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恶魇之旅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855

莫要怀疑直到最后我才提到禹奎和欧洁的名字,是出于什么原因,其实是没有什么原因的。在这儿,我仍然有好多名字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都是我的同学,更是朋友。我与他们之间经历过的故事,永远值得珍惜与怀念的情节,仍然有很多很多,以上所述的,不过才零星半点儿。

我仍然想叙述他们的故事……毕业会餐的时候,我喝得大醉,是别人扶我回去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毕业之后了,因此……就算了吧,我再也不提同学们的事了。

醒来的时候,在枕边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新篇三国演义第七集》。我好奇地抓过来看,呵呀,原来是我从前写过的那些。我以为全部都撕毁了,怎知被某个人悄悄拿去了一些,看完了,又整理抄写一遍,订成这一薄册子,在毕业之后悄悄地还给我。好笑的很,五十多万字的《新篇三国演义》,只剩下这二三万,真是“大军在阵上拼了尽了,只逃掉一些游兵散卒,笼络收集,也成一个小军,去那边山里落草去了。”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另有一些附加的文字:

……茉莉花在七月份气候变热的那几天当中,尽可能地避免与阳光接触。

茉莉花非常喜爱阳光,但是不能。它在这度日如年的几天里,要回避阳光,否则,它就受不了酷热的煎熬,而变得枯萎憔悴。

八月份之后,茉莉花变得更加鲜艳动人,娇美无比。那时,阳光缓和多了,太阳源源地送来温暖。

太阳过后,月亮夜里,茉莉花悄然独立,静静地好象在回忆成长的那些日子。

狼来了……

你看看,我的同学们揶揄我,作弄我,到毕业之后了还是这样,所以……我就再也不提他们的事了吧。

在符号大学的最后一年里,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殚精竭虑,为自己在毕业后的去处而苦苦奔波,惟独我无动于衷。在临近毕业的岁月里,人人都在抓紧时间处理一应杂务,惟独我,任凭杂务自生自灭。毕业的时候,人人都把行李处理妥当了,只等轻松上路,惟独我,还保存着一大宗行李,满满厢厢的没有收拾,揪揪这头,拽拽那头,真不知如何是好,无从下手。

对于毕业之后到哪儿去工作的问题,我根本不关心。别人无论是哭还是笑,总算有个着落。而我呢,全靠长官大人的意思了。学府长官送我去哪儿,我去哪儿就是了。学校递给我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资料、表格、证件,我得抱着才能接过来。他们替我装进一个很大的文件袋里,沉甸甸的,这样提着就可以了。他们告诉我,所有一切都由这文件袋包办了,可以放心前去了。我看也不看就带着走了,我知道他们没那么好心肠,不会有个好去处的。

那么就专门来对付行李吧,把大量的书籍、作品、器材、衣服被褥,挑挑拣拣,不是非常必要的,就忍痛不要了,送给低年级的学生。忙活了一整天,挤挤压压,装了几个大纸箱和袋子,鼓鼓囊囊。然后,又该怎么运走呢?

日本人艾摩决定帮我,他在郊外有一个住处,让我先把行李放在那儿,那儿靠近一个托运站,什么时候运,运到哪儿去,都可以慢慢计较。我觉得这个主意行,就这么来吧。

看了艾摩的住处之后我忍不住笑了,那是个小二楼,可哪里算个楼呢?是用石灰板在平房顶上搭架起来的,若是来一场大风暴,这小二楼岂不飞进大海里去了?艾摩自己也笑了,住处是不好,但还安静、便宜,他已租住了好几个月了。

我决定先回家去,暂把行李放在这儿三五天,等回来再解决它。艾摩同意了,然后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握手相别,我乘火车回家去了。

然而,然而——就在我回家的这三五天里,海边城市突然起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风暴,圣婴厄尔尼诺瞄准了这座城市,咬着牙,发着狠,从大海上狂吼着扑了过来,霎那间天混地暗,恶雨倾盆……——

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圣子宝贝儿已经远去了,留下来的是风平浪静。

我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小二楼了,只剩下一半还没有倒掉的平房。房东家里空无一人。我想象不出十二级大风暴是什么模样,只看见电线杆一根一根地横在地上,粗壮的大树拦腰折断。没有一间房屋是完整的了,大街小巷满目狼籍。艾摩的住处是在郊外,正好是个高坡,也正好是全市遭风暴破坏最厉害的地方。

