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似是故人来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391

沐安索性视而不见,低头望向昏迷的叔笙,这才发现他脸色青乌,唇色绛紫,显然是中毒迹象。

沐安连忙搭上叔笙右手手腕,好在还有一息尚存,心中那股不明所以的焦虑也因叔笙体内那一丝残存的气息而有所缓解。

沐安顺势拾起叔笙右手臂细细查看起来,见叔笙手背处沾了一片血污,沐安也不顾什么男女之妨,抬着袖子就将那血污擦拭干净。

叔笙的手纤瘦细长,骨骼分明,蜜色皮肤下青筋若隐若现,很是文弱秀气,纵然如此,也不妨碍这是一双天生握剑的手。

难怪他剑法了得,持剑时便如换了一人般,沐安在心中暗忖。

没见叔笙右手有被蛇咬的伤口,沐安放下他的右手,抬臂越过叔笙腰际将耷拉着的左手抓了过来。

沐安左手捏着衣袖正要擦拭叔笙左手,忽觉右手一紧,视线移到那处,但见叔笙那只同样文弱秀气的左手拢了拢纤长的指头,将沐安整个右手窝成拳包裹住,尔后又探出大拇指,循着沐安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缝隙塞进去,拇指指腹轻柔按抚着沐安右手手心。

沐安心下一颤,恍惚看到多年前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女在被心上人牵住手时的羞涩模样,那时,那人也如现在一般,探着左手抓起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拢进掌心,拇指在她手心轻柔按抚。

沐安恍惚,不忍挣脱那只手,脸颊处投下一片阴影,她知道是他坐起来了,但她甚至不敢偏头看,视线死死盯着两人交错的手。

沐安扯了扯嘴角,内心嘲讽自己,正要抬眸,耳旁恰恰传来一个清冷男声,“我不在,你就是如此照顾自己的?”

闻言,沐安内心波涛汹涌,她猛然抬头,震惊不已地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那双眉眼何其熟悉,剑眉入鬓,黑眸如墨,左眉上狭长的淡疤依眉而生,给这张本就有些漠然的脸添上一丝阴冷。

他声音本就极冷,说话时语气平淡语调平缓,像是陈述天气般不含半点情感,又像是怒意喷薄前的平静质问。

然沐安哪还能听见?此刻她的世界寂静如雪,除却眼前这人,其他的统统消失不见,但他冷漠如初,如雕刻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情绪,只有那双眼,那双眼灿如星辰,如墨的瞳仁独独映出她无措的模样。

沐安未曾言语,亦不敢眨眼,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生怕自己一用力眼前的人便会消失。

她看着他冰雕一般的面容终是有了一丝裂缝,他从不擅长控制面部肌肉,此刻却勉为其难微乎其微地勾了勾嘴角,虽未达到什么笑若春风的效果,甚至显得有些违和,但冷硬的面庞却因此温和了些许,仿若天方国沉积多年的冰雪被春风吹薄,仿若池子深处漆黑如墨的水层被微光点亮。

沐安听他轻叹一声,抬着空着的手抚上她的脸,从眉到眼,从鼻到唇,最终食指停留在沐安右眼下那颗黯淡的滴泪痣上。

“变丑了。”他幽幽开口,语气一如方才的平淡如水。

初怀炽已调息完毕,见二人此状心中虽极为不快,但看沐安楚楚可怜的模样也不忍打扰,可在他听来,那人一开口不是质问就是贬低,硬是将初怀炽心底的怒气逼了出来。

“要不是你,这丫头……”

“放肆。”未等初怀炽说完,那人淡淡开口之际,搭在沐安脸上的手忽地一挥,霎时初怀炽整个人不受控制般重重击在巨石壁上,还未等身体滑下,初怀炽四肢和腰间凭空生出一抹如烟似雾的幽蓝,生生将其困在巨石壁上。

初怀炽怒目圆瞪,白皙的面庞也因极为气愤而胀得通红,欲破口大骂,却发现除了吐出的吐沫星子外竟无一点声音。

初怀炽无法动弹又不能逞口舌之快,心里反而冷静了少许,然理智一恢复,心内的挫败感便席卷整个感官,初怀炽望着那二人无声苦笑,到底是有差距,就算他初怀炽在那人消失的这些年勤学苦练,赶不上的始终赶不上。

沐安浑然不觉初怀炽的处境,只愣愣看着眼前的人,眼角凝聚起一滴殷红泪,当泪滴划过面颊滚落,那人急忙摊开手,小心翼翼接住,掌心幽蓝一片,待那幽蓝褪去,只见一滴精致的红泪珠稳稳躺在手心。

“衍刑……这是幻境吗……”沐安声轻若梦,抬起手又缓缓放下。

闭上眼,只觉洞内又寒冷了许多,因此刻无人说话,沐安能听见九相白骨断裂的声音,能听见铁链在空中挥过的声音,仔细些,能听见那群啃食九相的绛蓝染游走的声音,能听见初怀炽和小白狐呼吸的声音,再仔细些,甚至能听见那些无形的雪落下的声音,能听见方才九相喷吐出的水凝结成冰的声音。

