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牒
作者:鱼枯me      更新:2019-07-23 10:06      字数:3580

清晨,雨后的西山,雾气尚未完全消散,布谷鸟几声清脆的叫声隐没在林中深处。山脚,一棵亭亭的大树,树枝被茂盛、宽大的叶子压得弯下腰来,几乎要垂到地上,两滴露水沿着叶子清晰的脉络,缓缓往下滚落。

叶子下面,一个面色憔悴的年轻女子尚在熟睡。

“卢郎……卢郎……爹爹……爹爹……”

女子在睡梦中呢喃道。眉头深锁,脸上现出深深的恐惧。

露水终于滴落下来,打在女子两颗眼睛下面,像两行泪珠一样,在女子的脸上滚落下来。

女子这才幽幽醒来。一股说不出的酸痛向她全身袭来。于是,她移开身上盖着的厚厚的蓑衣,努力地把手伸到后背,捶了捶肩膀,然后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女子四下张望了一下,叫道:“希夷老先生,希夷老先生,希夷老先生……”

没有人应答。女子心想:老人莫不是又在哪里悄悄睡起了长觉。他可是真能睡,有一次躺在一堆落叶上,硬生生睡了两日,鼾声如雷,怎么也叫不醒。要不是自己打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去诱惑他,多半还要一直睡着呢。真是活生生一睡仙。

但是这次,女子回头看了看树下,老人的酒葫芦也不见了。那可是他的宝贝,随时都要携带在身上。酒葫芦不见,人多半也……

女子皱起了眉头,这时突然一阵琴声从江边传来。女子赶紧奔过去,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看到一条温婉秀气的江流蜿蜒在群山之间,雾气像白色的泼墨一样,淡淡地染在天地之间。山与水、水与天交接之际,漂浮着一叶扁舟。淡淡的琴声便从这里传来。

“希夷老先生!希夷老先生,希夷老先生——”

女子冲着远方大声喊道。琴声停顿了一下,少顷,突然转为急促,凄厉悲愤,如刀光剑影,十面埋伏,一片杀伐;俄而萧索黯淡下来,如秋风扫落叶,遍地忧伤;慢慢地,又恢复不久前的淡然,逍遥于天地之间。

女子低头沉吟,喃喃自语道:“老先生的意思,是告诉我前路凶险、十面埋伏,劝我放下仇恨,了无烦恼……”

想了想,跪向江边,拜了几拜:“多谢老先生教导。只是大冤未仲,寸心不死。几十缕冤魂尚在地下不得安息,小女子怎敢苟活。他日倘若沉冤昭雪,定报先生之恩!”

古琴一声叹息。

女子抬头,扁舟已经消失在天际,再无踪影。

一怀愁绪蓦地向她袭来。她望着滚滚江水,看到自己的倒影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来回荡个不停,那张脸陌生得惊人。

她不由得思索起这些日子里噩梦般的变故,从万人簇拥的地位一下子跌落到谷底,离开繁华的京师,却相继失去家人、失去爱人,一个人颠沛流离、被人追杀,旋即又遭受了重伤。幸好被这位希夷老先生搭救,在这片深山老林里一晃便是三个月,虽说养好了伤,但也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而老人对她来说,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亲人般的存在。

如今老人也悄悄离开,想起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关心自己、疼爱自己,眼圈一红,不禁又落起泪来。

泪水掉进江里,把她的倒影也打散了,泛起一层层涟漪。

她马上又痛恨起自己来。沉冤未雪,大仇未报,怎么能这般脆弱、这般哭哭啼啼呢?从今天起,她必须让自己的心凝固,变成极地的寒冰。像一名决绝的刺客,永远不动声色,只为对仇人最后一击。

于是她收起眼泪,转身回去。心中暗自祈祷:“爹爹、卢郎在上,我心早已随你们一起死去。留下这身臭皮囊苟且偷生,只为有一天亲手为你们洗雪冤屈。”

穿过树林,重新回到栖身的大树下面。

她翻出自己的包袱,打开,里面原本装着自己的妆奁针黹,如今早已流散得只剩下一面残破的铜镜。顺手拿起来照照,手伸到一半又放了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呢。也许爹爹、卢郎再世,大概也认不出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了吧。

铜镜后面是一块落了单的玉珏(音同“决”,古代玉制装饰品,环形,有一缺口,常成对出现,象征成双成对。)她记得那时她已经许嫁给卢郎,爹娘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及笈礼。在及笈礼上,爹爹亲手把这对珍贵的玉珏送给了她。

而在卢郎流放崖州之前,京师城墙之外,两人分别。她将玉珏的一只赠给了卢郎。两人相约以玉珏为信物,在流放途中的蔡州再聚首。

没想到分别成了永别。她辛苦奔赴蔡州,等来的却是卢郎的尸体,而卢郎身边那只玉珏早已不见了踪影。

玉珏剩了一只还算是什么玉珏,女子苦笑,伸手想把手中的玉扔掉。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道:也罢!落了单的玉珏,姑且当它是一件玉玦(因同“决”,古代玉制装饰品,环形,有一缺口。和玉珏类似,但是成单出现,表示决断或决绝之意)吧。我如今踏上此路,再无回头之路,正合此玉玦之意。