好了,好了,我转来专去,转出了那片瓦砾场。我的一应家产,倒是没有飞到大海里去,而是被大地分享了。如果风暴来临的时候,艾摩睡在小楼里,那么他也在半空中碎尸万段了。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我随着没了方寸的双腿,沿着不熟悉的地形,走到后面公路上去。天又阴沉了,风也吹着,还落下了稀稀的雨滴,我疑心这是老天落泪了。走近一个路口,我来回徘徊。往东,可以寻车去学府;往西,不知道是哪方国土。犹豫,迟疑,拿不定主意。望望昏黄污浊的天,若是再来一场大风暴,我又可能怎么办?我到学府去干什么?往西面走吧。

风、云、路、庄稼在身边,那些玉米都倒了,它们真可笑,都紧紧地趴在地上,偶尔有些撅起来的,很像一个人刚洗完的头发。向远处看,能看见建筑在海边的几十层高的大楼,它们为什么没有被吹倒?

我一点情绪都没有,估计脸上没有表情,不哭、不笑、木呆呆。我数着砌在路边的石条,后来坐在石条上。我想,许多人由于突遭劫难而失去了理智,精神崩溃成为疯子。就我现在来说,变成一个疯子也属于正常现象。我会不会疯了呢?我疯了会怎么样呢?真是难以琢磨。焦急的过路人最多只瞥我一眼。谁也不会对我怎样的。低下头来,看见有种特大型的蚂蚁在奔跑,我竟然有心思伸出手指按住它们,看它们挣扎的样子,放了这只,再去按那只……我决定思考点什么,可哪里还想得出来?只是一团麻,乱七八糟乱麻麻……——

我还有一种希望,就是找到艾摩。我记得他告诉我一个地址,那是他在本市找的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里。费了许多周折,我终于找到了。

艾摩满面惭愧,叫了一声“贝安瑟”,就无言了。

“我的行李呢?”

“那天夜里,我在这儿加班,没有回住处,突然起了大风暴,马上停电了,整个城市乱成一团,我想到了你的行李,可是那个时候半步也出不去……风暴停了之后,我去看,小二楼已经全部被风暴卷走了,房东一家人都受了伤,他们也没有保住……”

“那么,全都飞散了?”

“贝安瑟……”

“那么,你的行李呢?”

“我必须的东西都在这儿,其余的都放在住处,也被吹散了。”

艾摩的脸上一副惭愧的表情,谢罪的表情,那表情纹丝不动地停在脸上……喔!日本人!我记得了,是日本人!所有的日本人,都会有这种表情,电视里,电影里,报纸上,画册里……我见过的日本人,都是这一副模样,日本首相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悔罪的时候,是这副模样!倭寇!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东西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我用一种不成声调的叫声,对他吼了起来:“我的毕业证、户籍证、资料、档案关系……那个文件袋!我收藏的珍品图画、我的创作、日记、照相机!还有……都!全都放在行李中了,一齐全部没有了!飞天了!全都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日本人……你知不知道!……”

他一动不动。我的难以明状的愤怒,难以明状的苦楚,使我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猛转身,沿着楼梯跑下去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那些宝贵的行李!我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应该时刻带在身边的文件袋,我却装在行李中。

好了,苍天有眼,把我消灭了,只留下一具身体。假如那天我不回家,夜里睡在小二楼上,那么现在连这具身体也找不到了。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呀?

夜晚的云彩在天空翻转,翻转的缝隙里露出了黑色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星星向我眨眼,它有一口咬人的小白牙齿,这时候笑了,狡诈地说:“安瑟儿,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这会儿怎么样?”——

我开始在城市里流浪。啊,这座城市真大,又真小。这座城市真清洁,又真肮脏。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两只脚把它踏个遍。白天,我尽管沿着大街小巷朝前走。饿了,买点东西充饥,累了,找地方坐一坐,天黑了,寻个稳妥的地方躺一躺,卧一卧,天就亮了。在广场里,夜晚如同白昼,躺着不少不愿在家里睡觉的人。我把报纸一铺,舒舒服服地躺下,人们就会以为我跟他们一样悠闲。夜警只会驱逐那些破衣裳的乞丐和背着大包小兜的外地来客。

