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遗珠
作者:阳燧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122

时节已是立秋之后,却依然未见半点清凉的影子,反倒是接连大半个月里一点云影也不见。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手机阅读本章节请登陆 )眼看着河渠见底,连黄龙岭中这口数百里闻名、常年凛冽的“遗珠泉”也落了一大截,露出岩洞来。

一个穿着件青白深衣的先生提着木桶扁担站在泉边,望着落下去六七尺、水线已经入了泉洞的泉水,面露忧虑。

这先生五十来岁,身材高瘦,面色发青,蓄着稀稀拉拉几根花白胡须,脸颊上并无二两肉。身上青色深衣虽然素净,却是有了些年岁,洗得发白,不显眼处还打着两个补丁,针眼细密整齐,补得小心,倒也不甚碍眼。

先生本姓宋,单名一字为浦,乃是这黄龙岭下王铺镇的先生,平日里便是在刘氏宗族的私塾里教书为生。

说起这宋浦的家事,倒也是辛酸,原本他幼时便是个神童,三岁吟诗,五岁作赋,十二岁便中了童生,可惜后来屡试不中,直到三十多岁才中了个秀才,娶了这位妻子。

娶妻之后,因少有入项,日子渐趋困顿,便无心思科举,因着有交好的同年青云得志,记得旧时情义,便托了到太史监谋了个国史编修之职,做些抄录文案的勾当,有闲时便闭门著书。

这宋浦原本便是个神童,文章钟秀的人,将那功名心思放下之后,反倒找回了幼年时的灵秀,一笔文章写得瑰丽奇伟,短短数年居然成了京中有闻的才子,纸贵一时。

声名既隆,自然官职地位也慢慢上去,这宋浦抑郁半生,得知之后难免有些飘飘让,不将他人放在眼中,酒后失言,便遭了太史令牛云之妒。那牛云先是在上官面前告了他一个跋扈之罪,后来丞相陆嵩倒台,牛云干脆买通御史将他告了个“陆党”的罪名,革去官职,流放一千里,来到了这黄龙岭。

这宋浦原本是个秀才,打出生便没有拿过锄头,如何知道圆的是豆、长的是稻?所幸那王铺镇上刘氏宗族有人上过天城,知道宋浦的姓名,便出每月五两的修仪,将他请回家教授族中孩童,这才使他免于饥馑,算是有了些生计。

这黄龙岭的由来,传说乃是古时一条黄龙因罪了一位有法力的仙人,被那仙人用神通盗了龙珠去,藏在这地脉之中。那黄龙失了龙珠,不就便死去,落下地来,化作了黄龙岭这巍蜒的五座山岭。

那龙珠原来却没有被藏远,只藏在了原本的黄龙岭地下,因被仙人使了障眼术,那黄龙才找它不到。黄龙一死,那仙人也收了神通,龙珠便显露出来,化作这一汪常年不涸的遗珠泉。

“果是犯了妖孽,这年关,恐又得难挨了!”

宋先生哀叹一番,这才想起手中空空如也的木桶,又看看见了底的泉池,也是顾不得斯文,将脚上鞋袜脱掉,衣襟挽起,踩着湿滑的岩壁,摸摸索索下了泉洞里去了。

那泉洞颇深,因已是数十年没有这般旱过了,方才露出全貌来,传言这岩洞连着地底的阴脉,故此十分阴冷,那先生甫一落下脚去,便觉得似乎洞中传来一阵阴风,吹得骨子里都是酥酥麻麻,在这炎夏里居然全身一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宋先生吃这阴风一吹,又瞧那泉洞黑??不见五指,顿时便生了几分惧意。但想起家中发妻因临盆在即,煎药需得凛冽清澈的好水,如今四处干得厉害,附近除了此处,并无好水可取,那文士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往洞里走去。

刚入了洞,阴冷之意越发的显出来,凛冽泉水没在脚背上刺骨得很,那文士只觉得好似这泉洞乃是一个冰窖,藏了万年的玄冰相似。他本待在洞口去了水边走,那里想到那洞口虽是有水,却只有寸深一点,底下便是淤泥,若要取泥水便有,净水那是半点也无的。没奈何,那先生只得光脚踏着水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哐当!”

走进去三四丈,还未见深水处,却忽然一声水响猛地响在洞中,吓得那先生浑身一颤,木桶便掉在地上,人也几欲坐到地上去。

先生借着洞口微微传来的光熹壮着胆子往水响处看去,只见水中浮浮沉沉一双黑豆粒似的眼睛望着他,片刻,身子一动,攸地潜入水中去了。

却原来是一只海碗大小的蛤蟆。

先生拾起木桶,抬眼望去,原来泉洞到了尽头,湿淋淋滑溜溜一块石壁,下面确是一个丈余见方的泉眼,静悄悄一汪泉水,黑幽幽透着寒气,一眼并看不到底,那蛤蟆便是入那水中,半天也未曾浮上来。

先生吃了一吓,心悸了半天,见那蛤蟆半天不曾浮起来,方才安定了心神,提桶便上前去。只是脚刚一抬,便踢着一个事物,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去。先生低头一看,原来脚下不知何时藏了一块方石,大半藏在水下,一时不查险些吃了一跤。

“此物倒好,方正得很,拿回去也能做个什物。”

这宋先生心中一想,便去搬那方石,哪知往上一摸,便觉不对,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一个石函,上面錾刻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虽已模糊,却仍生动。原有一把铜锁,只是已然锈得不成样子,先生轻轻一拉,便掉落水中。

“莫非还有些机关?”

