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那时我在这谷中，算是受尽了灵兽一族的白眼，我与露娆商议之下，她便同意我离开此处。过，想来露娆不知如何开口，所以也未曾和巫即提及我为何离开。”黑衣人在那埋头片刻，便觉该当解释一二，这一番说过，回眼看看身旁几人，却是一副木讷神情，连忙开口又道，“这事我真的和露娆说过，露娆也说见我在谷中如此模样，倒还不如让我走了好了。”

这几人还是未曾说话，却听鬼姬抽笑一声，继而这声响又大些许，黑衣人本是心中烦恼，面上尴尬，这听得旁人一笑，反嘴便道：“你笑什么？”

“我笑阁下空有一身纵横天下的武艺，却是如此傻愣。”

“这，我如何便傻楞了？那时我知露娆不愿与我回北国，而露娆也知我难在西持灵国长久，如此好说好散，亦不曾对不起他人半分，怎得便如此好笑？”黑衣人一时心中恼怒，那声音大些，便取了酒壶愤愤下肚，将这一团淤积恶火浇灭。

“哎，罢了，你若当真这般想，我也不当笑你。”鬼姬听得此言，也道几分心中不忍，九哥这师兄，到底与九哥还有几分相似，同是那般天下豪杰，同是那般不知女儿心思。

黑衣人又瞧旁人，只看得墨兰心中有思，又看那破军脸上无色，唯是月儿接嘴道：“大叔，人家说让你走，你就走了啊！”

“我那数年过得苦楚，你们又如何能懂？”黑衣人此刻再是一辩，心中却是恍惚明白，岳父说自他走后，露娆每日哭泣，形容飘摇，夫妻数载虽说没有生个一儿半女，可又如何能全无眷恋？露娆当是知她留不住我而已。

鬼姬闻言，只道却也怪不得这黑衣人，七年时光，客居在此，以他这般人物，已经算是为难自己。这女人的心思，他懂也好，不懂也罢，又能如何？人要走，终究也是要走：“罢了，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考虑考虑，日后在这谷中当如何自处才好。这处院子本便不大，这数月至年的时光，若是当真日日在此，足不出户，时日久了，难免不生变化。”

“是啊，大叔，你说在这谷里，我们能做些什么？”

黑衣人长舒一气，将方才那番心中计较挥散开去：“此事我也不是未曾想过，只是我等远来是客，若是唐突去插手旁事，反倒被这灵兽指指点点，届时交道打的多了，更易生出事端。我看我们还是管好自己便好。破军本便要去照顾杨痕，你在那处便手脚勤快些，莫叫旁人多添麻烦便好。至于月儿，这些日来，我们一应吃喝，都是谷中送来，甚是麻烦他人，不如我便去寻他们在这客房之处，安置伙食罢了。如此一来，便也少给谷中添乱，待得杨痕伤好，我们就离开此处。”

“噢。”月儿听得，便此一应。那旁的几人却是再无计较，只听了黑衣人的吩咐。

今日念起往昔，黑衣人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觉这般心中沉重，待得这事说罢，便也不愿在院中对着几人，自顾的起身回了房。那旁的几人也未聊多久，便各自回去休息。

只说夜色又是深垂，黑衣人卧在床上左右睡不得觉，往昔那般思索在脑海来回翻腾。露娆去了北都，莫不是也因为自己？一刻思量，只觉此事恐怕和自己还扯不上什么关系。可是宋阙的死。若说露娆当真要杀宋阙，便也只有一个原因，宋阙曾铸‘无形剑’。黑衣人思索恍惚，便又忆起往昔，露娆不是那执着在****之争的人，若非如此，那时也不会与自己共结连理。岳父也该当不是这等人物，自那三十年前，灵兽大征西京之后，巫即这人，便算是心灰意冷，只在巫蒙灵谷行医助人。若是他当真还计较那往事岁月，也不会收留几人。那露娆，露娆又为何会变了，变了这许多。

黑衣人萧索难耐起来，只觉这些事，说是与自己无关，可又好似与自己脱不开干系。夜色深重，今夜又是难眠，这起了身，裹了外衣，抄了酒葫芦，便开门出去。

夜色星辰，黑衣人方才出屋，便见墨兰一人立在屋外，手中提着宝剑，只怔怔望着前方。

听得动静，墨兰转身过来，看是黑衣人又披挂衣衫，一身邋遢的模样：“前辈。”

“墨兰，又睡不着啊？”黑衣人说着来至身前，在那一旁立住。

“前辈，杨痕真的是灵兽吗？”一言过，未回头，未动作，墨兰只怔怔瞧着前方，昨日自己听闻黑衣人说，杨痕非人。其实心中早便知晓，倒也未曾多想。可如今又听黑衣人道他那旧事，墨兰心中方才有了计量，不想这****之间，竟有这般天壤之别。可是杨痕却又不同于这谷中所见之众，那面貌色彩并无不同，年岁较人也不曾有差，再者，再者起码所见之处，也未曾见到灵兽的那等纹痕。