难道我是本地人吗?事到如今,这座城市和我之间有什么牵连呢?文件袋,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就飞天了,天知道学校对我做了怎样的部署!当然我知道,遇上这种意外之后应该怎么办,但是我不办!我就愿意这样,这样下去最好!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到晌午的时候,就没有人敢在太阳底下露面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戴上了一顶太阳帽,手里还擎着一把黑伞,捡来的?买来的?偷来的?借来的?我记不清了。我焦急地走着,寻找避暑的去处,这时候,我看见一座无人居住的新楼。

有一个女孩举着一顶花伞从迎面走来,走到近前的时候,一不小心,两只伞勾在了一起。咳!她干嘛在伞边上挂着小风铃!我看了看伞,有看看她。她不好意思地对我嫣然一笑,轻轻抖了抖,两只伞分开了。啊!这个少女漂亮极了!她像谁?像聂英阁?英阁在符号大学的四年之中,最终长成了一个最漂亮的女孩,成为一支最美丽的粉红色花朵。可是这个女孩比聂英阁还要美十倍!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漂亮!十五六岁,真叫人吃惊!我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不!没有!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伸手。这位绝色的少女对我嫣然一笑,含着万般柔情,差点使我中了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望着她的背影,禁不住啧啧地赞叹:“真好人!”——

怨恨给人什么感觉?

索洛佐要求维托-考利昂帮忙,这个老头子拒绝了,于是人家开枪把他打了个半死,接着又把他的大儿子桑迪诺送去了西天,尸体被打得稀烂,惨不忍睹。面对如此,维托-考利昂该怎么样呢?他坚决不施行报复,而是诚恳地和他的敌人面谈,“现在,我答应帮你们的忙了。”他说,“由于误会,我们双方都损失惨重,但是不能因此而否认我们仍然是追求美好的人,再也不要愚蠢下去了,动辄就刀兵相见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答应给你们帮忙。”

这是何等的怨恨啊!人家要置你于死地,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你有两种办法,一是以死相拼,同归于尽,桑迪诺就是这样,结果先把自己的命送掉了。第二种办法就是用最妩媚的笑容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我们从来都是最好的朋友。”然后你就仔细寻找上帝送给你的将敌人斩尽杀绝的天机!维托-考利昂就是这么做的,他的小儿子为他复仇了。

“**市高级人民法院封”,这座大楼所以无人居住,原因就在这里了。“**”两个符号,如果不隐瞒它代表的地名,那么就是“幸福”而不是“海边”。

在距离海边城市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幸福大城市。我为了避暑而找到的这座高楼,就坐落在幸福大城市的边郊,而不是在海边城市的边郊。

既然我无牵无挂地在城市流浪,又何必在乎幸福和海边的距离呢?既然我身无日历和闹钟,又何必回想我在什么时间到达了幸福城呢?既然天意命运剥夺了我的价值,又何必讲究凡事的前因后果以及理论逻辑呢?

我把手风琴背在脊梁上,一步一步登上了高楼的最顶层,再退下来一层。黑夜之中的城市里的光点映到这里来,使这儿在昏暗中又能看清东西,我的心情和这儿的环境一模一样。我要打开一扇窗户,好钻到房间里面去。

日本人,日本人不就是倭寇吗?我们就像爷爷奶奶一样,祖宗前辈一样,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有史以来从没有。像爱惜儿子孙子一样爱惜他们。可是,当他们的爷爷奶奶暮年衰老的时候,病逆难过的时候,他们没有来复恩,反而丧心病狂,举起屠刀向我们杀来,杀得血流成河!他们已经灭绝了善良的本性,变态为孽种,像毒瘤一样危害着这个人类的世界。他们怎么不是犯下了死罪?不该遭到天地的屠诛?毒瘤!怎么不该铲除?

我的衣服在肩膀的地方破开了口,这是博大玉朋友为我做的白色长袖衫,是怎么破的呢?记得有位绝色美貌的少女从我身边走过时,她手里的太阳伞上挂着风铃,风铃钩儿划破了我的衣服,也把皮肉划破了,好疼,当我大声叫她时,她凶恶地回答我:“呸!倒霉!”

