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清晨打起窗子一瞧，外头仍然是晴空万里的敞亮天。桃树的繁枝茂叶挡住了阳光，才得了一块阴郁的地方。
“快起来，我们出城踏青去。”他心情释然，一个劲的去推床榻上的云婧。
她却一动不动，只如一滩烂泥一般躺着。
段亦勋的手在她额头上一探，滚烫的犹如炉子里烧红的石子。他又接连唤了几声，“云婧，云婧。”
榻上的人才稍有回应，只是微睁双眼很快又重新闭上。
段亦勋的脸色沉了，将莺歌传唤进来，道：“你去请个大夫回来。”
莺歌偷瞄着榻上的云婧，小声道：“是。”
这头莺歌刚出了门，翊卫后脚便在门前候着了。
“将军……郢都传回的情报。”翊卫说话的声音似是有些哽咽。
他意识到情报的严重忙拉开门，翊卫身上那件雪白的衣裳在阳光中很是刺眼。他的眼圈还是红的，手上紧捏着的铜管已经有些凹陷下去。
段亦勋的声音也沉沉的道：“你说吧，出了什么事？”
翊卫叹口气道：“李季荫和两万边州军战死郢都。”
段亦勋道：“人是死在郢都军手上还是燕都军？”
他的脸色冷的犹如天山顶的寒霜，只有八年前段婉媛去世之时他的脸上才出现过这样的神情。
翊卫道：“人是被郢都军将领谢将军所杀，但谢将军也战死沙场。”
段亦勋说：“既然人是死在郢都军将领的手上，这笔账当然记在段昭玺头上。”
他身体的温度突然升高好几度，他左手边的木门已经碎裂成无数的木块飞出去。
段亦勋道：“传我军令，明日出征郢都。我要郢都军全军给季荫陪葬。”
他虽然是淡淡的道，翊卫身上已经禁不住打起寒颤。不需多久，郢都的城门就会像今日段府的房门一般变作这一地的碎渣。
翊卫走了，他却一直倚着房门站着。脸上神色淡淡的，目光也是淡淡的。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无情。
“将军，大夫到了。”
庭院中站着一个身穿窄袖衣裳的大夫，身上背着药箱，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段亦勋道：“是你？”
大夫正踩着那一地碎渣，笑道：“看来段将军今日心情不好。”
段亦勋盯着他脚下的碎渣道：“堂堂影的细作，就看出这些？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吧。”
大夫笑道：“还请段将军腾出一条路，让我为尊夫人看诊。”
段亦勋侧过身子，看着大夫在自己眼前进去。
他拉过一个木墩在床榻边坐下，双指搭在她腕脉上。
“尊夫人偶感风寒，吃几帖药就没事了。”大夫说罢背起墙角的药箱。
他只觉得脖子一凉，眼眸低垂下去就见灭魂剑的尖峰。
段亦勋道：“谁许你走了？本将明日出征，你留在段府照顾我夫人。本将从郢都回来之时，须得见我夫人安好。否则，我要你性命。”
大夫双指夹住剑刃往外一推，灭魂剑就从他肩上滑落。并非因他武功胜过段亦勋，只是段亦勋不想与他多做纠葛。
大夫道：“我若不愿意呢？”
段亦勋冷笑道：“我要杀你轻而易举，你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悬在刀口上。所以你不会离开。”
大夫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段亦勋面前真正的笑了。
大夫道：“段将军此言未免太不将影放在眼里了。”
段亦勋道：“我将没将影放在眼里，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大夫叹口气说：“在段府这些时日，我住哪？”
段亦勋道：“段府什么都不多，只有这空房间最多。墨韵，带大夫去客房住下。”
墨韵进屋来，背起大夫的药箱道：“请先生随我这边来。”
大夫仍然在笑，笑段亦勋的痴，也笑自己的痴。
浓郁的树荫弄得阳光斑驳打在游廊上，四季海棠的香气亦如这树荫一般浓郁。
大夫问道：“这段将军还喜欢种种花草这样闲情逸致的事情？”
墨韵停住脚笑道：“这是二爷种下的花草。”
五颜六色的花丛之中，一袭白衣的段亦轩正小心翼翼的浇花。在他眼中这花瓣就好比云霓楼的姑娘，总是需要人花费心思去照料。
段亦轩望向大夫笑着作揖，匆忙收好浇花用的木桶木勺与墨悝离去。
大夫心有不解，也不问墨韵。他从来对不解之事都不会问，因为他明白到了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
墨韵将他安置在客房，客房里的陈设雅致精巧是出自段亦轩之手。
大夫在心中暗道：“这段二公子还真是个极具风雅之人，虽说与段将军生的一样，性子天差地别呀。”
他在房中四处看看，只瞧着窗台上那株君子兰欢喜。
那花盆却猛然摔落在地，随着从窗户中飘然落尽屋中的衣服摔得粉碎。
大夫掩不住满脸可惜的神色道：“哎呀，这个房间就这盆君子兰生的不错，你还给打碎了。”