先生便舍了木桶,先将那石函搬出来,虽然石函颇大,却也不笨,先生用了三四回力气,便将那石函搬到了洞中水干处,轻轻一拉,便打开来。

盖子一开,便现出几样事物来:一柄银丝拂尘,一件绣金七星法衣,一条水火丝绦,一件五斗冠。俱都精细华美,一看便是有道高功衣冠,乃是万金难求的宝物。

先生手摸上那法衣,却觉法衣下面凹凸不平,掀开法衣来,却见埋着一沓道书,一颗宝珠。

道书四本,帛纸订成,虽然经年累月,却仍没有半点破损污痕,字迹清晰,宛若刚刚写就。宝珠绛红,圆润透亮,如玉如漆,并无半点瑕疵,拿到手中,一股温祥之气透过手心,直到五脏六腑,全身顿时生出无边气力。

先生一看这些个宝物,未喜先惊,心中暗道:“这些个乃是高人的遗物,无价之宝,如今有幸得了,固然是福缘。然则财帛动人心,若然让那不良的人知晓,失了宝物尚罢,只怕本身也难免遭到加害,如此切切不可声张。”

想到此,那先生慌忙又复将石函盖上,于泉底沙石处刨了个洞,将石函埋了下去,平了三遍,直到点滴痕迹也见不着了方才罢了。又提起木桶打了两桶水,踉踉跄跄回到家中。

回到家中已是夕阳斜下,却见王氏正腆着肚子守在门口等他回来。

宋浦也并不和她交待在那泉眼中的际遇,只将山泉水倒进水缸,煎好了药服侍妻子服下上床歇息好,自己胡乱吃些饭食,坐在门口眼望着周围渐渐黑了下去,便抓起一根木棒,壮着胆子上了山。

这宋先生也是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之人,本来少走夜路,又兼得山深林密,夜路难行,一路上跌跌撞撞到了那遗珠泉旁。

沿着那石壁下了坡,在埋藏石函之处将那石函起出来,眼看东西都在,便一股脑儿用一个包袱装着。出了那泉洞,一路又原路赶回家中。

那宋浦走得慌张,却没有注意到,便在他起出石函之后,那潭水中忽然哗啦一声,跃出一只碗大的蛤蟆来,也跟着他跳出石潭,下山入了院子。

“这便是那遗珠泉吧,真个偏僻得很,也不知师叔祖为甚将衣钵放在此地,放在观中却几多稳当。”

“噤声!师父算得师叔祖的衣钵将行出世,加我二人前来蹲守,这是个机密之事,你休要胡言乱语泄露出去,让那山精野怪听着,也是麻烦。”

便在宋浦与那蛤蟆皆走之后,遗珠泉边远远地又传来,近了一看,却是两个行脚的道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却是二十来岁,皆是青衣麻鞋,后背双剑,面容清隽,倒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两人边走边说,脚下颇快,不多时便来到那泉边,两人纵下泉洞,四目一看,却只见洞口一个打开的石函,内里空空如也,却哪里有甚衣钵法器。

“哎呀呀,要糟!定是有人先一步起走了衣钵,此事非同小可,须得快些回去向师父禀告。”

那三十来岁的道人一看石函,登时心中一紧,便向旁边那年轻道人道:“你留在此处打听那衣钵宝物的下落,我回观里向师父禀告。若得了宝物下落,休要莽撞冲动,只是盯紧了便是。你可省得?”

那年轻道人道:“师兄只管去,我留在这里定然查得衣钵下落,也保万全。”

那长些的道人点点头,身子一纵,好似大鸟一般,三两步跨出泉洞,向着来路奔回去,没两下便不见了人影。那年轻道人却并不走开,在洞中查看一番,鼻尖忽地一耸。

“怎有妖气?”

道人忙从背后包袱取出一枚罗盘,添上水,却见那磁针在水面上猛地打转,忽然指向南方。道人托着罗盘,身子笔直如箭,猛地窜上泉洞,向着王铺镇的方向猛地扑去。

道人双腿紧绷,步子跨得极大,双腿行走之时将周围的草木都拨开,落地只见半点声息也无,不多时便随着罗盘的指向来到一间篱笆围着的茅屋前。

道人仔细环望四周,却见茅屋正在一眼池塘前,池塘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余下水缸大小的一汪泥水。塘基上一畦菜,却是干得焉焉搭搭,没有甚么生气,已是半夜时分,屋里却还亮着灯。

妖气便在这里消失无踪了,道人眉头一皱,整理一下衣裳道髻,正要上前敲门。

“不好!”

