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故事
作者:碧海春霖      更新:2019-08-10 10:25      字数:4528

骤雨生背靠山路一侧修着指甲,心内很无聊。他站在旁边不插手。眼前这属于老杜的家务事,不适合,也无必要。这件事说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对杜芳霖而言,这大概是又一次培养失误。他的思维方式本就与苦境中人有些不同,养出来的学生也总有一些地方让人……一言难尽。

杜芳霖静静站在阳光下,目光向一侧偏移,看了骤雨生一眼。在两人前来此地的时候,已事先沟通过。付乐书是他后半生所养出来的学生。但在收月灵犀为义女之后,名义上的春秋砚主其实并未再行收徒。只不过有一些学子自认他为师尊,而他也并未真正反对而已。

所有出自孚言山的学生,都可以算是他的弟子。

付乐书是或不是,不过是视其自己的判断。便如整个孚言山阵法之基础,唯有最后能真正认清所处环境,究竟那些人那些场景是真正存在过的,那些只是人心投影之幻象者,才能脱出四阁进入存在于后方,如今业已关闭的春秋麟阙。然而直到破门而出的那时候,付乐书依然被困在自心幻境中,不曾有片刻解脱。

杜芳霖避而不见,是希望在给他一次机会,也是在等待。

骤雨生眉梢上挑,胡子渣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当年孚言山那件事闹得那么大,甚至还惊动了自己从西北之域仓促回归。他对眼前的蓝衣书生可不曾有半点好感。从付乐书与魔界合作,给予素还真一张路观图开始,无疑已等同背叛。何况这人当年将山门消息透露给另一方势力,也间接造成不少人之死亡。

这其中有付乐书认识的人,也有他不知道的存在。而这个人自脱离开始,便陷入自悲自愤,从未有一刻真正睁眼去了解事实真相。也许他自己也知道,真相无比伤人。

路上的时候,骤雨生便有问杜芳霖:“你可是终于要动手?”

杜芳霖道:“吾从不伤人。”

骤雨生:“这可真是个笑话……当年道境的妖魔鬼怪确实从不算人。但你因这小子惹出来的事仓促由玄宗战场撤回,因此被苍等人认出身份。若非那位三教仲裁突然良心发现给你拦截了一下消息,之后问责你的便不会仅仅只是饲养邪灵以及铸造邪剑,恐怕还要加上乔装打扮图谋不轨与邪魔合作以及乱插手不该你管的天命!”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到最后铸天手自己也愤愤不平起来。付乐书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但因一人之故,又给多少人造成了麻烦!偏偏此人自己懵然不懂,也不好问罪以处理。他怕是还以为是孚言山主背地里以阴祟手段欺骗了自己,这是终于忍住三观破碎的不适前来质问呢。

站在路的尽头,阳光之下,杜芳霖不动声色,双手放松。

骤雨生很想代劳,然而这人执意自己出面而不允。两人几番小动作,只有陷入自我世界的付乐书不曾发觉。

墨磨人冷眼旁观在侧,心内却是一沉。

付乐书无知无觉。蓝衣书生本是他们中最为纯粹的一个,虽能得以专心一致聆听天地之音,走上乐之一道,但也因此最易被外力所动。正因如此,才会被人引入歧途不自知,那一届学子除了自己看得通透离开孚言山那处炼心泥潭,其余人如今已再无音讯与下落。若非是已被第三方势力灭口,便是春秋麟阙自行下手。

墨磨人不愿再卷入儒门风尘,也无心背叛师门,只选取最适合自己的一条路,远避山外。

但这些都是题外话。

付乐书此时质问:“你可有杀过无辜之人!”

杜芳霖此时想到的是孚言山下,桃花林中那一蓬无辜的鲜血。最初他建立孚言山,是希望能给意愿投奔自己的学子一处安身之所,后来渐渐变为传教之地。春秋砚主以术闻名,有什么比身入术法之中更能言传身教?所以桃花源不过是个假象,虚实难测的孚言山上有一半风景与存在,是诸学子自行衍生出的幻境。直到有一日,能看破这片虚实,便能端正心身厘清所想。他想这大概算是素质教育?