黑衣人长吸一气，顺着这台阶坐落了身子，方是开口回言：“自起大阵之后，家师损伤颇重，元气大伤，便也是那时，才有了如今的一头白发。大阵最终未得成功，师娘自然也未曾活过来，只可惜那十万无辜冥灵，皆是魂飞魄散，天地飘摇。”黑衣人喝得手中酒水，转眼瞧了墨兰，此刻也是坐下了身，将那宝剑放在身旁。

“家师自知罪孽深重，又念起往昔多做杀伤，如此便回了金光寺，是要出家为僧，了却红尘俗事。”黑衣人顿了片刻，看着墨兰神色凝重，将这姑娘心中所念，也算知了大概，开口又道，“往后的日子里，却也算是过得平淡，直到数年之后，灵兽攻伐北国。那次战得汹涌，又碰了泯江水患，流民涌入太平城，那样貌算是惨烈至极，哀鸿遍野。金光寺的老主持，便是旧时家师的师弟。他对家师说，以家师的一身功力，不当留在金光寺为僧，而是应当以己之能，为天下做些事。家师自知罪孽深重，听了师弟一番话，便也暗道，若是能真为天下黎民做些什么，恐怕也能寥解那半世罪恶。”

黑衣人再是顿顿，只看墨兰低低垂着眼帘，那长长睫毛，纤纤眉宇，叫人几分不忍：“后来家师出寺，凭的那一身修为，不单单止了洪患，还助西京平定了灵兽之乱。如此方才被人敬若神明。”

“嗯，这些事我倒是曾听说过。”

“不错，往后我父皇便拜了家师为‘辅圣护国仙师’，家师自知往昔诸多过错，数十年去，北国也没什么人记得那旧时的他，如此便改换姓名，成了后来世人口中的杨老。”

原来如此，墨兰心中念念，只觉杨老那半生，说不清是好是坏，也说不清他是善是恶。只觉这人生半世，好似一切恍恍惚惚：“前辈，这后来又如何？”

“后来家师那师弟便圆寂仙去，家师将那‘十戒珠’送在金光寺，叫它守着师弟的遗体，又将那‘山河扇’送给了西京舍家，助舍家镇守西京，以御灵兽。往后二年，便到了我出生之时。家师将我收做大徒弟，待到我三四岁的时候，又捡了杨九，收做义子。哎。”黑衣人长长一叹，便又垂了垂头。

“往后便听闻前辈大闹婚宴，之后下落不明。北都之乱，大将军杨九引军平叛的事了。”墨兰瞧他无心再说，便也随他接话，将那世人皆知的后事，接口过来。

“墨兰。”黑衣人转了下头，定定瞧着这姑娘，往日从不见她多话，也少见她欢笑，始终这幅叫人心酸的模样。如此一个姑娘，究竟为何这般心事重重？只道是她太过聪明，便将那一切都念在心中罢了。

“前辈？”

“你可当真要随了杨痕？”

墨兰低眼一念，那脑海中反复是旧时画面。杨痕此人，虽不说如何英雄豪杰，也不说怎般潇洒公子，可在那河源，他不顾性命挺身而来。在那客栈，他不顾性命挺身而来。与破军比试，他又是挺身而来。这般不顾生死的侠义，当胜过多少所谓豪杰？墨兰未曾言语，只看着黑衣人，虽道夜黑，这离得身近，却也还算分明。只见得这眼神，却又不知藏了多少故事。墨兰心中微叹，杨痕杨痕，此人说不出哪处好，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只道是宿命轮回，终是会有一人，与你千丝万结。

黑衣人转头回去，嘴上却是并未催促，只在心中懂得这几分答案。与那小子也好，与这姑娘也罢，同行那许多日子，也算多少了解，这二人，哎。日后如何，便也不是我该念的了。

“前辈，若是杨痕不负我，我定当不负他。”

“不负我”黑衣人听在耳中，便算承了墨兰的心意，开口再道：“如你所说，但在我离开北都，九儿引军入城之前，还有一事，我须当告知与你。”

“前辈且说。”

“此时关系重大，天下间便只三人知晓。”黑衣人瞧瞧墨兰，心中微展，又是开口，“三十年前灵兽大举进攻西京，舍家支持不住，便往北都求援，家师曾带我兄弟二人一同前往。那年我十九，九儿十六。”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便是那时，杨老直入军中，将灵兽之主‘巫王’杀死。”

“话是如此，但却又别有隐情。在那之前，家师曾离开北国四年之久，至于去哪了，我与九儿皆是不得而知。只知道回往北都时，正好碰了灵兽大征之事。家师便带着我兄弟二人，点了王城大军往西京增援。某日夜间，便带了我们偷袭灵兽大营，可那‘巫王’却是谈不上死没死。”

