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檐下轻语后会无期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9      字数:3312

季竹尘并不知道仙门百家在妄海潮约战折棠君的事情,朱棠也没打算告诉他。

季竹尘便每日等在这云盏峰上,无声无息地相伴,他如今只有这条命了,他想着,等这百日之期过了,自己死了,小棠的怨气也就消了,偿了自己欠她的,然后便互不相欠了。

花谢了,窗前的月影如同清霜,季竹尘站在窗边,似是赏月,有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夜,时不时能听到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朱棠坐在屋檐上,抱着膝盖,也在看月亮,这两个人像是知道彼此的存在,又像是不知道。

朱棠赤着脚踩在光滑的瓦片上,光滑细嫩的脚腕上沾了新鲜的苔藓,脚趾头越发显得圆润可爱,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走动,不让瓦片发出声音,然后低着头寻寻觅觅,哪怕看到一片衣角也会很心安。季竹尘默契地从不抬头看屋檐之上有什么,有时候听到碎玉一般的轻响,便以为是雨落上了屋檐,嘴角噙着无声的浅笑。

第九日的夜格外漫长,晨光终于踩着地平线慢慢地爬了上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晨间的雾气泛着微微的青蓝色,显得有些清冷。

女子坐在屋檐上,垂下了一双纤细白皙的腿,一身杀气难得收敛,显出了几分宁静柔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中还有一丝天真俏皮,她敲了敲檐角的铃铛,季竹尘推开窗子抬眼望去,便被这纯情又妖冶的美好景象迷住了心神,想唤一声她的名字,却像被梦魇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他的一个梦了。

那女子轻轻地笑了,像是露水那般晶莹剔透,道:“我要走啦!”

然后抿了抿嘴唇,眉眼弯弯:“再见。”

说罢便消失不见了。

季竹尘踉跄着奔出门去,镣铐在地上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几乎将他绊倒,他迷茫而无助地在庭院中环视一圈,没有看到朱棠的影子,心中怅然若失。

负责看守他的魔族守卫粗暴地将他推回了房间,然后重重地将门关上。

心里空空的,仿佛空了一块。季竹尘扶着桌子,毫无防备地吐出来一口血。

妄海潮。

这一战大概是仙门百家有史以来最团结的一次,互相配合,没有相互推诿,虽然这一战过后,百家势力势必重新洗牌,到时候争论谁做仙门之首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明争暗斗,但起码此时还是难得团结的。

百家危亡,同舟共济。

叔菊翁是符阵大师,这妄海潮大阵便是在他的指导之下布置完成,天罗地网,只待折棠君,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折棠君竟然是孤身一人前来赴约的。

天地萧瑟,浪潮翻飞,一身红衣踏浪而来,生出些英雄豪气。

任是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看起来白皙干净的年轻女子,就是背了无数杀孽,沾染无数鲜血的一方大魔折棠君,那笑容干净温柔,像是个不染尘埃的山中精灵一般,谁又能将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罪该万死等词语联系在她身上呢?

“我星河不诛杀你于剑下,则枉为人!”

双生的姐妹死去了一个,便如同并蒂莲花失去一枝,留下的那一个从那一刻开始,便是半只脚踏进黄泉,从此染上浓重的悲伤。

“妖女!你杀我师弟师妹,辱我师父,今日便让你血债血偿!”绛鸿生咬牙切齿。

当年他们曾经把酒言欢共度新年,一起包饺子煮出来一锅包子,然后夜探蜃语楼,端的是一派少年人的风发意气,如今却势成水火,不共戴天。

老天总是喜欢将人心底最珍视的东西,生生撕裂给人看。

“阵起!”叔菊翁坐在他那把巨大的清火扇上,霎时间巨浪滔天,数百剑修同时以御剑术催动剑光,长剑交织成阵,光华璀璨,以排山倒海之势乌云盖顶而来。

朱棠神色很是平静,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众生芸芸,她原本和蝼蚁也没什么区别,却能劳烦仙门如此兴师动众地讨伐她一人,不禁觉得也算是不枉此生。

当年天魔一战,也是如此吗?无缘得见,甚是可惜。朱棠的嘴角浮现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她伸出双手,结了个印,将那由数百剑修结成的剑阵天网生生托住,这个手印并不是她在蓬莱所学,也不是在任何地方看到,只是忽然福至心灵有所突破,随手结出。

这个剑阵很强大,大概那个传说中的八方惊神阵也不过如此,朱棠竟然能用随手创出的术法较量持平,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只是她只有一个人,再强大的力量也总会耗尽,若是没有过半的把握,仙门也不会倾尽全部的力量,来这样一场玉石俱焚。

天边有冲天火光五彩云气,铮铮杀伐之音,惊天地泣鬼神,一时间众人惊诧不已,似有神兵出世。

原本仙门百家之人害怕折棠君铸成兵器,修为更进,特意推算星相,赶在剑池打开的前一日约战,没想到神兵认主,知晓主人有难,提前铸成。

这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事在人为呢?