出事之前,春秋砚主从未想过这种方法会有何弊端。出事之后,杜芳霖选择与龙宿一样,清洗了整个孚言山。然而那时付乐书已然远走,他心神疲惫,也不愿再去追究。

错在源头,不在学子。

杜芳霖说了与回答骤雨生一样的话:“吾从不杀人。”

他表情肃穆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

付乐书感觉伤口又开始流血。他此时状态不稳,心思难定,有一股积压许久难以排解的愤慨,像是突然就此找到了出口,“但有人却告诉吾,吾最尊敬的师尊在暗中以人魂铸剑,欲以此经略魔土!”他不信身具高位的那人会欺骗自己,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日走在桃花源中,却见经年沉寂的魔池化为血色,仅有一柄无名血剑悬浮池水之上。

而从那一日后,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兄弟付诗礼便消失无踪。直到三日,有人告诉他,道境出现了血剑剑者,所用名字正是自己失踪的兄弟。

付乐书想不通究竟发生什么事,只能在漫长时间中,一点一点用所见所思拼凑出一个事实!所以蓝衣书生救起魔人,踏入魔土,追寻真相。

此时杜芳霖如果开口说,你只是被人误导。恐怕他也不会相信。

他擅长用言语说服别人,但他的徒弟,却总是很难说服自己。

“那并非是人魂。”

血剑的残片还在付乐书的手中。杜芳霖当然不会错认到底是哪一柄剑。但他也很意外魔界能够拿到这个,因为按照设计与设想中,所有散落在外的碎片都会化为无形的魂魄力量。正如这一回命骤雨生碎剑入魔界断层,昔日血剑破碎也是有意而为。

付乐书冷笑道:“这片铁,色泽如人之血。”

杜芳霖声音悦耳沉静:“世间有一种铁,本就是自生艳红,吾命名为赩,以之成剑,易成剑灵。”红色的,不一定就真的是血。只是这种铁确实有一点缺陷,需要用到一项材料为人之骨……没说要活人。

活人殉剑这种事哪里有故事里那么常见,杜芳霖保证好友骤雨生是绝对没有这项技术,并且做不来!他大概能想到付乐书脑补出的故事,却也无从辩解。当年远赴道境,选择付诗礼这个名字,当中另有原因。这个原因身在迷幻之中的付乐书无法了解,也无法解释。

“你应当知道,吾从不说谎。”杜芳霖道,“若你连这一点也不愿相信,何不抛弃孚言山之教导,彻底归于魔境?”

正是因为心中还怀有一线希望,蓝衣书生此时才能站在这里。

付乐书沉默。

他回头看向墨磨人。一直安静地站在背景中的黑发金衣儒生手中的那本旧册仍然握着,但是他已不愿,也不敢再去翻开那本书。

“你……从未杀人?”

如果换一种问法,或许杜芳霖还不能如此笃定。

他纹丝不动,肃然垂袖道:“是。”自己本就是来自一个将“和谐民主富强”时常挂在嘴边的国度,从小三观端正心理正常,哪怕换了一个境地也该一时很难改。在种种情况下,要怎样的遭遇才能让他突然毫无障碍地挥剑杀人?

一千年前,杜芳霖谁都杀不了。

一千年后,他自然能够发现,其实根本无需亲自动手杀人!这一点在骤雨生眼中其实很是荒谬。事实就是如此荒谬。

杜芳霖笃定道:“吾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一人。”

在某种意义上,他与曾有缘一见的那名无罪之人,是何等的接近。

伤口又开始疼痛,付乐书心神不稳。“我不明白。”他气脉无力,慢慢单足跪地,伸手执扇以撑地,“如是这样,剑从何来……血从何来……人,又去了哪里?”

墨磨人叹息。本不存在的人,又能再去哪里!此题,无解。

“本就无血。”杜芳霖道,“剑也只是一柄普通的剑。付诗礼前往道境,是受吾所托,后来……吾亲自前往,以助其以魔试剑!”他五指微微一动,试图抓住不存在的扇子。

骤雨生眉梢一动,这算不算说谎?