他不看来人，只看着地上那一地的花泥。
来人道：“你倒是好闲心，还有兴致赏花草。”
那人是个女子，一身丫鬟的打扮。
大夫笑道：“为何不赏？这一盆好好的君子兰不赏岂不是浪费了？你说说你，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走窗子。你可知道这飞檐走壁都是贼人行为？”
来人道：“你这意思是说我是贼人咯？”
大夫笑了，这一次真正的笑起来道：“堂堂影的华代的姑娘怎么会是贼人呢？”
来人缓缓转过身，华代面若寒霜一般。
她盯着大夫的双眸道：“大哥死了，死在段昭玺的手里。”
大夫道：“大哥不是死在段昭玺手里，是死在任丰的手上。”
华代道：“皎云间门人从来不插手七国政事，任丰身为皎云间掌门这般行事已经坏了江湖规矩。”
大夫又是一阵笑，不过是嘲笑。
他看着华代满脸怒气的样子道：“说是不插手七国政事，这天下有哪个门派真能做得到？武林门派虽然畏惧碧湖山庄，但也想取而代之。唯一的方法就是得到七国之中任意一国的支持，更何况倘若天下一统，选的对的门派那可就是江湖上第一的门派了。”
华代道：“哼，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江湖中人素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
大夫脸色微沉，就连那不易察觉的笑意都消失殆尽。
华代心头猛然一跳说：“你与大哥都是师承碧湖山庄秦老庄主，大哥怎么还会死在任丰手上？任丰的师父当初都败于秦老庄主手下，怎么大哥竟败于他了。”
大夫说：“当初秦老庄主教我和大哥的压根就不是碧湖山庄的武功，他只教给了秦煜和秦未两个兄弟。说到底，我和大哥都算不上碧湖山庄的人。反倒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江湖人士，那你是师从何处？我如今还真有几分好奇了。”
华代微一怔楞道：“我没有师父。不似你们，我从小就是孤儿，被先皇收养送进了影。我的武功都是过去影的叔伯所教。”
她眼中的光逐渐消失，正如黑夜里的星星被云朵遮住。
大夫道：“你冒险来找我不是为了闲聊，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华代俏皮笑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闲聊啊，我在段府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影的人。今日见到了自然要说上几句话了。”
一个丫头模样的人在门外立住，大夫看了看，华代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姐姐，将军正四处找你呢！”
大夫说：“快去吧，你如今可不是影的华代姑娘，是段府的下人。”
大夫将她送到门前，又多瞧了几眼门外的丫头才转进屋内。
“姐姐快跟我来吧！将军已经等急了。”丫头低眉顺眼的又对华代道了声。
丫头在前，华代跟在后。
可丫头却不是往云婧的卧房前去，她绕过练武场带着华代去了府中的西北角。
华代看着眼前的风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骗出来？”
丫头瞬间换了副脸孔，双目凶神恶煞的说：“华代姑娘，大老爷要我来提醒你一句。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你是大老爷的杀手不是影的细作。”
华代冷笑道：“你什么身份也敢来这跟我说这种话？我做大老爷的杀手已有十年之久，你也配跟我提身份？”
丫头的脖颈被她扼住，她却在笑，吓得华代也不敢再用力。
华代道：“你回去告诉大老爷，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希望大老爷放心，华代绝不会背叛大老爷。”
丫头笑道：“华代姑娘的话，奴才一定会带到。还望华代姑娘记住，大老爷对姑娘的恩情。”
华代说：“华代自然明白，不论大老爷有何命令，华代势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衣袂飘然，丫头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如这个人从未来过一般。
她突然很想再见大哥一面，很想大哥摸摸自己的头，温和的告诉自己无事。可大哥再也不会出现。
华代脸颊温热，不自觉已经泪流满面。这是她第一次满怀感慨，该也不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