噫!她那绝美的容貌在我的记忆中变暗了,反而那骂人的三个字,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响起来,越响越刺耳,越响越叫我怒火中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把窗子打开。日本人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愿去想。这窗子从里面关得死死的,非常难打开。我用手指抠,用铁钉撬,用鞋带勒,使劲地掀……已经花了几个小时了,城市里的杂乱光点变得稀疏了,已经到了深夜了。我的力气几乎用尽了,汗水也流干了。积在窗上的厚厚的尘土,全蹭到了我的身上。

许云峰用瓦片挖开了一个越狱的洞口,刀条杀手用丝袜锯断了监狱的铁窗,海员医生用一对木楫横渡了大西洋,难道我竟然打不开这一扇木制的窗子?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努尽全身的力气,一遍又一遍,缝隙掀得很大了,木框裂开了,用力、用力、再用力!终于“嘭”地一声巨响,窗子开了!关住窗子的那些螺丝钉和插销,全被我掀掉了。

我先把手风琴递进去,然后身体钻进去,到了里面之后,回身把窗子关上。

手风琴是夺来的,抢来的,它的原主人是小浪女人,就是那个划破了我衣服又说“呸倒霉”的那个小浪女人。她以为划破了我的衣服一走了事,却没有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就在她睡觉的卧室里。

我发现她栖身在歌厅,便跟了进去,她已经睡下了,忽然看见闯进来一个陌生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每想到转眼一会儿,她就认不出我了。我告诉她,是她划破了我的衣服,又骂了我。她问我想怎么样,我要她向我道歉,陪我的白衣裳。她既不赔偿,也不道歉,于是我拿走了她的手风琴。

我把一扇房门摘下来,铺在地上躺着睡觉,猜疑小浪女的模样为何变丑了?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了:小浪女并不是那个举着花伞的绝色少女。遇上举花伞的少女是在海边城市,而遇到小浪女则是在幸福城,小浪女和花伞少女并不是一个人。唉!我为什么离开了有花伞少女的海边城市,为什么两伞相碰时不跟她说几句话,问清她的姓名和地址,为什么她走远之后我不追上去!现在,她的美貌在我的记忆中开始模糊不清了,难道我与美女的缘分就是清淡的擦肩而过吗?

我的喉咙已经十分干渴了,可是水龙头早都锈死了,一滴水也没有——

鸟叫声唏唏,天亮了。原来幸福城是座人事衰败的城,鸟儿已经不会筑巢了,在高楼上随便一钻,就算是窝了。

幸福城举办“幸福音乐节”,每隔三年或五年举办一次。大腕巨星们云集城中,参与的人数可达百万,报名的人排起了长龙对。我也混在队伍里,贪图捡个便宜。有一个娱乐场所欢迎我,唯一的条件是要自带一件乐器。我想到了手风琴还在楼上,便问道:“没有怎么办啊?”“回去买一件吧!”“买个小口哨行吗?”……

到娱乐场来,我又看见小浪女了,她趾高气扬地登上了舞台。看她穿的演出服呀,屁股露了一半,大腿露了一半,肚子和后背各露了一半。我记得就是她划破了我的衣服又骂我呸倒霉。那可是她蹦起来用牙齿咬用指甲撕,给我弄破的,只因为我当时把她踹了个趔趄,又装做没看见……那时候,她穿着高约半尺的尖跟鞋,在西装革履的陪伴下,傲慢无比地从走廊上缓缓走过。正赶上贝安瑟洋洋洒洒地从此经过,他连飞驰的汽车都不理睬。他或许是想:我比你们更高尊,我是从海边来的人,我是谁!于是两条路线巧得很,安瑟一脚瞪在小浪女的鞋跟上,把鞋踢出了一米远,小浪女一弯腰栽倒在地上,她怒叫道:“怎么不长眼!?”安瑟连睬都不睬就过去了,于是小浪女追上来又咬又挖……

小浪女登上舞台了,彩灯翻滚。面对观众她怎么也是紧张、慌张、胆怯,喘不上气来。台下喊声不断,忽然,她歇斯底里地冲着观众尖叫起来:“哎……!啊……喝……!”那样子,像是受了惊的小野马,像小兽要吃人似的。观众愣了片刻,但是马上明白过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与呼叫声掀了起来,有好多人干脆冲上台子跟她一起叫和跳。接着,小浪女在舞台上像疯了一样乱舞乱蹦起来,跳错了步,跳没了拍,但是没关系,这样更好。她用又尖又暴的嗓子把一首本来柔和的抒情歌唱得跟骂人似的,大肆发泄起来……台下喝彩如潮,掌声如雷,她的演出竟然火暴地成功了。

而换到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合,观众们同样充满了热情。一个一个登上台去,一个一个被喊了倒彩。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手风琴跑了上去,该让我大发风威一阵子了!