杜芳霖不为所动。付诗礼虽为付乐书所幻想出的存在,名册却真实被列入四阁,作为迷惑外人的假象。他这样说也无错,不存在的人被他自己所顶替,之后发生的一切,也确实只是铸造一柄属性奇异的剑,需要前往道境找魔试一试而已。

付乐书一手撑着地面,心绪牵动伤势再度吐血,五指攥着土再慢慢握紧成拳。当年那个人是怎样告知他的?又是怎样将他引去了道境?后来他又做了怎样的事情,一点一点地将孚言山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你所说,是真?”

杜芳霖道:“真。”

骤雨生锉刀发生很大的声音,像是不小心弹崩了一片指甲。

付乐书再不言语,只用目光死死盯着杜芳霖。

沉默之后。

声音由后方传来,墨磨人开口:“孚言山本为虚实难辨之地,正如那四季不败之桃花。你吾之同门自入山时开始,直至能一眼看穿其中之虚实,方能自诩出师,离开四阁之地。”之后,才能被称为是春秋麟阙的弟子。

墨磨人:“乐师兄,在吾的记忆中,甚至你也并非是你所认为的你………吾一直以为,整个孚言山,仅有你与吾,而你却是吾之师弟!”每一个人根据经历不同,所思所想所见亦是不同,墨磨人实际上要比付乐书更早进入师门。所有讯息唯一相同的,便是四雅阁中对外永远只称“十大弟子”。属于墨磨人的幻象已永远消失在了过去,他已不再被其迷惑,才能离山之前,替付乐书写下一本书。

事后墨磨人再去回忆,其实在人与人产生交集的同时,幻象已出现破绽。只是困在心灵中的人,总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用在意。

付乐书低头沉默,不知不觉,心却一点点清晰。过往一切,似虚似幻,已过去太长时间。他浪费了太长的时间,去执着于这一切。“有一个人,来自儒门,或许并非门内弟子。他引领我进入魔池深处……后来……后来!”慢慢一笑,书生再度直起身,“答案我已知晓。但你可知,究竟是谁?那个名字……”

是幕后操纵人的名字。

墨磨人蓦然看向阳光下的儒者。

杜芳霖道:“你不必说出!”

便就因为一个人一句话,让人乘隙而入,险些虚实尽泄,孚言山不得不当真谋其退路,直至崇丘之庭。但他依旧是放过了付乐书。只因为那时候,书生仍然有记得孚言山训,不与邪魔为伍。说到底只是儒门内部的争斗余波,与正道无涉,与立场无关。甚至推荐那个名字的人,此时依旧还算是活着!

杜芳霖低头看着蓝衣书生,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看到死人,甚至此时也在思考起让人存活的方法来。哪怕若付乐书或者,也许魔界会更容易以此追踪或是要挟于自己。他一直都是很有原则的人,但所有原则都出自自己之手。

骤雨生目光无形一动,掌心小刀已隐隐变换方向,端视杜芳霖的行动而动。

杜芳霖道:“你不必再说。但可还有疑问?”

付乐书问:“……那些人,何为真,何为假?”死在四周的人,死在剑下的人,临走之前,追至桃花林内,执着要将他留下的人!书生声音冷静与温和,肖似自幼教导他的那个人。但他已分不清此时记忆中是虚是实,也许从始至终,自己从未离开过孚言山。他现在方才真正将最后一丝希望寄予孚言山主之口,因为杜芳霖之前说过,自己从不说谎!

孚言山的凋零,有真,亦有假。墨磨人不禁握紧了手中旧册,一时也难以回答。

错事既然做出,总是会付出代价。

“墨磨人是真,杂诗郎是真。”杜芳霖道:“你也是真!”

其余不必再说。

骤雨生指掌突然一挥,付乐书喉中突兀涌出血箭。

杜芳霖一步向前,单膝跪地,猛地抬手将人接在怀中。

墨磨人闭上双眼,转身向后。

骤雨生指间一弹,收回削指甲的那柄小刀。

温热的血再度流淌入手指,染红了垂地的墨衫衣袖。杜芳霖神情不动,心情似也未曾有片刻动摇,但不知为何,却突然再不想说话。

“师尊……”付乐书艰难喉中破音,“孚言山上,所有教导,吾都还……记得。到最后,我也并未有……再见九祸,这样算不算未曾与邪魔……合作?”

杜芳霖将尸体平平放置在地上。

他起身,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