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剑之恩一剑之仇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8      字数:3310

相遇总是猝不及防。

天风涌动,充盈衣袖,唤醒久远的回忆,和血脉中的悸动。

也无法改变此时尴尬的局面。

天空中飘起细雨,季竹尘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长剑负在背上,脚下云雾漫漫,他身上的寒毒已解,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剑一样的冷寂傲岸的气质,锋芒尽敛却让人望而生畏。

果然是她,她回来了。

季竹尘看着半空中那个绚烂如烟霞一般的女子,她似乎又长大了一些,身量接近成年女子应有的窈窕身段,高挑而纤细,红色真的很适合她,冷艳,却很美。

美得有些陌生。

“折棠大人?”这四个字从季竹尘的牙缝中挤出来,似乎只是重复一下这四个字,并无实际意义,朱棠却觉得刺耳极了,简直想捂住耳朵,再也不想听见这个称呼,尤其不想让季竹尘这样称呼她。

“师父,你放我走吧。”情急之下,朱棠哀求道。

“蓬莱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季竹尘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伤人至深:“还有,不要叫我师父。”

既然逃脱无望,朱棠便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了解季竹尘胜过了解她自己,对于季竹尘来说,不存在心慈手软。她的脸色在季竹尘说完那句话之后变得全无血色,颤抖着嘴唇,扯出来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好的……季宗主。”

她缓缓落在一处屋顶上,天色晦暗难明,水龙吟形成的屏障依旧笼罩在头顶,让比武的擂场看起来就像是个巨大的牢笼,飞扬起来的头发乱了心绪,朱棠已经努力平稳脚步,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些,湿滑的瓦片还是向下滑了两寸并且出现了裂痕。

就算是寻常的修行者,也可以做到踏雪无踪,朱棠此时的状态,说是方寸大乱也不为过了。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湿了朱棠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平稳的气息也出现了一丝破绽,金色的纹路在脖子上一闪即逝,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她的魔纹竟然是金色的!她是天魔的化身!”

独一无二的魔纹是大魔的标志,下等魔是不配有魔纹的,魔纹的颜色大多是深浅不一的红色,比如修斓的魔纹就是暗红色,传闻天魔拥有金色的至高无上的魔纹,可惜无缘得见,朱棠身入魔界时日尚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金色魔纹已经成了天魔的代名词。

有理有据,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朱棠颈边那金色的纹路乃是万魔之渊遗留的三毒之血,根本就不是魔纹,可是朱棠总不能脱了衣服解释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这种金色的纹路乃至血液中都掺杂着金色的岩浆吧?

杀伐之声不绝于耳,一支羽箭没入朱棠脚下的瓦片中,看得出那支箭是冲着朱棠过来的,却无奈射箭之人臂力有限,歪得离谱。射箭的是一个世家的小公子,握着弓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却还是鼓起勇气道:“斩杀妖魔乃是我辈本分,妖女伏诛!”

众人一拥而上,朱棠毫不怯战,长袖一甩只见魔气汹涌,一人可战百人。蒋笛在台下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掏出一把符咒便撒了出去,将围攻朱棠的几人打落下来,顿时有人嚷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帮着妖魔打自己人?”

“蒋师妹,你倒是看准了啊!”

蒋笛索性又扔出去一把符咒,厚着脸皮装作一脸惊恐的样子道:“不愧是魔君,这妖女果然厉害,竟然能能改变我撒出符咒的方向!各位千万不要用符术,小心被她利用!”

此话一出,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效果显著,几名符师顿时将画完和未画完的符咒都收了起来,还有人对蒋笛道:“多谢小友提醒!”

水龙吟在半空中盘旋,乌云凝聚过来,最终大雨倾盆,雨水像是厚重的水幕,视线都朦胧起来,屋脊之上,剑刺破血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沉闷却又振聋发聩,朱棠看着面前的季竹尘,他是水龙吟之主,水龙吟带来的雨水自动避开了他,在雨幕中他的身影飘逸出尘,格外清晰却也格外遥远。

朱棠的目光在季竹尘的脸上停留一瞬,再顺着衣袖,有些迟钝地向下一望,看着他手中长剑如同一道电光将自己穿胸而过,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抓住渡微剑的剑身,向前走了两步,血液一滴一滴,滴落在屋檐的青瓦上,红色被雨水稀释,还泛着微微的金色光芒。

雨水在剑锋半寸跳开,朱棠本以为经历过哀莲之地献祭三毒之血噬身,自己已经不会有疼痛的感觉了,却还是猝不及防,痛得浑身发抖。

喧嚣声仿佛都沉寂了下来,雨水滴落也变得缓慢,世界仿佛只剩下朱棠与季竹尘二人,再无暇去管其他,朱棠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艰难地问道:“为什么?”