我抱着手风琴站到了灯光下,把手风琴拉得山响,顿顿嗓子,鼓足了力气,对着麦克风大吼了一声:

“Hey!Teacher!”

我还没有再唱下去,麦克风“呜”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哑了。音响师赶忙用双手把我接回来,他说不能再唱下去了。

呸倒霉!就这样,我连一句也没唱完,就抱着手风琴回到了那座无人居住的大楼里。

鸟叫声唏唏,我站起来,在房间里徘徊,打量着房间,顺着窗口往下数,这是第二十三层,上面还有一层,一共二十四层,这么空荡荡的一幢大楼,就住着我一个人,也真怪喜人的——

时近中午,滚滚的热浪从天空扑了下来,街上的人们东躲西藏。

困倦的高楼上,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门板上艰苦地睡去。

手风琴悄悄从身边爬起来,走到厅里去。它溜过每个房间和厅室,发现再没有别人了。只有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它才显示自己的真形——是个妖精,它自笑自鸣自唱起来。

它还不敢太放纵,因为担心我是否真的入睡了。它屏住气息听听,我真的睡着了。门窗、水龙、墙壁、地板偷偷地笑了起来。于是这风琴才放心地跳起舞来,挑逗着门窗、水龙它们也一起寻欢作乐。

那风琴的确是有些风姿韵味的,为此我做了一个彩色的美梦。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我被万千双手簇拥在中央,怀抱着金光闪闪的手风琴,踩着金碧辉煌的台阶走向高空,显示着无上的荣耀与高尊,一会儿彩蝶纷飞,一会儿万籁齐鸣,万千双手把我托起来,越托越高,空中出现了一顶有闪亮光环作成的桂冠,桂冠慢慢落下,就要落到我的头上,可是我心太急,急着迎了上去,一着急,从梦中醒来了。

手风琴慌忙停止了它的鸣奏,嗤嗤地笑着,回到它原来的位置,躺在我身边。可我没有发觉,以为那嗤嗤的笑声是蝴蝶的翅膀。门窗水龙它们也笑声吃吃,我却以为是梦景的回荡,是万千双手的撮合。

那空中闪亮的是什么?光环桂冠飞走了?揉揉眼睛,看看躺在身边的手风琴。艰苦的睡眠使我浑身酸疼,在酸疼之中,我好象得到了启示,那闪亮的光环就是我的未来,但不应该在梦中得到,它就在不远的前方,我应该奋力追逐而去,去争取属于自己的理想——

天色幽暗,好象要下雨。列车飞快地奔驰着。为了避雨,列车开进了树林子,在树林里蹿了一会儿,有跑进了胡同,一会儿又从胡同开进了我家的走廊里。我睁大了眼睛,想趁此机会看看家里的动静。各个房间里都没有人,列车开得太快,从走廊里冲到了菜园里,我看见妈妈在菜园里摘扁豆。菜园里还是那么翠绿的,一切都还是平静,看妈妈的样子,家里天气还不热。这时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连忙紧紧地闭上。

妈妈呀妈妈,你可曾知道,你在摘扁豆的时候,一列快车从背后飞驰而过,它装着你的儿子向幸福城奔去。他从车里看见了你,还来不及说句话的工夫,就被飞快地带走了。几天之后,我在幸福城里往家中写信,就把这一刻写在上面,一点一字都珍贵。

我在车上难奈困乏,半睡半醒。每路过一个中途大都,我都看见了,每一次停车,我都察觉了,清楚地认识到我是在真实中奔进,由海边到幸福,前途无量,使我感到幸福和优越。

却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这火车迎着风向前,一声接一声地鸣叫,它和前面的荒野打着招呼。它像一个骗子,欺骗了满车的乘客,欺骗了我。因为前面是无穷的荒原,寸草不生,但是车头所到之处,立刻形成一片片的绿色的田地,筑起一座座美丽的城市,城市又在铁路两旁竖立一幢幢摩天大楼,和一盘盘公路。车尾巴过去之后,它们又恢复原状,仍然是无穷的戈壁荒野。火车头不停地吼叫,戈壁变成的城市也轰鸣做着呼应,它们一唱一和,捧腹大笑,那笑声全是对车上乘客的嘲讽。不过妙极了,它们把笑声虚饰成迷人的城市噪音。掺和在节奏分明的铁轨声音中,像似多么动人的欢迎。

