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白日里那些流民寻了处避风的破庙，生了一堆火，早早歇下了，夜深人静，疲惫席卷上来，留下守夜的壮年男人后半夜也开始打瞌睡。

初秋的天气，夜里已经有些凉了，火堆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应该是引火的树枝水分尚未干透，噼噼啪啪，混杂着虫鸣声，倒也不扰人清梦，只是无人添柴，火苗也弱了几分，在柴堆上跳动着，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嗒，嗒，嗒......”

天上的星格外清亮高远，竹竿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缓慢而有节奏，灌木丛响动，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白日里那个被众人赶走的蓬莱府剑宗小丫头竟然又回来了。

应该说，她并没有走远才是，她一直远远地跟着那些人，但是她似乎是仓皇逃走的时候不慎扭伤了脚，此时只能依靠那根粗糙的竹竿来支撑身体，跛着脚一瘸一拐接近了难民休息的破庙。

她左顾右盼着，放慢了脚步，努力不让竹竿落地时发出太大的声响将熟睡的人们吵醒。

朱棠与修斓站在树梢上，隐去了身形，冷眼旁观。白日里修斓说这个小丫头夜里一定会回来，朱棠不信，二人便打了赌。

如今看到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朱棠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倒不是因为打赌输了面子过不去，她忧心那小丫头真的怀恨在心，准备一竿一个戳死白日里向她丢石头的人。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外表看起来纯良无害，却未必没有这样狠辣的心肠。

毕竟冤有头债有主，那些难民动手在先，若她真是回来寻仇，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阻止的理由。朱棠盯着那小丫头额头上的伤，血淋淋的伤口狰狞翻飞，混合了草木灰止血，结了黑乎乎的痂，只怕会留疤，女孩儿大多爱美，不知心中会有多难过。

修斓传音道：“你不想阻止她吗？”

朱棠回道：“我为何要阻止？”

话虽这么说，看着十几个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也是有些于心不忍，无论是有什么恩怨，都可以好好解决，而不是非要付出性命的代价，朱棠便决定先问问那小丫头，到底为何这些难民要驱逐于她，若是那些难民真的有大过错，自己帮她杀人也不是不行。

心中打定了主意，朱棠刚要现身，却见那小丫头似乎是走得累了，又冷又饿的样子，瑟缩着用肘部按着自己的胃部，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她慢慢挪到火堆旁，放下了竹竿，如获至宝一般伸出了手，开始烤手，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在她的眼睛中跳动，像是万魔之渊的冰原万丈下奔涌的岩浆，在肮脏与阴暗中，透着圣洁与盛大。

那小丫头在火堆旁的袋子中找到了一个馒头，那是逃荒的难民所剩无几的口粮。她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这个杂面馒头干瘪无味，已经过去了松软香甜的时候，不知已经放了多久，看起来甚至和石头没什么区别，可是在她眼中无异于美味佳肴，她太需要食物了，这一个馒头，在这样的世道中，就是命。她将馒头攥在手中，目露精光，那是对于活下去的渴望和贪婪。

她想立刻将那个馒头一口吞下，然而她却小心翼翼捧着那个馒头，吞咽口水的频率也加快了，看着破庙中的那些人，那些人白日里用恶毒的言语辱骂过她，用石头丢过她，脸上总是带着惊惶和苦相，很少有笑意，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丝安详。

这个馒头，可以让自己活下去，也可以让他们活下去，而这个馒头是他们的，不是自己的，不问自取，是为贼。

小丫头叹息一声，万般不舍地放下了馒头，伸手抹了抹嘴巴，仿佛自己已经吃过了东西，然后她撑起竹竿，走到了熟睡的那些人身前。

她用颤抖的手指，将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弄破，痛得呲牙咧嘴，血缓慢地流淌出来，顺着眼皮淌了半张脸，粘稠的血液糊住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污浊。

朱棠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想看看这个古蓬莱府的小丫头究竟要做什么。

那个小丫头用手指沾了血，开始在那些睡着的人身上画符咒，这样的事她似乎已经做过很多次，早已相当熟练，画得又快又好，极复杂的线条也没有出错，用血画下的符咒在最后一笔完成之后便消失了，像被皮肤吸收了一般不留痕迹。

她似乎对这些人已经很熟悉，只挑了特定的几个人画好了符咒，然后便拄着竹竿，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出破庙的门，那小丫头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堆温暖的火堆，和火堆旁那个馒头，她咽着口水，最后还是折了回去，快速地捡起那个馒头，掰了一半，然后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放了回去，她将那一小点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救你们这么多人的命，没功劳也有苦劳，吃你们一口馒头不过分吧！”

然后趁着天黑，离开了破庙。

朱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凡夫俗子无法看出其中门路，却是瞒不过朱棠，那小丫头所用的符咒早已失传，看不出是不是蓬莱府的路数，但是朱棠能看出，破庙中被小丫头画过符咒的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被帝姬的血咒缠身之人。

白日里，那小丫头被众人驱赶之时，曾经说过：“你们身上有妖邪之物，我可以帮助你们。”

她竟然所言不虚！她不仅能分辨出凡人是否沾染血咒，还有压制血咒的能力，符咒消失之后，那些人因血咒而暴虐错乱的气息明显平顺下来了。

数日水米未进，那一点点的食物只会更加刺激饥饿，让她进食的欲望更加强烈，那小丫头趁着还有力气，竹竿“嗒嗒嗒”不断地敲在地上，脚踝肿了起来，只能将重心都放在那根竹竿上，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用袖子一抹，越发睁不开眼，视线都模糊起来。