“这。”墨兰听得一愣，“谈不上死没死？”墨兰连忙看看黑衣人，那心中猛地残念：前辈此时说这事，莫不是说，这巫王与杨痕还有怎样瓜葛？

黑衣人点了点头接着道：“那巫王虽说看似被杀，但家师却是借着‘摄魂往生幡’收了他的魂魄与一身功力。”

“这又是为何？”

“此事我和九儿都曾问过家师，家师只说巫王乃是天地造化，杀他乃不得已而为，收他是承天地之势。”墨兰一叹，便又沉默下去，只听黑衣人再道：“往后家师将巫王那一生修为从‘摄魂往生幡’中剥离出来，请你父亲铸了一柄剑，将这巫王之力存在剑中。”

“父亲。”墨兰再是一念，“前辈曾说，家父为杨老铸过一剑，便是此事？”

“不错，此剑唤作‘无形剑’。”

“无形剑！”墨兰更是惊讶，无形剑。

“不错，那时你父亲虽然年轻，却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奇才，家师请他铸得‘无形剑’后，你父亲本是该将此剑还给家师。可家师却说此剑是他所铸，便送给他了。那无形剑乃是巫王一身修为，可谓凶悍无比，气剑无形，御者越强，那剑力便越霸道。那时你父亲虽然精通铸剑技艺，但武艺却是马马虎虎，星辉是他结拜大哥，又在方外多有名号，你父亲便又将‘无形剑’送给了星辉。”

墨兰长吸一气：“原来如此，前辈曾说，父亲离开方外，还有一事，便是为了这‘无形剑’，却是为何？”

“无形剑乃是巫王之力，于灵兽而言，却是意义非凡。那时你爷爷也曾担忧无形剑会对铸剑山庄招来杀祸，所以我说还有一事，便是为了无形剑。”

巫咸杀上天燎，便是顺着无形剑的线索。墨兰心中再是一紧，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有这般干系。

“而那巫王的魂魄，却在‘摄魂往生幡’中孕育了数年时间，再次化身人形。”

墨兰心中瞬的一念：“杨痕？”

黑衣人点了点头，提了酒壶喝酒，眼中瞧瞧这姑娘，便又听她接口道：“可是杨痕他？”

“那巫王魂魄再度化身人形，便是如今的杨痕。旧时那巫王我也曾见过，他与寻常灵兽并无两样，可杨痕为何即无灵兽的刻纹，也不似灵兽那般有奇特的发色眼瞳，五官也与人族没什么两样。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在杨痕幼小时期，家师曾在他体内立下一处大印，说是巫王本有清灵之气，用这印记是封了巫王之气，叫人不觉他的身份。可其他的事，家师却是一一否认，只说杨痕本就没有刻纹之类，与那印记没有关系。”

墨兰听这一番言论，在那心中思索些时，却也无从考量，不知该怎般接口，只听黑衣人再道：“本来我也始终以为，杨痕虽是面貌与人无二，可那身体中，该当还是灵兽的身子。直到送入这巫蒙灵谷，岳父才和我说杨痕的骨骼经络，即不同于人亦不同于灵兽，原来这小子非但不是人族，恐怕也不是灵兽。”

“难道说，那巫王，也不是灵兽？”

“此事却是难言，旧时那巫王的身体，如今早便化作白骨，即便寻得，也极难查出个什么。再者，我见巫王时，也未曾见到他与灵兽有什么不同。说不定是巫王之魂在‘往生摄魂幡’中起了什么变化。”

墨兰眨眨眼睛，本是想着杨痕恐怕是灵兽，如今听来，他却是远比灵兽复杂得多，也不知日后会是怎般模样。

“墨兰，我与你说这许多，还望你不要告诉别人。杨痕他毕竟不同常人，若是他的身世泄露出去，怕是还要再起争端。”

“这点我理会得。”

“嗯。”黑衣人长长叹上一气，将酒葫芦在那台阶上敲了敲，又道：“好在杨痕从外表看来，与人族却是没有任何差异，你也无需经历我那许多了。”

“前辈。”墨兰心中一时不忍，白日听他说了那露娆，便也瞧出他满心的无奈，这人世难寻，谁又知道将来会是如何？“若是再做一次选择，你可还会离开此处？”

黑衣人自嘲一笑，在那愣得一刻，若是再选一次：“会。”这稍事一顿，黑衣人只觉心中明了，“若是再来一次，恐怕我永远也不会与露娆相识，不会来这巫蒙灵谷。”

墨兰听得，只觉心中失望，原来，在他心中，竟是这般。原来，在这世上，竟也这般。

二人未再说话，只看得今夜星空，只听得午夜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