向车窗外面看看,已是黑夜了,火车开进了幸福城,就要停下了。我怎么也遏止不了激动。灯火通明,车流如梭,大厦指天,城市的夜空被映成了彩色,朦朦胧胧,正像是我希望中的景色,正好是我要到达的地方——

呗呗了,海边城市。

我承认这是一座好城市,习惯这里的生活,熟悉这里的空气,也挺喜欢这城市,并且好象从来没有反感或抱怨过它。但是,我决不会在这里久留下去的,这儿不是我久留的地方。一旦到了可以启程而去的时候,我是决不会犹豫却步的。听起来,催我上路的锣鼓声似乎敲响了,有人呐喊助威,有人与我把酒饯行。在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后,起身而去。那将是在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者昨天、前天、大前天。

我将要去的地方,拟是幸福城、南方城、火热城、或者遥远的白金城、草上城,或者雪域冰川、山谷窑洞,或者海市蜃楼、世外桃源,或者今天还没有想到的地方。但是在这其中,没有任何一地是我的归处,没有任何一处使我停步不前。行踪划过的线条不能布满我渴望的大地,但是由线条编织的网络和交叉的结点,则把这大地罩住了,圈中了,我就是如此地沿着网线踏着结点向世界走开来。

同时,我喜欢在每一个地方逗留,住一住,设置我的华贵别墅或者草棉被窝,作为我停留歇息的港湾小站。然而,如果选择一处地方做家园,我想还是回到家乡的小镇,在父母身边不远处,有那个美丽的湖泊陪着,有那片茂密的树林绕着,盖好我的住宅。是朴素诚实的民间宅院,而不是在繁华鼎沸的大城市,不是豪华奢侈的商居楼。

得意志、英格兰、美利坚、俄罗斯、法兰西、梵蒂冈、菲律宾、撒哈拉……这一些,既是好听的名字,又都是好去的地方,我非常向往去落足、游逗,留下怀念。其中有一项从天而降的跳险活动,我非常希望试一试。也许,还有一个聪明美丽、温柔多情的夷族女孩,戴着亮闪闪的项链,正在对我翘首以盼。我还要学会许多异族语言,比如英语、德语。学会了英语,好比学会了世界普通话,学会了德语,我就可以亲读许多博大精深的著作,我认为这是不难实现的。

从此往后,我就是开始了独立的人生征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既是从容不迫,又是心急如焚,盼望未来早一天来临。那时候,我达成了人生的饱和,举世闻名,承受着世上人的爱戴,辉煌配着辉煌,歌颂!赞美!腾达之上再腾达!我一定竭尽全部生命来奉献,甘愿鞠躬尽瘁,不辞万苦。我也需要营造我自爱的乐园,安闲清逸,把一切世事置之度外,傲然不群,尽情于我热衷的油画,也迷爱音乐,还有一点儿雅兴写文词,喜欢踢一点儿足球,尽我的爱好来组建我的人间生活,成全各种童心未泯的夙愿。我爱养鸡,爱养狗,更想驯养一头狮子。我喜爱消磨,善于消磨,想骑着马儿翻山坡,开着车儿散心情,还想闯荡许多惊险的地方,更向往追觅爱情,知音知意,纯粹境界,与恋人在天外无人的山谷里追逐、踢毽子……

呗呗了,海边城市。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累赘我,也再没有谁人挽留我。我闭上眼睛,坚持住,一直等到火车启动的那半秒时间再睁开,哗!好一个豁亮的……车厢!我要在这豁亮的一瞬间里宣布,往事与我一笔勾销了,如今我可以自由地幻想天外之天,人外之人。

呗呗的我走了,告别所有的过去,打开无限的未来——

一夜之间,变幻无穷,一夜之间,伍子胥的头发胡子全白了;一夜之间,小浪女成了幸福城的当红明星;一夜之间,无人居住的大楼变得灯光通明。当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看见我的大楼变成了灯火通明,不由得惊呆了,傻眼了。

是一家哪来的公司,何处的老板,开了个什么营业厅、大酒堂,把这楼给占据了?当我走近前来的时候,看清了他们门头上的字样,是“银色服务”。

“银色服务”是什么商品啊?待我细看他们的菜单,才明白了:

……因为你体质软弱,所以今生永远体会不到当一名拳王的豪壮,或者向冠军冲刺的激烈。

……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所以今生永远也不知道做一个女人的感受。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同样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男人。