“你站住。”

一个听起来极寒极冷的声音响起，是个女子的声音，如同月下泉水，在雪花落下的那一瞬间结成了千丈冰原。

那小丫头浑身一震抬头看见前方，一个发尾泛着暗红色的邪魅男子抱着肩膀站在树梢上，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那个男子的气息很强大，然而在密林深处，还有一道更加强大的气息。

小丫头闭上眼，感受到的是一片血海泛涌向自己缓缓而来，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绯红色衣裙的年轻女子从林中走出，月光落在她的长发上，像倾泻而下的瀑布，流光绚烂。

“月明林下美人来。”一瞬间，小丫头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诗，她警惕地后退一步，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树上的男子也跳了下来，垂着手站在那女子身后，这二人气息太过暴虐，绝非普通人类，他们是魔族！

她想过自己此行会遇上一些棘手的对手，却从没想过自己会遇上这种等级的大魔。

朱棠稍稍收敛了一下身上的强者威压，道：“你是蓬莱的弟子？”

那小丫头倔强地扬起头，道：“是又如何？”

“压制血咒的方法，是谁教给你的？”朱棠开门见山道。

“血咒？你是说那些魔血？”那小丫头皱了一下眉，道：“教我这个方法的人，我也不认识，我还在找他。”

朱棠便问道：“那他长什么样子？”

那小丫头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又是谁？”

修斓冷笑着道：“小仙长，跟我的主君说话，还望你注意分寸。”

“难道......难道你是天魔！天魔竟然是个女子！”那小丫头大惊失色，大呼道。

朱棠不置可否，身形如鬼魅一般，还没看清她是如何行动，身影已经到了那小丫头身前。

她伸出手去，点在那小丫头额头上，那小丫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了，勉强转动眼珠也只能看见眼前那女子精致而小巧的下巴，一点樱唇颜色浅淡，如同雨后的海棠花。

危险的气息，却不知为何，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并无让人恐惧的感觉，反而让人心生平静。

她应该不会害我吧，虽然是个大魔，但至少是个讲道理的魔吧......那小丫头转动着眼珠，暗暗想道。

朱棠用手指沾了一点那小丫头额头上的血，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在血液的铁锈味中嗅到了一丝药材的清苦香气，还有符灰的味道。

“你竟是个药人！”朱棠脱口而出。

和枫琅太子当年被人下毒陷害误打误撞养出来，常年疾病加身承受反噬的半吊子药人之体不同，这个小丫头并不羸弱，甚至活蹦乱跳，若是给她吃饱了饭，她绝不是现在这个面黄肌瘦的模样，准能一蹦三尺高，所以说，她这个药人之体，是刻意养出来的，有独门秘术规避了反噬，甚至有符灰加持，很有可能将她炼成药人的，是正经的仙门。

在朱棠生活的那个时代，名门正派已经禁止了炼制药人，毕竟这种方法损人身体，必须从婴儿时期就用毒草喂养，失败率极高，能够活下来的万中无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接近于邪门歪道。

“怎么？你歧视药人？”那小丫头嘟囔道。

“不，少见罢了。”朱棠道。

“哪里少见？仙门中像我们这些出身低微的弟子，难保会被掌门选去炼药，你是魔，总不至于这都没见过。”

“我只是没想到药人之血能够克制血咒。”朱棠道。

没想到在三千余年前，将他人炼制成药人，用来助长功力或者作他用，是这样常见的事情。

原来克制血咒的并非那小丫头画下的神秘符咒，而是她的血。

朱棠手一挥，那小丫头额头上的伤便愈合了，一点疤痕都没留下，扭伤的脚腕也好了，那小丫头踮着脚踩了踩地面，有些不敢相信，抬头看了看朱棠，这大魔为什么要帮她？

“倒也不是药人能够克制血咒，是只有我的血能够压制那些邪门的东西......我能看见那些血雾一样的东西附身在凡人身上，奇怪的是，别人都说看不见。”那小丫头见朱棠帮她疗伤，便放下了内心的戒备，解释道。

“天底下中了血咒的人那么多，你救不过来的。”朱棠叹息道。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做这些事，身为仙门弟子，救死扶伤匡扶正义乃是我辈天职，我能做一点是一点，只求不拖后腿就是了。”那小丫头笑起来，眉眼弯弯，若是个生在盛世的普通孩子，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况且，我还在找一个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和我做一样的事，我走遍天下，在我的血流干之前，总有一天会再遇见他的。”

“姐姐，你是天魔吗？”忽然，那小丫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棠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小丫头像是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从破破烂烂的衣服中掏出来一块手帕，那手帕是丝绸的质地，看起来价值不菲，上面画了一枝海棠花，色泽殷红，一看便知是用血画的。

“我身无长物，这块帕子送给姐姐吧，上面有我的血，至少能用来驱赶蚊虫，我听闻人有善恶，魔亦分好坏，姐姐定然是个好魔。”

朱棠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萤火之光，转瞬即逝，却也敢与日月争辉。

那小丫头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微笑，便要告别，朱棠脱口而出：“你要找的人什么样子，我帮你找。”

小丫头已经走出很远，朗声道：“枯竹亦有节，微光好过尘，我只知道，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修斓注意到了朱棠的一瞬间失神，走上前来道：“想必你已经发现了吧？她就是这个芥子世界中的你，而她要找的人，就是季竹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