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旧事
作者:长明灯火      更新:2019-07-24 11:09      字数:4618

于此同时,西梵境内一座精致的雕花小楼里。

桌上一盏玉勾云纹灯,灯前坐着位身着绛紫色锦裙的女子,宽宽的袖袍里正拢着一小巧的珐琅莲纹海棠手炉。

秋间夜风穿过窗棂,赭色的摇曳火光模糊了女子容颜。女子似觉着冷了些,将手炉拢得紧了紧。

“主子。”门外有丫鬟出声唤道。

女子声音带着些倦意:“进来。”

丫鬟低眉顺眼地进来,递过一封信便退下了。

暗黑色的平整信封,朱色火漆封口,似乎还沾了些外面的寒气。女子右手离开暖和的手炉,接过了那封信。

内容不多,女子看完后唇边带了丝笑,自语道:

“竟有这样的好事......不过他提的条件,真是令人无法拒绝呢......”

她将信纸递向了灯台,火光跳跃在深邃的眼睛里,燃成了灰烬。

——宫蕊么?我女儿没有得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但凡当年令我母女......生死分离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漏。

女子冰凉的手再次拢回了袖中,长长地呵出一口冷气。

————

近一个月来,妙春堂卖月光巾赚得钱十分可观,自然是引了不少家效仿。

可在别家尝试后才发现,光是成本,已经远远大于妙春堂所卖的价格,而且不知妙春堂的绣工们是怎么做到的,缝口整整齐齐不似人为。所以妙春堂在姨妈巾这一领域,便成了垄断产业。

宫蕊既然三番四次地找她麻烦,想必从此见面也不会留情了。萧然倒不在乎失去一个客户,反而觉得宫蕊在体验过姨妈巾的舒适之后,会不习惯才是。

婉颜狠狠地瞪了萧然一眼,忿忿走了。

萧然看着她背影,微微了皱眉。

今天看似出了口气,可对方毕竟是公主,即使君临渊那边会担待些,若宫蕊真有意想找自己麻烦,总有拦不住的一天,自己以后还得多加注意。

她想到束月今日帮了自己,也算是承了人情。正准备进屋道谢之时,忽然见着医馆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两顶轿子。

一绛紫一深蓝,材质不凡,当为宫中特有。想来前一顶是束月乘,那么后一顶......

萧然目光顺着看过去,忽而一滞。

李秋生正静静地立在深蓝色轿门边,目光深远地朝她看来。

————

一晃七年。自浮山一别,昨夜也只匆匆一面,未来得及说几句话。

按理说父女久别重逢,行为应稍稍激动才是。可二人均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未有所动作。

一切都在彼此得眼睛里写得明明白白。

李秋生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抚养十年的孩子。女子已然出落得大方,即使自己七年不在她身边,外表气质也不输了别人去。就在刚才,有人上门生事,她也知道该如何还回去。

——他家姑娘已经不需要自己保护了啊。

他又看向医馆上挂的匾额——妙春堂。自己当年随意所取,她竟一直记着,而小镇的那间......李秋生像是想到什么,表情忽而深沉起来。

萧然得见他安然无恙,心里生出的宽慰竟多于了重逢的喜悦。她不清楚李秋生的过去,也不知晓他七年去了哪儿,只知他现在是好好的在她眼前。

——只要平安,便是福气。

嵌着金丝的轿帘被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掀开来。

“阿生。”轿内女子声音传来。

李秋生回神,收回目光,执了轿内女子的手,表情温和:“小心些。”

萧然眼睛一亮。她终于上前行了几步,久违地唤了声:“干爹。”

“然儿,”李秋生笑起时,眼角带了些细纹,“好久......没见......”

萧然眨眨眼:“干爹忘了?我们昨日才见的。”

不等李秋生答话,她笑吟吟地看向君意澜,唤了一声:“干娘。”

君意澜微微咳嗽着,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被萧然这一声唤的,脸上带了点红:“你这孩子......”

“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罢。”

————

屋内,束月正对着柳飞花道:“这些都帮我装起来罢。”而汪昱则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束月。

束月说完便见着萧然三人进屋。即便此刻医馆人多,她仍旧行至君意澜的右侧,欠身行了一礼。

君意澜看了看周围情况,对她笑了笑,刚想说话,却忽而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束李二人反应极快,分别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至了君意澜口边。君意澜接过了李秋生的帕子,咳出了一口血。

“为何还会咳血?”萧然问道。

方才在门口见她咳嗽,萧然便觉着她身体似乎又弱了些,但没想到依旧会咳出血来。

“无碍,”君意澜看见了那口血,像是叹了口气,又见着束月递在面前的手帕,虚弱地笑了笑:“辛苦大人了。”

束月执着帕子的手缓缓收回,心里竟松了口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萧然抿了抿唇。

刚才一幕,就外人看来,似乎是李秋生递得快些,所以君意澜才取了他的帕子。可萧然和站在一旁的汪昱却看得清楚,束月反应要比李秋生要快上些许,可她在递出手帕的过程中,似乎停顿了一下。

李秋生叹了口气,眼神心疼:“意澜......”

“我没事......”君意澜笑笑,转而对萧然道,“我们进屋说罢。”

束月攥着手帕的手紧了紧,缓缓地收起了帕子,跟在三人后进了后院。

————

汪昱靠在屏风旁,在束月经过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束月自是不认得他,但对方既然看过来,出于礼节便微微颔了首。

待后院的门被关上,汪昱回身,见着目光同样若有所思的柳飞花,走至她面前晃了晃手:“怎么了?”

“哦......没什么。”柳飞花温婉地笑了笑,既而转身装作打理事务的样子,可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束月那方手帕。

那手帕淡紫色,指尖遮住的地方绣着一弯金月。她想,在那方的边角处,是不是还有一个字呢?

