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染.一
作者:葫芦世界      更新:2019-07-21 23:16      字数:3950

湖面澄静,朝有白雾。

湖岸有林,林自山斜,雾浓,不真切。

偶有鸟鸣穿雾,又似兽啼,短促,通透。

而后皆归于寂。

只有山林之气,暗香浮动。

竹筏自雾中来,一撑夫,一黑衣,一月青长衫。

筏移,水皱,湖面镜破。

月青长衫盘腿而坐,背微驼,闭目。黑衣蹲在面前,挑眉,逼视,磨牙。

他无动,亦无念。

“攻你下盘!”

“我很稳。”

“取你心脏!”

“我会躲。”

“老子一口把你吞了!”

“我能收你。”

“……”黑衣切齿,一时无言。

他眼里月青长衫实在嚣张,尤其他知道,这个人并未吹嘘:“……不要以为你多厉害。哼,‘孤,夫,人’。”

蓬乱且自来卷的灰白头发之下一直浅闭的眼,这才缓缓睁开一条缝。月青长衫有一双不难看但没什么精神的眼睛,里面对任何事都毫无挂念的漠然,一直让黑衣讨厌。

“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夫’为担当之‘夫’,‘人’为本心之‘人’。女子可称先生,男子亦可名夫人。此事你提过三番两次,也许之前我仍未说明……”

“得了得了,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暴露话唠属性。”黑衣向后一仰,躺倒在竹筏上,水面浮沉。

天空是一片青灰,仿佛也布满雾气。

“什么时候我才能挣脱你们束缚,逍遥快活拥有自己的世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吃了你!”黑衣望着天空,发呆。

“你伤了人命,协助我行事才可抵消业障。依我看最好早些立功,在办事处谋个立身之地,为早日融入人群之中做好打算。”

“谁要融入人类世界!”黑衣坐起身子一掌打碎湖水,芦苇里惊了不知名的水鸟,簌簌拍打翅膀飞离,“我堂堂神血后裔,也会和你们为伍?即使干不过你们,我也终会找到世外之地过自己的神仙日子,谁理你们!”

“鸦。想来你比我多活许多岁月,为何如此幼稚。”

孤夫人双眼阖了。那几只飞离的水鸟从天空掠过,远了,就再无痕迹。

“现在已民国多年,未掘之境越来越少。以后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哪里还有属于你的世外?“

“这里不就是一处吗?外头都兵荒马乱的,这里还是好山好水隐世村寨。”鸦不以为然的笑,双手抱臂,回头邪邪瞅着撑夫,“民风淳朴,见到我还会吓到发抖呢。”

撑夫真的在发抖,紧张到撑杆时常磕碰到竹筏的边缘,笃笃作响。之前悄悄打量他们的眼神也全然收了回去。

孤夫人看了看,问鸦:“你喜欢这样的人类。”

“所有怕我的人我都喜欢。但我还是不太喜欢他。”鸦的眼神变得危险,他朝撑夫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尖牙,“这样无聊的路途,他应该唱首歌来听或者说个笑话。他要不是去往雾隐寨的最快通路,我早就……把他吃了。”

说着他朝撑夫猛的一张嘴,撑夫骤的撒开手,一个鱼跃,跳进水里。

撑夫溅起的水花荡漾开,然后平复。

筏上的两人都没说话。这个时候,四下虫鸣声反而清晰了。

“呵呵……看来他发现我不是人类了。”鸦得意的笑。

“那你呢,”孤夫人背好怀中药箱的肩带,“发现他了吗?”

竹筏突然从中间断裂,配合水下爆出的滔天水花!

一瞬间鸦已经凌于半空,双手化作漆黑的翼。孤夫人抓住鸦的一足,在他下面挂着微微摇晃。

他们看着竹筏被拖入水底,那是一大簇一大簇触手一样黑乎乎的东西。

“……水草吗?”鸦不屑。

孤夫人眸子淡漠的盯着。

“是头发。”

孤夫人爬到鸦背上,搂住鸦的脖子。

“鸦。”

鸦俯冲下去,双足已是巨大乌黑的爪。刚刚碰到湖面,黑色的发丝潮水一样涌上来,缠住,攀爬。

下一秒整个乌黑的毛球已经被鸦拽出水面,发丝四散张扬,像颗巨大无面的头颅。

鸦重重将它砸在岸边,他发出快意的长啸。

林中无数影子飞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扑哧扑哧一大片,消失于远空的雾气里。

回荡的只有鸦的回音,它们未曾鸣叫。

孤夫人落地,整理了长衫上的褶皱。

毛球上的发笼不住蠕动,他上前伸手拨开,一点点向核心剖理。

头发湿滑、粘腻、腥臭。会缠住手腕,但已疲软无力。

像濒死的兽,它害怕他。

核心露出来了。

撑夫干瘪的躯体,眼球还在颤动,嘴唇还在颤抖。

他全身上下被许多头颅咬住,这些头颅已经腐烂,只有头发乌黑,长长得像蟒。

“这些是他杀的船客,现在已经和他浑然一体。”孤夫人凑近撑夫的脸,仔细看他青灰眼球上的斑纹。

“不是都说雾隐寨的人纯善,他这是怎么了?”鸦露出一种喜闻乐见的表情。

孤夫人看完那张干尸一样的脸上每一寸,视线移向撑夫鼓鼓的肚子,做剑指,自上而下一划。

肚子应指而裂,银元珠宝,从腹中滚落。

“嗬,这般劫财,图个什么。”鸦嗤笑。

“贪欲成疫。”孤夫人从金银堆里挑出一块小肉芽,打开药箱装好。无论撑夫还是头发,都不再动弹,“他感染了妖魔‘瘟窍’。”