一道绯色流光自蓬莱方向飞向妄海潮,朱棠低喝一声,便将那道流光握在手中,刹那间心神感应,人剑合一。

那剑如同落花染血,凄美如诗,剑身上用篆字刻着“绯衣”二字。

清风盈袖不觉香,血色亦成落海棠。

这把剑为杀伐而来,却不染杀伐之气,作为兵刃来讲,不知是福是祸,又或者说,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当真是绝配,朱棠低声笑起来,手指拂过剑身,她亦是这不合时宜之人,配一把不合时宜之剑,当真再合适不过!

绯色剑光一出,如同落花随水,剑气如虹,将那足足数百人结成的剑阵悉数绞碎。

她,折棠君,何曾怯战!

云盏峰。

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季竹尘错愕间抬头一看,看到了一脸怒容的修斓。

修斓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先是一脚将桌子踢翻权作发泄,然后扯住季竹尘的衣领,青筋突起咬牙道:“季竹尘,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季竹尘不明白状况,忽然想起清晨的时候,小棠坐在檐角与自己告别,便明白了七八分,道:“小棠现在在哪?”

“妄海潮。”修斓刚说完,便见到季竹尘抬手召出渡微剑,御剑乘风而去,修斓扶额大喊道:“喂!你倒是等等我啊!”

季竹尘哪里还有心思等他,他只想找到他的小棠,上一次的围剿之战,他做了个正确,却让他后悔不已的选择,这一次,他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

神并不曾规定世人一定要做正确的事,这个世间也无绝对的对与错,他顾不上什么风姿与仪态,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去做如今他心中认为最正确的事情。

然而当他赶到了妄海潮,却看到一片狼藉,似乎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巨浪滔天中,那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踩着巨浪,神情矜傲,高高在上俯视着仙门众人,虽然受了些伤,却并不严重。

仙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还好,他没有来迟一步。

“季宗主,是季宗主来了!”众人欢呼起来。

“季竹尘,你是来阻止我的吗?”朱棠轻轻叹息。

“不。”

朱棠看着季竹尘倒提着剑,一头白发束成了马尾,在天风中凌风踏浪走向自己。

“小棠,这一次,我跟你一起。”

听到这句话,朱棠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像是一个长而未醒的梦,仍旧在痴心妄想。

“我不是季宗主,也不是仙门之剑,甚至不是任何人的前辈师长,我只是季竹尘,也只愿做你的季竹尘。”季竹尘向朱棠伸出了手,轻声说道。

这声音很轻,但是朱棠听到了,她全部都听到了,她笑起来,笑着笑着,泪珠便滚落下来,她没有去接住季竹尘伸出的那只手,而是退后了一步,道:“你还记得在三千芥子中,我曾对你说过什么吗?”

季竹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心头巨震,几乎让他肝胆俱裂五内俱焚,他记得,朱棠曾经说过:“我会让你后悔。”

朱棠笑中带泪,努力假装着开心,道:“可是,竟然是我先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季竹尘的心中涌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切地问道:“小棠,你到底在隐瞒我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了。”朱棠微笑着,忽然将那把才铸成不久的绯衣剑横在颈上,轻轻一划,血如雨落。

枫琊帝姬来递战书那日,曾经说了一句话。

“我用天下人的性命威胁不了修斓,但我至少可以威胁你。”

没错,她做到了。

朱棠的身体从万丈高空坠落,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浪涛声和风声。枫琊帝姬把握住了每一个人的弱点,自然也包括她的,她终究还是良知未泯,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个人间再次沦为帝姬血咒的地狱。

而她顶着天魔的名头死去,煌珠已经被毁,再不会有人怀疑季竹尘了,季竹尘活着,他体内的天魔之血就会继续存在,压制枫琊帝姬的血咒,两方制衡。

她不过是个完美的棋子,一生都在反抗自己的命运,这一步李代桃僵,她却是走得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