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鞀鼓
作者:鱼枯me      更新:2019-07-23 10:06      字数:3103

宋沅见黑白无常两个怪物下棋专注,于是抬起脚,悄悄走开。

沿着浚仪桥街周边的坊郭,一条条巷子走访了良久,想要寻一个住处租下来。结果竟无一所获。不是环境太过嘈杂,便是租金过贵。宋沅打量着囊中不足一贯的铜钱,愁云满布,懊恼自己这么多年在这东京城竟然是白活了,竟然不知道物价如此之飞涨。

正烦闷间,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稍稍往西边移去,原来午时已经过了。寻思着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暂且充饥。左右看看,恰好在延庆观附近,而延庆观旁边就是市集。赶紧迈开步子,奔向市集,找了美味又价廉的“曹家瓠羹”,向老板娘点了一碗瓠羹、四块油饼,顾不得闺秀形象,三两口便吃了个底朝天。

尤其是那瓠羹,乃是开封府有名的小吃,以嫩瓠(可食的葫芦,口味甘甜)作为食材,削皮去瓤,切成细块,以油锅炸之,然后和油面筋一起倒进高汤,文火焖上片刻,盛出。味道鲜美,近于煎肉,却毫不油腻。

离开京城大半年,再次品尝美味,宋沅意犹未尽,想要再续上一碗瓠羹,摸了摸囊中可怜巴巴的铜钱,只得作罢。

宋沅走出小店,沿着市集,胡乱溜达起来,心里却盘算着接下来作何打算。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生计问题。她望着周遭那些热火朝天干活的贩夫走卒、船工、铁匠、木匠,甚至是摇头晃脑的算命神仙。感叹自己白活这么大,竟然没有可以拿来糊口的一技之长。

这样琢磨着,又经过了延庆观。想到之前本打算着来这里买上一套道袍,如今身在此,却没有余钱,不禁摇摇头,苦笑一番。

突然想起刚刚认识的刘娥、龚美夫妇。心里想:这位姐姐和大哥现在不知道如何了?不过他们如此能干,定不至于落到我这般境地。

所谓说曹操,曹操到。宋沅正自思索,忽然听见一串清脆的鼓声、卖唱声和高涨的喝彩声。循着声音望去,见延庆观对面不远处,一大群人围成了几层圆圈。

当即行了过去,踮起脚往里面探了探,果然是刘娥和龚美夫妇。

只见刘娥换上了一件青色绣花褶子,红色绣鞋,脸上略施了粉,看上去更添三分妖娆妩媚。她右手拿了一件鞀鼓,随节奏摇着,一边款款细步,一边咿咿呀呀唱着川腔。龚美在旁边时不时伴唱几句,但是声音略显僵硬,显然是临时被刘娥拉来做帮手的。

“对不起,让一让,让一让。”宋沅艰难地往人群深处挤,挤到最里面一层却再也行进不动了,只见前面挡着一个身穿紫色皂罗衫的年轻男子。宋沅硬着头皮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却丝毫没有动静。于是往旁边踅了踅,半天功夫,终于挤进了最里面。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已经被刘娥和龚美看到了,二人微微颔首、微笑,向宋沅打招呼,宋沅也轻轻招手作为回应。

俄而,宋沅眼睛一转,却吓了一跳。

原来九尺之外,站立着刚刚挡路的紫衫男子。只见他生得气宇轩昂,意态不凡,那张脸似曾相识。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自己的另外一位堂兄,当今皇帝的第三子,担任大理寺卿的寿王赵元侃!

宋沅当即下意识地垂下脑袋,以手遮脸,生怕被赵元侃识出。但马上想起如今不同以往,黑白无常对着画像尚且认不出自己,过分谨慎反而显得没有必要。于是缓缓放下手,细细打量赵元侃。却发现赵元侃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却像被勾了魂魄一样,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娥看。

宋沅自嘲道,难怪刚才拍了半天肩膀没有反应。于是不再关注这位堂兄,放心地观看刘娥的演出。

原来刘娥唱的是一段《磻溪渔隐》,讲的是商朝末年,姜子牙出山之前,在渭水垂钓的故事。刘娥反串姜子牙;龚美却扮作樵夫武吉,与刘娥一唱一和。

刘娥唱道:“吾乃东海许洲人也,姓姜名尚,字子牙,道号飞熊。”

龚美听罢,大笑不止。

刘娥唱道:“汝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取笑于我?”