“情报没错,这里也不再干净了。”

两人顺着湖水流向走着。水路无法继续,陆路虽绕,依然要前行。

水域安静,岸上丛林也静谧,虫声,都听不见了。刺骨的凉意从林子里涌出来,伴着越来越浓的雾。

鸦走在后面,看着前方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有些微驼。

如果此时出手,是否可以掏出这人的心脏?那毫无防备的背脊像一种诱惑,他已经因此犯过好几次错误。他不再相信这个人透露出的没精打采,那像是对敌人的嘲讽。他甚至能脑补出自己出手后这个人反击时的眼神。

他就这样目光在那方脊背上“画符”,居然,也不算太无聊。

一路无话时,孤夫人有没有真的放空?没人知道。他只是突然停下了,他听见一个声音。

蛾子扇动翅膀的声音。

引渡蛾。

黑色蛾子停在路侧的竹子茎干上,展示着翅膀上特有的鬼目花纹。孤夫人走过去靠近它,向它那双“鬼目”,吹了一口气。

一片鳞粉噗的飞散,闪出幽绿的光。蛾子飞起来,曲曲绕绕,飞进林子深处。

目光无端追随蛾子消失,鸦突然扭头向林子另一边看去。

竹影凌乱廖萧,赫然站了个人。

这样的时代,依然穿着直裾和大氅,黑色的,纯黑。眼睛处一抹遮帘覆着,遮帘上有红色的咒,下缘轻轻飘摇。

不是人呢,是人最怕见的那位。鸦哼了一声。

孤夫人的老相识吧,又是。

黑氅和孤夫人在竹林边站着,望着湖面。鸦躲得老远,就像讨厌别人学了他的衣着品味。

“多年不见,你竟调到这边任职了。”孤夫人有几分感叹。

黑氅细微的笑了笑:“我自己要求调过来管这片的。”随即有些惆怅,“这里以前很好,山很好,水很好,人,也好。他们的离去,都十分安静。”

“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竹林里吹出一阵风,吹向湖面,那仿佛浓稠的液体无动于衷。一片竹叶落在上面,随设定好的流向,从黑氅脚边经过。

“……谁知道呢?”黑氅的声音恰似这阵风的无奈。

“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更早。早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也许这里的人和我认为的,本来就不同。女娲造人用的是泥,泥里总是有很多杂质的,看不出来,不代表不存在,何来所谓纯粹。”

黑氅扭过头来,面对孤夫人,他是个看惯终途的存在,但似乎尚未麻木:“现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死状可怕远甚于我的出场。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我不能插手,可是,这样的结局,是‘瘟窍’的错,还是他们自己的错,你能否告诉我?”

孤夫人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看他。直到他又看向湖面,而之前的竹叶,已经飘离无踪无影。

“‘瘟窍’。激发人心恶念的妖魔。有它,人会突然为恶,妖化;但没它,人还是深藏恶念。”

孤夫人语调像这里的流水,亦像这里的的雾气。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抱歉。”

鸦把第五十块石头踢下水,发现孤夫人在远处望着他,背着手望着,一个人。

他走过去,伸个懒腰问:“叙旧叙完了?”

“从你踢第三十块时就完了。”孤夫人扶了扶肩上的药箱带子。

“什么?”鸦的半个懒腰生生打住,“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在观察你。”

“观察我?!”

“我们毕竟还有很长时间相处。除却我本身对你的好奇,多了解你一分,就可能多找到你一分弱点,以后无论你要攻击我还是我需要你做事,我都对你多一分胜算。”孤夫人解释详尽,且十分平淡。

为什么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么猥琐的话,鸦第一次觉得这双没精神的眼睛可以让人背脊发凉,这是对自己公然的进犯,“想找老子的弱点?你做白日梦吧!谁容许你偷窥老子?眼睛不想要了?!”

孤夫人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一路上你不是一直在观察我吗?恐怕我这套衣服背后有几个针脚你都比我清楚。出于尊重,我难道不该礼尚往来?”

“……”并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鸦顿时竟有些庆幸自己之前学会了教训,没有向那貌似毫不设防的背影出手。

人真是狡猾又记仇的生物啊。

当他这样在心中感叹,孤夫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按照地图所示,他们已经进入雾隐寨的地界。

这是条青石板的小径,左右两旁树木高大,灌木丛里,有土地公的神龛,已经破败。

这里湿气并没有那么重,石板上青苔还是很厚,很完整,像是许久没有人进出的样子。

这让孤夫人稍稍宽心。

毕竟“瘟窍”,是会传染的。

他和鸦走在这些青石板上,脚下的滑腻,和四周弥漫的雾气,似乎在彰显这里的不真实。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寂静,在道路前方,像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孤夫人没有犹豫,向前疾奔。

他好像又闻到了撑夫剖开的肚子里的味道。

渐渐从雾中显露出来了。一个少女跌坐在地上,她的面前,一个村夫耷拉口水,半敞衣服:“栀子…嘿嘿栀子,你长大了……我好高兴嘿嘿。”

叫栀子的女孩儿瞪着眼睛,惊慌的注视着村夫。

马上就要尖叫着逃走了吧,这姑娘。

鸦也赶到,挑了挑眉毛。

然而那女孩儿泪先涌了出来,爬起身,张开双臂颤颤巍巍向村夫奔去:

“呜呜……叔叔!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