙房门口的机井旁洗脸,此时初莲也在井边盆里洗咸菜,天高满以为初莲能把馒头拿给他,可她无动于衷,直到天高把脸洗完了,她也把那盆咸菜洗完了,初莲仍迟迟没有拿出馒头,天高以为她可能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愿意给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天高只好饿着肚子匆匆上路了。

五十多里的路,天不晌就赶到家了,天高到家后,先上山看了自留地的麦子,麦埂上的草有的开花结籽了,也有的干死了,他动手全部拔除了,因他不在家,错过了套种玉米的季节,他看到别人家的麦埂上的玉米苗长的齐刷刷的,自己家的麦埂却长满了杂草,便拔了拔草,看着自家闲着的麦埂,他默默想着:今年秋季绝产了。

当他返回驻地时,正好开晚饭了,他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饭菜,他太累了,太饿了,狼吞虎咽的就吃完了,他肚子不饱,眼也不“饱”……

后来,房东大嫂告诉天高,那天他走了以后,初莲忽然想起忘了给他馒头:“哎呀,我忘了给他了……他肯定生气了……”

她说错了,天高不会生气,谁都有记性不好的时候,天高不怪她。但至少可以据此认为,两人的确没有感情了,若是退到当年初恋时期,她会忘记吗?

又是一年秋风起,依然豆叶十里黄。天高午后正准备上工地,启云骑着车子来了,他没吃饭,天高到伙房找初莲要了一个馒头,给她票,她没要,又要了一份菜,就这么简单而实在的款待了朋友。启云这次远道而来是邀请天高去喝喜酒的——他要结婚了,好日定在国庆节,天高欣然答应了。

朋友婚期日近,送点什么礼物好呢?拿二斤桃酥果子再包上两元钱,虽然是大时兴,入大流,但是不是太俗了点?想来想去,来点时髦的吧,天高到附近商店买了个长方形的镜子,人们称为仰脸,上面画有样板戏《红灯记》的剧照,又请人在仰脸上用红油漆写了贺词,落了款,算是尽点心意了。

国庆节这天,天高带着仰脸,步行到了启云家,喝完了喜酒即刻要返回工地,临走时,启云和占佩出来送天高,天高深有感触地说两位朋友:“咱们三个数启云岁数最小,可他第一个结婚了,”他拍拍占佩的肩膀:“下一个该你了,大哥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我倒不急,”占佩笑了:“倒是大哥你,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彩云的喜酒?”

“快了,别着急,”启云替天高说话了:“大哥的喜酒也快喝上了……”

天高懂了启云的意思,一是安慰天高,婚姻事急不得,二是启云对天高和彩云的事抱有很大希望,要天高不要灰心。

然而,天高心里知道,他喝朋友的喜酒容易,朋友想喝他的喜酒也许是难上加难……

大桥完工了,天高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腊月,天高去了趟妹家,小外甥女过了周岁了,会叫舅了,妹家过的挺好,当哥的也觉得欣慰。妹却为当哥的发愁了:“看你到年就二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彩云的事怎么样了?还有希望吗?”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他不愿正面回答妹妹:“我现在过的够好的了,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不像你,上有公婆,下有小的,多累?”

“你愿意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反正过一天算一天,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就有媳妇了……”天高谈笑风生,尽可能不在妹家露出半点光棍的忧伤。

大年三十日,天不黑,街上就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天高反锁了内街门,拉严了窗帘,躺在被窝里,就着火油灯看《红楼梦》,他没包饺子吃,眼前放着一个大饽饽,是妹夫上午送来的,饿了就啃几口饽饽,困了睡一会,醒了看会书,不知不觉就到了来年的中午(正月初一),起床后,并不开内街门,先是拉开了窗帘,让寒冷的屋子迎来了新春的第一缕阳光。

屋内并没因为阳光的光临而暖和,年前腊月搁在炕上的那盆洗脸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到现在仍没有融化的迹象。

那个饽饽啃完了,天高又拿出个包子,继续上炕看书。在他看来,正月初一是天赐给的最好看书机会。这天,人们都忙忙活活地互相拜年问好,又忙忙碌碌地走亲访友,而今天,天高不同任何人来往,自行其是地在家偷闲看书,以看书来抚慰创伤,缓解痛苦。当看书入了迷的时候,也是创伤和痛苦降到零点的时候,这时看书成了一件十分快乐的事。

他从书上看到了林黛玉的死,他认为她的死是懦弱的死,是悲观厌世的死,她就知道整天以泪洗面,就想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从来不知道人应该微笑着承担痛苦,从来也没想到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活着不行,那就赖活着,活着就是对那些不想让自己活着的人的有力回击,从林黛玉的死来看,她既不能好活着,也不能赖活着,因为她缺少支撑生命的中心支柱——想得开,所以她必死无疑了。

天高想到了自己曾经的愚蠢和无知,在那批斗会到了白热化的时候,他极度地伤心和痛苦,竟忘记了“最坏的事也有过去的时候”,差点含冤而死。当他从绳扣里缩回头的时候,就知道青春和生命不是属于死神,而是属于自己,只是缺少了自由美好,自由美好属于别人,属于自己的只有无边的痛苦和永远打发不走的孤独,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心要活下去,因为人谁不惜青春?谁不爱生命?人生除了幼年的无知,除了老年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正的黄金岁月只不过是中青年的那么几十年,而且人生只有一次,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怎能轻易放弃呢?不管遭罪享福,哪怕遭了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一生没有半点幸福,也要活着,活着就能看到别人幸福,看到大千世界的奇妙,看到人间的美好,能说这不是种享受吗?因此,一想到那晚上吊的事,天高总是后悔不已。