便在此时,道人心中忽地一惊,只听见背后雌雄双剑嗡嗡作响,似要跃出剑鞘。

呱!

一声蟾鸣忽地在道人耳旁响起,顿时如同响了一个炸雷。只见旁边水塘之中,泥水飞溅,忽地跃起一团水缸大的黑烟,向着道人猛地罩上去。

道人连忙撤步,背后双剑跃出剑鞘,咋放白光,如同两条白龙迎上那黑烟,相斗起来。不多时,那黑烟之中忽地又是一声巨大的蟾鸣,一条红线陡然冲出来,就着那两条剑光一缠,猛地缠住,黑烟绕上去,便要将那雌雄宝剑扯下来。

“好孽畜!”

道人一惊,见那雌雄宝剑都降这蟾蜍不住,连忙大喝一声,将腰上一面木牌摘下来,却见木牌一面写着“雷电”二字,一面写着“敕令”二字,皆是丹笔勾画,鲜红如血。

道人一运力,那木牌顿时红芒乍现,笔直往那蟾蜍身上砸去。

轰隆一声,好似平地里起了一个霹雳,一时间电光四散,那黑烟一声惨叫,落下地来,却是一只牛犊般大小的蛤蟆,浑身被那电光打得焦黑,一片片皮开肉绽,一双眼睛赤红鼓圆,凶光不减。

“孽畜,不在深山之中修炼,为何跑到这人群之中来作孽?”

道人一招手,那双剑与令牌皆回到手中。正在此时,却见那房中猛地传来一声女人的哭嚎,一瞬间茅屋门窗之中血红的光芒四射,照的四周围都染上了一层艳艳的血色。

霸烈的妖气冲天而起!

“不好!”

道人心中一惊,顾不得收服那躺在地上蛤蟆,身子一转,便要冲入屋内。不料那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蛤蟆不知怎地,忽然一跃而起,黑烟弥漫,又挡在那道人面前。

“孽畜,还不让开!”

那道人原本还有些慈悲心,不愿伤生,如今眼看得茅屋之中状况突变,顿时也是顾不得许多,双剑化龙,长鸣呼啸,向那蛤蟆冲过去。

那蛤蟆咕咕一声,一跃而起,对着那两条剑光,竟是避也不避,张口一吐,吐出一团亮晶晶水银似的水箭,冲着道人的双眼刺去。

啪啪两声,如中败革,双剑从蛤蟆的两侧带过,削下好大两片血肉来,呼啦啦黑红的鲜血直往外冒。

“叱!”

那蛤蟆吐出来的一根水箭却是极寒,刚刚出了蛤蟆的大嘴,便将周围水汽全部凝成白雾,三尺之内。茫茫一片,早木染上这白雾,皆成了冰晶。

道人知道这乃是蛤蟆精修的一口玄阴真水,本命之物,行动起来灵通无碍,不伤人不罢休,十分了得。当下不敢怠慢,口占剑诀,指着双剑上来与它相缠搏斗。

只闻得锵锵之声不断响起,那一团玄阴真水真似活物一般,在空中盘旋呼啸,见缝插针,刁钻十分。那道人也是双剑齐飞,矫若游龙,时时砍在那真水之上,每砍一下,那趴在地上的蛤蟆便身子一颤,发出痛苦的吼声,只是不知怎地,那蛤蟆却总也不肯离去,只是硬抗。

“孽畜,你这一口真水乃是性命之物,你不要命了不成!”

道人眼看茅屋之中红光愈盛,妇人的哭嚎之声也越发大了,那蟾蜍却还在死死纠缠,不由心中大急,手底发力也不忘好言相劝。

只是那蛤蟆却似听不见一般,只是鼓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指着那口玄阴真水厮杀纠缠。道人见劝他不动,也是咬了牙,指着双剑砍杀那团真水。

渐渐地,那真水慢慢一点点失去灵性,一丝丝化作凡水掉落地上,原本晶莹的光华也慢慢黯淡下去,眼看便要整个散掉了。

便在此时,屋中红光忽然猛地涨开,又猛地收缩回去,漫天妖气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屋中忽地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声。

道人听得一怔,那蛤蟆眼中忽然红光一冒,真水瞬间从与双剑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被蛤蟆吞回腹中。

呱!

蛤蟆猛地跃起来,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身子又复化作一团黑烟,跃入那水塘,消失无踪。

道人眼看那蛤蟆走掉,倒也无意追杀,知道那蛤蟆已经借由水遁逃走,追它不到。

“方才见这红光来得妖异,莫非却是妖孽转世?”

道人正要冲进去,转念一想,脚下却又停下来,心中暗道:“若是这般闯将进去,该当如何?若是要处置,那妖物已然再世为人,早非前物,却是不好将它诛杀,便要动手,它这一世的父母想也不会答应。若是要放过,如它乃是个恶怪,却怕它受惊之后要害人。我还是在这里暗中守候,等到师父前来定夺。若那妖物定要害人,也可护住这一家人周全。”

道人这般想法,便不曾进门去,反倒离了门,就近找了一棵大树爬上去,守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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