……因为你生不逢时,或者听天由命,你可能永远都不能享受那些不可相遇的优待,你只能拥有一个人的身份。

……因为人生只有一次,死亡只有一次,而那生前与死后的滋味,无论如何你都品尝不到,你无法猜想身体之外的任何感觉。

……而这个世界又无限美妙和丰富。

……请进入我们的“银色服务”吧,在这里你会满足,你会找到今生本不能找到的感受,你会体验到可想而不可及的幸福与舒畅,你会领略到驰魂夺魄的意外。

……只要你乐意,也会找到一种痛苦,以调节你日益无聊和平淡的心虚。

……“银色服务”是你的全部梦幻所在。

……

我明白了,就是这样的“银色服务”,可以送与任何人的服务,好生意!我的大楼被他们占用了,成了他们的营业空间了,我进不去了。

这座大楼是我的,却被他们霸占了,现在我这么认为。在二十三楼上,放着我的东西,东西不多,有一两件可换的衣服,还有一点儿钱钞,还有一把手风琴。但我不是要计较在里面存放了多少东西,我是要回到二十三楼上。天黑了,我从外面回来了,我要进去休息了,可是要想进去,必须走他们改造装修好了的大门才行。

走近入口处,立刻有娇艳的小姐扭着腰肢迎上来,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甜甜地笑着,带我进去。守在柜台上的是一位妇人,与小姐不同,她妖媚而奸猾。这情形容易让我误以为走进了一家妓院,其实不是的。那妇人开口了:

“请问尊贵的先生,您需要满足哪一种舒服呢?——可是呀,不论哪一种,我们都是需要报酬的,就是把你身上所有的钱和物全部交给我们,不论多少,都是一样的。”

“我出去的时候把钱都花光了,没剩多少了,算了吧。”

“把衣服脱下来也行。”

“什么?”

此话怎讲?狐狸在拜访老虎时,在老虎洞口溜达了一圈就走了,它说,这洞口的脚印只有进的,没有出的,懂事一点儿,就别进去了。

“这样?那……那我是一个带了财物来的人,想享受一下毫发不损的感觉,行不行?”

从里面走出几个彪壮的人,他们用凶恶的目光打量我,然后说:“可以,只要你把自己整个人都出卖给我们,就可以享受你所要的服务。”

岂有此理!我们谁是主人!谁讲条件?

“算了吧!我告诉你们,我本来就住在这大楼里,住在二十三层上,比你们来地早!咱们应该井水河水两不犯,大道通天,各走各边,你做你们的买卖,我要进去睡觉,别给我谈什么享受什么服务,凭什么你们把楼门口占据了,不让进去?”

“没见过二十三楼哇。”有一个耷拉着眼皮说。

“这楼没人住过嘛。”另一个无精打采地说。

好刁蛮。

对了,刁蛮?我不是学过这一课吗?怎么气恼了,没有了办法?辨想一下为什么要进去,是为了找回这座大楼的拥有权呢,还是被银色服务吸引了?毕竟事情的原因有很多,要进去是肯定了……只要先跨进第一个门口!

我对他们说:“好吧,我同意了……”

话未说完,那几个凶恶的人立刻扑了过来!哎哟,太快了,我来不及躲闪!这几个人是强壮的,抓住我,高举过了头顶,径直抬了进去。他们抓得我好疼!眼看跨进了第一个门口,他们放下了我,似乎要换换手,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挣脱出来,疾速向一个暗门冲去!

暗门被撞开了,我翻身跌了进去,回手“咚”地一声响,暗门关闭了。

啊!果然是我想到的,对于这大楼的地形和门道,他们还不如我熟悉!就算他们会把暗门砸开,我已经深入到这大楼内部了,他们追不上我了——

在大楼里昏暗的光线下,我掏出圆珠笔来,在信纸上写信。自从毕业之后到现在,出走远方的日子里,我一面奔波,一面想起许多意思来,因而我写了许多新,依次在不同的时间寄了出去。这一次,我要写给一个名叫彭天空的兄弟,他与我同岁,生日比我小几个月。我记得,他在临近毕业的日子里,同样是心躁难宁,飞心似箭。于是,我这样给他写:

彭先生,天空兄弟,你在家里干什么?你还能吃得下饭吗?

你知道安瑟在干什么?安瑟在哪里?你想都想不到!