今年,天高二十九了,今年或许是非凡的一年,或许彩云真的会来,他希望和彩云能有好的结果,但也许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正月十二,天高突然收到了彩云的来信,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知为何,也许是有些激动,拆信的一霎那他的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彩云在信中说:“……听说去年你修桥去了,什么时候回家的?你年过的好吗?我年过的可不好,一点也不顺当……我知道你离婚了,也知道你去修桥了,本想写信给你,怕你锁着门不在家,写了你也收不到。考虑今年正月十五以前,你是不会出民工的,趁你在家时,我偷偷给你写了信,我想对你说的是,咱俩的事我会用诚心打动我爹妈的,到了麦季我们就会有结果了,你就放心吧……不过,我也愁了,现在我是两头难,家里这头都不同意,主要是怕成份连累了他们的后代,想想也是,将来我作为当姨当姑的,怎忍心耽误侄儿侄女和外甥的前途呢?关于你这头,我更不忍心欺骗你,让你空等两年,让你痛苦一辈子,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两头只能照顾你这头了,常听人说,好马不备双鞍,好女不嫁二夫,我就是死,也要从一而终,也要牺牲家里这头,成全你这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现在过的很苦也很累,除了要应付家里这头,还要牵挂你这头,特别当我们家过节吃好饭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你在吃什么饭?是不是又在吃凉的,啃生的?在家人面前,我明明心里难受,吃不下饭,还要装出又能吃又能喝的样子。另外,你买自行车了吗?别指望我给你攒钱了,我根本攒不出钱了,就是我结婚,家里也不会给我一分钱,俺妈说过,我如果跟了你,就要我光身来光身去,永远不让我进家门,还说我糊涂,现在是讲阶级成份的社会,说我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俺爸也表态了,说我跟着你没有安全感,还说我在对抗社会,对抗全世界,哥嫂还有我妹更是反对,说不是你人不好,主要是成份不好,怕我们婚后影响他们子女的前途,现在全家都不给我好脸子,都要我离开你,但我做不到,现在我有个想法,不想让这事老是悬着,反正我是女人,早晚要嫁人,女人早晚要面对生儿育女的事,既然我是你的人了,结婚的事只能提前不能拖后,否则会有想象不到的麻烦。到底能提前到什么时候,不好说,反正要提前,到时我必写信给你。”

祝你春节愉快 彩云

一九七三 正月初八日

看到信后,天高对他们俩的事有信心了,但还是有些疑虑,想提前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提前?如果家里真的不同意,难道她会以死相抗?不不,这决不可能,即使往最坏处想,她也不至于死,再说,哪会有那么刚烈的女子?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天高只能数着指头盼佳音了。

今年他不出民工了,因南山石窝子缺人手,队上安排他去学石匠,石窝子离家八里路,每天步行,朝出夜归,中午拿饭。

隔行如隔山,天高对打石头这行一窍不通,一切都要从头学,学徒的一般先学打 炮眼,打 炮眼时,一人拤铁钳子,两人抡大锤,一人一锤,锤锤打在铁钎子顶上,嘴里还哼着有节奏的“嘿呦嘿呦”的号子声,近似一首悦耳的曲子。临到天高抡大锤时,因他满脑子都是彩云的身影,思想不集中,老走神,大锤往往不是打在钎子顶上,而是打在拤钎子的人的手背上,把人家的手背都打肿了,有时还打出血渍了,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人们不理解天高的心思,都说他外流神,真笨。

要把大石头破成小石头了,可天高怎么也分不清石头的横绺和顺纹,常常把打扎窝的位置选在了石头的横绺上,石头该破也破不开了,即便选对了位置,他也不会打扎窝,他拤钎子的手很死板,不会像别人那样前后左右摇晃倾斜自如,而是拤死錾子上下几乎是垂直往下钉,打的扎窝深浅松紧不合适,有时插进短錾子,只要一锤,扎窝就凸了,扎窝废了,石头也没破开。

师傅们虽然耐心地教他,但他的技艺就是不见长进,他哪有心思学石匠?天高白天打石头,晚上收拾新房,主要是用石灰水刷刷墙,到商店扯了花色的被里被面,买了棉花,准备结婚缝被用,他还托人到大连为彩云买了的确凉裤子料……既然彩云提出要提前婚期,天高自然要提前做准备了。

时间在美好的希冀中一天天过去了。

天高一天天等待着彩云的到来,但同时也有些底气不足,如果她真的过门了,自己有能力给她撑起幸福的绿荫吗?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吗?能让她免受政治伤害吗?假如再有个小男孩喊她是“小地主老婆”怎么办?当初钱栖不堪忍受的,她就能忍受吗?假若再有那么一天自己又挨批斗了,她作为妻子,能面对吗?……想到这些,天高就替彩云难过了,可又不忍心舍弃这份爱情,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天下最自私的人了。

天高天天早上起来先看看日历牌,晚上回来再翻开明天那页,他在希望中等待着结果,常在梦中见彩云含笑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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