可是,独独没有近在咫尺这个人的吐息声,沐安原本还热切的心瞬间变得冰凉无比。

沐安纤长的睫毛轻颤,再睁眼时,已将所有情绪隐藏,望向衍刑的那双眼一片平静,如一汪无波秋水,甚至,在衍刑有些诧异的眼光中,她还笑了笑,从衍刑如墨的瞳仁中,她看到自己贝齿微露,梨涡浅浅,恰是最美的模样。

“衍刑,既然你来了,便帮帮这天方吧,追根究底,还是你我二人之过。”沐安微笑,说罢,抱起倚在裙摆上的白狐起身。

衍刑的视线本一直落在沐安身上,听她如此说,这才转了脸,垂眸望向脚下这方被巨石环绕之地,只见密密麻麻的绛蓝染如大军压境,因其颜色艳丽,游走方向幅度整齐,忽略掉空气中因异香逐渐淡薄而越显浓郁的腥臭之气外,粗粗看去,倒像是一波波红蓝海浪般壮观。

衍刑面色如常,既无半分惊骇,也未有一点嫌恶,只是视线落在某处时,眉头皱了皱,不过瞬间眉间细微的纹路消失无踪。

沐安见他眸光一闪,右手猛然探出,在空中一抓,霎时群蛇之中四面八方升腾起九条儿臂粗的绛蓝染。

衍刑冷哼一声,探出的右手变掌为拳,沐安只听几声细微的血肉迸裂声响起,再抬眼时,恰见腾在半空扭动的九条绛蓝染破碎的血肉沫飞溅四方,只余九个泛着微光的物件浮在半空。

衍刑摊开手,掌心朝上,九个泛着或淡红或淡绿微光的物件飞落掌心。

沐安凑近看了看,这才看清物件模样,那九个物件大小一致,长不过寸,细细一条有微微弧度,外形像一颗揉圆拉长的牙,一端圆润如珠,另一端更为细小分裂成两股,像极了九相口中那两颗尖利獠牙。

这物件通体光滑如玉,细看之下,能见不规则的裂痕从内透出,色泽淡雅如洗,五红四绿,凑在一处,如花似叶般和谐。

“无魂内丹。”衍刑轻声道。

沐安这才反应过来,九相生来九首,便有九颗内丹,恰恰五首瞳仁色如火,四首瞳仁色如湖,这九个精致如碧玺般的细长獠牙状物件堪堪与其对应起来。

衍刑看了沐安一眼,又将方才握在左手心的那滴泪一同放置右手掌心,淡淡说道,“这无魂内丹虽没多大用处,好在生得还算不错。”

沐安诧异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而衍刑说话间,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黑发摊在掌心,又抬手在沐安脑后揉了揉。

沐安只觉有一丝细得感觉不到的痛感划过,衍刑的手已经离开她脑后。

看着衍刑手心的内丹泪珠和发丝,沐安明白衍刑要做什么,方才费劲力气压下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幻觉又如何?哪怕有一刻的真切也好。

衍刑掌心泛出幽蓝光芒,那如烟似雾般的蓝色将内丹泪珠和发丝笼罩住,不过一会,蓝光散去,衍刑掌心俨然是一串精致的手链。

两根青丝交互缠着红绿相间的内丹,殷红如血的泪珠夹杂在两颗淡红内丹间收住两头青丝,许是都是九相内丹之故,这般红绿撞在一处,非但没有违和之处,反而有种浑然天成之感。

衍刑抓过沐安右手,便细心为其带上,他面色冷然,双眸之中却自然而然带了些柔和,看着那串撞色的珠链戴在沐安纤细素白的手腕处,他凝神片刻,才淡淡说道,“不错。”

腕间微凉的触感让沐安从怔忡中清醒过来。

“衍刑……”沐安张了张嘴,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从他离去之日说起?是从她去焦海开始说起?还是从她来此地时说起?亦或是从进入天方时开始说起?她想问问,这些年他过得如何?是否看透了生老病死?是否尝尽了人情冷暖?是否厌倦了相思离别?

“……你后悔了吗?”沐安唇瓣微颤,千言万语,她最想问的仍是这个,话落才觉多余,他若后悔,她该如何自处?他若不悔,她又该如何挽救?

衍刑放下沐安的手,转头望向孤峰处,环绕孤峰的硕大蓝蛇只剩森森白骨,就连孤峰下冰面上亦是一片雪白,除却新添一层绒绒细雪的缘由外,还因方才如潮褪去的绛蓝染大军如狼似虎般横扫而过,不仅食尽九相破碎的血肉,就连同类的尸首也未放过。

“小暗,并非苦海哪用回头,从未迷途何需知返。”衍刑语调冷淡却又桀骜不已,一如当年星光河边,他持剑而立,简傲绝俗,似王者般不容置疑。

沐安闻言一震,心内满满胀胀,连带着眼眶都有些酸涩,这些年她在性格上可谓戢鳞委翅,努力了这许久才堪堪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然在衍刑面前,这一切如同城墙般轰然崩塌,碎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