她摸了摸自己心口处。

里面装着的,是那场灾难的大火后,她在家中找到的唯一遗物——

一方浅蓝色的手帕,绣着一朵白色的花,和一个“花”字。

........

医馆内,众女面色各异。待几人走后,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刚才那位既然是束大人,那咳嗽的女子岂不是......”

“看年纪当是长公主无疑......”

想到方才君意澜左手挽着一名灰蓝色衣衫男子时,众女脸上表情精彩了些。而方才碍于传言没敢说出口的话,此刻便有人提了出来:

“当年不是传言长公主曾在宫外遇见了名男子——”

有没听过传言的好奇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唉,听说皇上知道后,就在那海棠园里派人要杀了那名男子......”

“啊,那最后呢?”

“详细的便不清楚了,只知最后海棠园里......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海棠花......”

众女想到血与花的场面,不由唏嘘起来。

“刚才那男子又与她这般亲密,莫不是......”

“嘘——不可说不可说,那是禁忌......”

于是众女不由地噤声,目光或好奇或探究地盯着那扇门。

柳飞花微微皱了眉,出声道:“大家......”

众女闻声,稍稍权衡利弊后,只能收回了心思,纷纷干笑着付了钱走人。

————

后院里,萧然推开了自己那间“爱国”的房门,让君李二人先进,可束月却立在门边停下了。

萧然目光投向她:“不进去?”

束月微微笑了笑:“我在门口便好。”

萧然点头,而后进了屋内,关上了门。

李秋生看了看屋内,微微笑道:“看来你这段日子,过得不错,我也放心了。”

萧然笑着看向君意澜:“这医馆还是那次进宫给干娘看诊时,干娘送的呢。现在想来,也是缘分。”

“不过,”她语气带了些担忧,“我见干娘方才......咳出了血,是不是我那次......”

“不是你的错。”君意澜忙道,却因说话太快而又咳嗽不止。

李秋生顺了顺她的背,萧然则立刻给她倒了杯茶。君意澜接过,稍稍润了润嗓子:“那次我见你喂药丸的姿态熟悉,像极了阿生以前的样子,没想到竟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李秋生拍了拍她的手,叹息道:“你也是因为我......才忧思成疾......是我害的你这般......”

“不,”君意澜抓紧了他的手,“十七年前你未死,便是上天与我最大的恩赐,我这些年......这点病又算什么?”

“我要是早些回来便好......”

“我知道......你不回来定然是有苦衷的......”

萧然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但又觉得眼前此景自己不好插嘴。她只得把目光投向李秋生,却意外地发现,他的黑发里又掺了几根银丝。

对,头发。比起李秋生昨夜忽至的原因,萧然更想知道的是,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十七年前还是银发,为何忽然间像是返老还童,变成了黑色?看这黑色之中的一点银,萧然忽得生出一种想法——会不会再变回去?

李秋生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嘴边轻笑牵出眼角的细纹:“别急,我们既然来了,自会将所有事情与你说明。”

“我来说罢,”君意澜握了握他的手。

李秋生微愣后,眼底处是深深的动容。

“好......”

君意澜声音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我便从与你干爹相遇说起。”

“当时就在南镜的城门口,不知怎么的,我所乘坐的马车忽而惊了马,轿身剧烈摇晃起来,就在这时候......”她脸上带了些少女的红晕,“阿生出现了。”

萧然眼睛晶亮:好一出话本里经常提到的英雄救美的戏!

十七年前的场景犹如昨日才发生一般,女子眼睛里盈着欢喜:“他当时就穿着一身深蓝锦衫,也不知他是如何就出现在马车前的,缰绳都没扯,拍了拍马儿,马车便停了下来。”

萧然佩服地看向李秋生——这装逼技能满分啊。

想想也是,怀春少女遇见危险之际,被俊美少年潇洒救下,各种粉红情节自动浮现在眼前。

君意澜对小辈说起自己的情史,不免觉着有些羞涩:“再然后想必你也能猜到了。”

“后来我知晓他琴艺甚好,便对......当今皇帝说,请个民间的乐师教我琴艺......他同意了。”

说到这,君意澜声音冷了些,李秋生握着她的手则紧了紧:“意澜,若是不想说,我......”

“不,我可以,”君意澜反握住他的手,“这样多年了,终究让我们等来这一天......”

萧然想着,估计她干爹干娘的事情,当今皇帝插手了不少。

只听她接着道:“这样我和阿生便经常能见面了。但好景不长,一次阿生与我姿态稍微亲近了些,被皇帝撞见了。”

萧然心里一咯噔,不会是......

“我们的事他最终知道了,于是,他开始疯狂地阻挠我们。我当时不知,他为何这般执于我与阿生分开,直到后来......”

君意澜声音带了些讽刺:“幼时,我对他多加照顾,没想到他竟然隐隐对我......生出了异样的心思......”

萧然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君肃,竟真的对他的姐姐......

“于是他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与阿生见面,可他越是拦,我们便越要见面......直到那一天......”

君意澜闭了闭眼睛:“他找人模仿了我的笔迹,待阿生按信中约定前来,迎来的......是江湖上的高手们。”

不是皇宫里的侍卫,却是江湖上的人,想来是怕宫里的人知道这些事罢。

“当我知晓的时候,我发了疯一样去海棠园里,看见的......满眼都是红色......”

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鲜红的海棠,十七年前脑海里萦绕的血红色,这一刻像是清晰又深刻地浮现在她眼前。

“再后来,我只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死了。

是啊,她当时如何不信?

这样多的血,这样触目惊心的红色,这样精心的准备,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句话,十七年里,像恶毒的咒语一般,在她的梦中缭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