既然玉已不成双,自然没必要作为耳饰。也罢,系起来挂在腰间做配饰吧。可是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适合系玉玦的绳子。

正在发愁,突然看见包袱里一块荷包,当下便有了办法。只需要把荷包拆开,撕成条,再捻成绳子即可。

可是忽然想起那荷包是她装户帖用的。户帖?如今恐怕有户帖也不敢认了吧,她不禁又有些伤感。

她小心翼翼打开荷包,里面果然是一张盖着朱漆大印的户帖。只是户帖早已被血水打湿,皱巴巴,又红得瘆人。名字早已看不到,只是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被血水打糊了的“赵”字。

叹了一口气,只好把户帖放在一边。当即把荷包拆掉,捻成绳子,从玉玦中间穿过,系起来,悬挂在腰间。

还不错!她打量了自己一下,右手垂下去,握住玉玦,拇指在玉玦的外环上划了几个圈。

一切收拾妥当,马上就要离开这片山林了。她望着大树下面,她和希夷老先生就着大树繁茂的枝叶,用大片树叶和树枝搭起来的简易帐篷,睡觉铺的干草、煮饭用的瓦罐、取暖的火堆,竟觉得有些不舍。山里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再也没有这样一个远离是非、远离争端的清静之地了。

好吧,她苦笑一下。把剩余的干粮包好,放进包袱里。然后把大树下的铺盖、煮饭用的瓦罐、取暖用的干柴、户帖、铜镜悉数抱起来,穿过林子,堆在远离山林的江边。拢起一把火,将所有东西一一扔进去。

末了,只剩下户帖和铜镜,却终归不忍扔进火堆。

于是寻思着把它们埋起来。找来一块荷叶将户帖包好,连同铜镜叠放在一起。回到大树下面,折了一段坚硬的树枝做铲刀,在树下挖坑。没想到这片土地经过他们二人三个月的踩踏炙烤,如今已经坚硬无比,树枝用断了三四枝,硬是挖不出一个洞。

正自垂头丧气,突然发现地上黑乎乎一片的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移动。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堆蚂蚁,排成整整齐齐地一队,正搬运着地上刚刚洒落了干粮渣子,绕着巨大的树根,往前行进。

她好奇心起,顺着蚂蚁的队伍跟了过去,最后发现蚂蚁队伍行进到了大树后面,在一块爆起的树根旁边,便是它们的巢穴。用手拍了拍,这块土地果然松软如屑。

女子大喜,另折了一段树枝,这下毫不费力便挖出土来,没几下便挖出一个小臂长度的坑,一大窝蚂蚁倾巢而出。再往深处挖一下,突然挖不下去,仔细一看,原来是有异物隔着。掏出来,是一个黑漆漆的油纸包。

油纸包上有一大块糖果,只是已经被蚂蚁吞噬得差不多了。

女子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弹走糖果和蚂蚁。打开油纸,里面又是一层,再打开时,却发现是一张户帖大小的盖着朱漆大印的纸张。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张度牒(古时政府机构发给公度僧尼以证明其合法身份的凭证)。

度牒上赫然写着:房州玄妙观女冠(女冠,古人对女道士的称呼)……

女子大吃一惊,房州玄妙观女冠!她,她,她不是已经死了么?莫非阴魂不散,跟随我到这里?

于是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刚才挖出的那坑,并没有什么,只是一窝慌乱的蚂蚁;闭上眼睛,手足无措胡乱再往深处挖了一点,突然又硬邦邦地触了底!

棺材?尸体?

她的心里怦怦乱跳。只好想想自己背负的深仇大恨,咬着牙,转过头,坚决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不过是一块石头。

虚惊一场!

她舒了一口气,坐在地上,自嘲地笑了起来。抬头望一眼江边,突然想到希夷老先生,霎那间,全明白了。

她明白,这一定是希夷老先生留给自己的礼物。老人早认定了她一定不肯听从劝解,最终将回到京师。但是她身份如此,已经不能公开出现。所以老人悄悄地拿了这女冠的度牒,准备着哪一天留给她用。

她想,可是,老先生为什么不直接把这度牒给我?

对了,她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暗叫惭愧。如果一个度牒都找不到,那我还回什么京师,查什么冤案?

于是四下一看,已经知道老先生的手段。看这块土松软,但又明显不是新土,说明老先生埋这块度牒已经有一些时日了。旁边的蚂蚁窝加上度牒上面的糖块,说明老先生故意把糖块埋在度牒旁边,用来吸引蚂蚁在此筑巢,再用蚂蚁爬来爬去来把自己吸引过来。那么度牒包了一层又一层油纸,显然是为了防止蚂蚁吞噬。

女子不由得佩服老先生心思之缜密。对着江边再拜了几拜,将铜镜和户帖放入挖好的坑里,移走蚂蚁,然后盖上土掩埋,用脚踏平。

女子拍了拍手上的土,长叹一口气,终于要上路了。

她抱着那张度牒,将上面的字读完:房州玄妙观女冠宋沅,号清净散人。

宋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