龚美唱道:“吾姓武名吉,西岐人氏。你方才言号飞熊,故有此笑。”

刘娥唱道:“人各有号,何以为笑?”眼睛往赵元侃方向一瞥,似乎发现赵元侃已经注视自己良久。

龚美唱道:“但凡古之人高人、贤人、圣人,胸藏万斛珠玑,腹隐无边锦绣。如老彭、常桑、伊尹之辈,方称其号。如今你年已过八十,却整日绊绿柳而垂丝,别无营运,守株而待兔,看此清波,无识见高明,为何亦称道号?”

刘娥唱道:“有志不在年高!”身子往旁边一侧,空手做出扬鱼竿的动作,惟妙惟肖。脑袋微微抬起,正对赵元侃,一双妙目于是浅笑了一下。赵元侃亦颔首回应。

龚美跳过来,横亘在刘娥面前,脑袋向前一凑,哈哈大笑,唱道:“无谋空活百岁!”

刘娥将鞀鼓一拨,唱道:“哪个无谋了?”

龚美唱道:“你这钓钩何为不曲?古语云:‘且将香饵钓金鳌。’我传你一法,将此针用火烧红,打成钩样,方能得鲤。似你这等钩,莫说三年,便百年也无一鱼到手。”

刘娥听罢,整了整衣冠,唱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在此,名虽垂钓,我自意不在鱼。吾在此不过守青云而得路,拨阴翳而腾霄,岂可曲中而取鱼乎!非丈夫之所为也。吾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

几句话唱得英气勃发、神采飞扬。围观人群纷纷鼓起掌来,有人吹起口哨起哄,有人大声喝彩道:“好”“小娘子好嗓子”“再来一段”……

刘娥面带微笑,分别向四面微微欠身,向大家答谢道:“多谢各位捧场了!”然后拿起一个空的妆奁,开始绕场。绕场时手背向上,意思是凭手艺吃饭,并不是讨钱。

但是听戏归听戏,到了掏腰包,看客们便各有各的反应了。有人一看形势不对,赶紧开溜;有人仍旧大大咧咧站着,有说有笑,却也不出钱,意思大概是钱没有,但是我捧场;有人涨红了脸,手伸进荷包里,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钱,犹豫半天,终于咬紧牙关,放入妆奁中;有人则大大方方掏了钱,然后伸出拇指,赞美上一句;也有人阔绰地抓了一把碎银扔过去,顺便轻佻地想要捏一下刘娥的手。

宋沅虽然潦倒,却也大大方方地掏出二十文钱,放过去,说道:“姐姐唱得实在动听!”

刘娥笑道:“妹妹客气了。”

等挪到赵元侃那里时,有人从旁掷过几文钱,却有一枚铜钱滚落到地上。刘娥正要弯腰去取。赵元侃却早已捡了起来,轻轻抖掉上面的尘土,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锭二两的银子,和铜钱一起,认真地放进刘娥的妆奁里。

刘娥万福道:“谢谢公子!”

两人一个眼神交汇,赵元侃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了。

人群稍稍躁动起来,惊叹赵元侃的阔绰。龚美则狐疑地上下打量了赵元侃一番。

宋沅心里却暗暗发笑,人家可是堂堂一个王爷,虽然为人低调,不热衷朝中的争权夺利,但是家底毫无疑问是殷实的。出这二两银子哪里算阔绰了?

这时,只听人群外面有人叫道:“公子。公子。”

接着便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挤了进来,凑到赵元侃耳朵面前,悄悄说了些什么。赵元侃神色立即凝重起来,当即点了点头,回头望了刘娥一眼,便匆匆离开。

刘娥将妆奁放下来,继续摇起鞀鼓,重新唱了起来:“短杆长线守磻溪,这个机关那个知?只钓当朝君与相,何尝意在水中鱼。”

龚美大笑,唱道:“你这个人也想王侯做!看你那嘴脸,不像王侯,你到像个活猴!”

刘娥唱道:“你看我的嘴脸不像王侯,我看你的嘴脸也不怎么好。”

龚美唱道:“我的嘴脸比你好些。吾虽樵夫,真比你快活:春看桃杏,夏赏荷红,秋看□□,冬赏梅松。正所谓‘担柴货卖长街上,沽酒回家母子欢。伐木只知营运乐,放翻天地自家看’。”

刘娥唱道:“不是这等嘴睑。我看你脸上的气色不什么好。”

龚美唱道:“你看我的气色怎的不好?”

刘娥唱道:“你左眼青,右眼红,今日进城打死人。”

“打死人”三字刚刚从刘娥口出唱出来。突然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天而降,沿着刘娥的脑袋削过去,打散了头发,重重地砸在她脚下。

所有人“啊”地一声惊叫出来,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