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鹿的遗容，给潘岳的记忆留下了丰富多彩的悲伤。她那张被鲜花覆盖的雪白双颊，即使在棺木中，也流露着庄重高贵之气。

夜色朦胧中，潘岳望着窗外的一株茶花，感受着凄迷的悲痛??他想起了许多有关于爱女的往事：她看到父亲带来的甜食而骤然喜形于色的小脸；在一瞬间因为高兴便变得火红的脸庞；还有那张压抑不住欢喜的秀美红嘴唇……女孩所展现出童真的美丽，让潘岳作为父亲，能长久地品味温柔的喜悦。

如今，阴阳永隔，父女彼此亲密摩擦的面庞，却相距不远。

前几天夜里，潘岳曾经做过一个梦，他看到爱女金鹿半坐在一座桥的边缘上，双腿悬空，悠然望着远方的虚空。她面前，有一个透明的琉璃水樽，里面游动着数条五颜六色的鱼……她穿着白色绫缎衣服，表情严肃，脸上具有一种孩童所没有的坚定意志力。她目光特别柔和，但对自己则报以鄙夷的一瞥。看到自己走近，她皱起小小的鼻子，优雅地侧过头去，不理睬自己……潘岳呼唤着爱女，但自己在梦中根本不出声音，无法吸引她的注意，更无法进入她另一个世界的内心。

有一瞬间，她柔弱的目光与潘岳相遇，那样迅，如同暴风雨日子里低空中那些风驰电掣的云彩，父女的目光擦然而过，触着了，过了，却互不相识，各自远去。那一刻，他们父女四目相对，谁也不知道自己幽暗的未来会蕴含什么承诺。

从女儿幽幽的目光中，潘岳看到了一层薄雾轻轻遮上。她看上去漠然无情，眼睛里面预兆了未来狂风怒吼的日子……

爱妻、爱女的早逝，福兮祸兮，有谁知道！

“安仁，箭在弦上，不得不！”每当潘岳想起石崇唆使自己的那句话，他心中就不寒而栗。

替贾南风皇后伪造太子手书之后，懊悔、恐惧、愤懑，塞满了潘岳的胸膛。

当时，面对宦者张弘和好友石崇、贾谧，潘岳根本无法表示拒绝。

“潘大人，一荣俱荣，一晦俱晦。太子不除，日后他登基为帝，我等作为皇后族党，必定九族无遗类！”张弘递过纸笔，意味深长地说。

贾谧、石崇没有多说话，他们都以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威胁的意思。但潘岳深知，自己必须做，必须写，必须模仿太子的笔迹，必须陷储君于绝境之中……

如今，他已经陷得太深，无法自拔。

那一天，在从显阳殿回家的路上，潘岳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那种不义的愧疚，那种对大晋继承人背叛后的痛苦，撕心裂肺，难以言表。

此后，每当夜幕降临，懊悔就蔓延开来，继而占据他全部的思绪。他胸腔中那颗惶惑不安的心，有时候缩小，有时候增大，恐惧填满了任何微小的缝隙，不容任何快乐停留，连新近往事都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永远忘不了那间略带潮湿气息的偏殿房间，帷幕的网纱，散出暧昧油腻的气息，黑暗中隐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让人顿时联想到那些无法识辨的后宫阴谋。那个房间，如同先前受贾皇后接见的显阳殿的正殿，散着诡异的、血腥的味道。

潘岳心中沉甸甸的，回忆使得他非常不快乐。作为惊天阴谋的帮凶，他似乎能嗅到自己身体在阴暗坟墓中散的霉味……参与陷害太子，无论从哪个角度估计后果，都让人灰心绝望。

这种深深的忧虑，不可能被抛在脑后。昔日那种使生活不稳定的、难以被命运挽留和驾驭的乐趣，还有那些值得回忆和信赖的、牢固的乐趣，以及平凡生活中天伦之乐所带来的美妙、温静的恒久真实，确凿无疑地讲，都永远会成为不可企及的过去……

潘岳，把头深陷在红绮的臂弯里，试图以肉欲的沉醉暂时埋葬恐惧。他真希望，一切都没有生，像往日去金谷园那里去散步时候所感受的宁静时刻一样，能在无愧中强烈感受自然和人生的魅力，享受万千美景和喜怒哀乐所附加给自己的乐趣……

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须臾之间，落笔模仿太子的笔迹，罪恶最终变成了血迹斑斑……先前看上去那样无足轻重的平凡，今天看上去那样宝贵无比。

他弄明白了，无论一种快乐，还是一种忧伤，都存在于人的心中，之所以状态和程度变化不同，仅仅源于心情的转换，源于肉眼看不见的道德移位。

信仰，能够使人视死如归；贪欲和懦弱，能让人在卑微苟活中深陷死亡的恐惧……

最近，潘岳眼前总晃动着往日在七星石拱桥临时刑场所看到的场景??那是杨骏家族和族党被斩决的场景。当这种恐惧场景回映在脑海中，所有的快乐，包括**的快乐，都立刻失去了魅力。

道德信仰和理性，可能偶尔会被感性弄得模糊不清。但是，一俟夜晚来临，在内省的时刻，恐惧就会扩大到无限。

……

“安仁，出乎我们的预料，贾后愚蠢至极，她竟然派人到许昌杀掉了太子……自此之后，大晋天下，永无宁日矣！”

凌晨时分，石崇和他外甥欧阳建一起，纵马突入潘岳府邸，唤醒了整晚被噩梦缠绕的潘岳，给他带来这个让人沮丧和悲伤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