季竹尘的神情很冷漠,眼神中满是失望,道:“你费劲千辛万苦,入蓬莱只是为了偷学禁术吗?”

“蓬莱对你,到底算什么?”

责问声声,剑锋猛地抽离身体,朱棠捂着伤口缓缓半跪下来,血从指缝涌出,红色的衣裙颜色变深成了暗红色,分不清是被雨水浸湿还是被血水浸湿,三毒之血灼热,仿佛要将她的心肺都烧化了,血液滴落在青瓦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灼烧圆斑。

“季宗主小心了!这妖女的血似乎有毒!”有人高声呼喊道。

就算是在永夜之地,自己手持穷奇骨刃,划下那九九八十一刀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血,手腕上那道咒疤越发清晰,隐隐作痛,朱棠低着头,手掌撑着青瓦,身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呐喊,在撕裂,枫琅给她的天魔力量已经在万魔之渊消耗殆尽,另一股全新的力量即将要破体而出。

风云骤变,水龙吟的屏障也摇摇欲坠起来,原本将朱棠团团包围住的各家修士们只觉得一股气浪掀来,来不及防备便被掀飞,季竹尘御剑站在风中,抬起手臂挡住眼前那乱飞的雨幕,衣衫猎猎,看起来也多了几分狼狈,皱眉道:“难道……”

朱棠站起身来,眉间琉璃的颜色变得通透润泽,像是将落未落的血,在眉间生根一样,蔓延出纤细而优美的枝叶,像是一朵海棠花,绯红的颜色,艳丽而又绚烂,嘲笑着众生的愚蠢。

那是她的魔纹。

直至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堕入魔道。

水龙吟应声碎裂,即便是陪伴季竹尘多年的法器,也抵不住魔君成魔那一刻的怒吼,心有不甘,绝望痛彻心扉,纵然是天地,也不及这一刻的动荡。

眉心坠下,魔纹妖冶,双瞳翻腾血色,手指轻轻点在唇上,那是她自己的血,比最红的胭脂还要艳丽,朱棠轻轻一笑:“那么,季宗主,你刺我一剑,我毁你法器,我们扯平了互不相欠。”

破碎的水龙吟散落成点点光斑,托在季竹尘手中,凝聚成一个透明的圆球,再不复昔日灵光,他眼睁睁看着朱棠在他面前御剑离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出手阻止。

摘星定定地望着天空,道:“那是祈景剑……我没看错吧?”

她认得那把剑,因为那曾经是慕尚的佩剑,她下意识便要去问与慕尚关系最好的蒋笛,却发现蒋笛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屋檐上的血也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除了伤痕,什么都不剩。

季竹尘回过头,看见空气中漂浮着一团面目不清的魔影,瞬间便消散了。

他认得这团魔影的气息,是地魔修斓。地魔无论效忠于谁,都衷心得像条狗一般,主子去哪里都要派魔影跟着,可是主子受伤却不现身保护,无非是监视罢了。

然而那团魔影消失的瞬间,却说了一句话,专门说给季竹尘听的,一个字不落,进入了季竹尘的耳朵。

“我应该感谢你的,季竹尘。”

“她的魔引,就是你啊!”

修斓的语气并不友好,像是故意示威一般,带着掌控全局的得意。

收剑回鞘,季竹尘略有一瞬失神,却仍旧镇定,与掌门一起指挥着蓬莱弟子收拾打斗残局,今年的蓬莱海会注定不得圆满,只得草草结束。

圆月高悬,临雾台彻夜灯火不熄,仙门百家讨论了一夜如何应对天魔归来,这是绝对的机密,到最后讨论出什么结果也不得而知,但是从那以后,半数以上的仙门都奉蓬莱府为首,若是与魔界开战,便以蓬莱府马首是瞻。

客房中的灯火也未灭,韩兼邺与沐铮正在准备明日离开蓬莱府,此行遗憾颇多,到底没有见到慕尚,沐铮一言不发收拾着行李,忽然跪在韩兼邺面前,满面愧容,道:“陛下,白日里末将护驾不力,请陛下治罪!”

韩兼邺正心烦,没心情理会沐铮,沐铮叩首道:“末将罪该万死!”

敲门声传来,韩兼邺道:“先去把门开了。”

月光随着转动的门扉落下一地清辉,门外站着的少女已经换上了俗世的衣装,因为不会挽发髻,便随便编了两条辫子,背着小小的行囊,站在门前的空地上。

“尚儿?!”韩兼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尚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欣喜,也没有憎恨,只是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了一句:

“韩兼邺,我跟你回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