我知道你是个难守安静的人,你空有一身本事,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在家乡你只能沉沦埋没,你甚至挣扎不过市井小人,你会灰心丧气的。

安瑟和你一样,不愿屈身平淡,只要远走高飞。如果安排我到一个岗位上上班下班领工资,我会受不了的,会疯了的,你不是吗?将心比心,我们应该互相理解。我考虑再三,也就是你和我能搭成伙伴出来闯一闯,说的俗一点,出来谋生路,混饭吃,说的雅一点,出来谋求人生价值,不就是这样吗?

我们甘愿出来吃苦和受罪,为的是前途无量,这个我是不用担心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儿郎,没有什么事儿担当不起。谁都知道远走他乡的辛酸,但是后来呢?咱们每人开一架专有的大飞机回来,有多么痛快!

我现在已经独自拥有了一座大楼,二十四层,我住在二十三层。这大楼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在一楼是银色服务,已经开张了……

黎明来了,曙光出现了,白日又开始了,我的疲乏与困倦也到来了,又是一个白日做梦。我不愿想起的事情,竭力要求避开的事情,偏偏梦里躲不得,款款地展开来了……妈妈寄来一封信,她说:

亭亭白桦,幽幽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安瑟儿……这些日子在外面怎样?外面天气不比家里,要注意随时换一换衣服……妈妈还有话要嘱咐,你已不是个小孩子……

父母心里说什么我知道!安瑟今年也一把年纪了,只是从未逢上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从来没有!只是就在前几天,一个花伞少女对我嫣然一笑,那笑容美得无敌!只是她一去之后再也无从寻觅……啊!此事莫再提!

别人常说,爱上层楼爱上层楼,我非你不娶,她非你不嫁的话,我算是不会这么说了。儿童的心里是这样:既然我是个男孩,那么就终生不娶媳妇,倘若是个女孩,那就终生不嫁人。可是到了今天,他妈的我是不信念这个了,好话儿,我算是谁也管不着了。

请看我在这大街上怎么奔跑?一梦醒来,我受不了胸中的火热,跑到闷燥的大街上去。我两手空空就可与任何人相对峙,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要你皱皱眉头,摇摇脑袋,我就不会纠缠,一抬脚扭身就走。一口气下来,我奔了一百多家门口!后来我奔腻了,跑厌了,看见门口就头疼,遇人说话就恶心。

这个城市的空气太污染了。没有绿树、没有鲜话、没有清水,太阳不是灿烂的,人的脸上没有精神,即使新的楼房、新的玻璃、新的衣裳,也都被尘埃烟末废气给熏灰了,灰蒙蒙的一片。一天下来,我的两只眼睛酸涩了,鼻孔熏黑了,脸上、鞋面上一层土膜儿。这个城市的人都腐败了,口齿不清,发音不准,做事不力,懒得不动。这个城市的生活太无赖了,一天赖过一天。

看我在这儿怎么周旋吗?这儿有的是公交车,号称一千路。我从一个始发站,登上一路车,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另外一路车,坐到另外一个终点站。一路一路再一路,一站一站又一站。我有座位,我坐在窗边,我从窗口观看这城市的一切一切。到后来,我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城市里的人,男女老少都一个模样,这城市里的建筑,不论大厦小楼新旧高矮也都是一个模样!街区重复,字牌泛滥,立交桥下,人喧车哗,本来渐已熟悉的城区,开始混乱了……无意之中,我发觉周旋得很远很远了,看见黄沙与田野了,啊,我跑到幸福城市的荒郊了!天色黑下来了,我疲惫了,走够了,厌倦了,我该回去了。

所以我不愿再出去了,今天我该休息。今天,我想倒下睡点儿觉——

耳朵里听到啼哭声呻吟声和笑叫声,在我沿着楼梯往上走的每一层楼上,都有这样的声音。想从缝隙里看一看,虽然有影形,却模糊看不清。越是往上走,就越黑暗,终于消失了所有的光源,一片漆黑。

这儿冷飕飕的,又非常潮湿,四面上下有滴水的声音,滴滴嗒嗒,其中含着一种甜味。这甜味有点儿熟悉,像是某种饮料,我何曾品尝过这样的饮料?

越往上走,台阶变得越粘滑,我须踩稳了才不会滑倒。台阶上湿漉漉的混着一些残渣,越往上越多。残渣是什么?等我摸到了较大的一块之后,用手抓了起来。适应了黑暗之后的眼睛也微微看得见,原来是半截骷髅头。我撒了手,它掉在地上跌碎了。在这儿,到处都有残渣,这些残渣都是人死之后留下的骨骸,骨骸被什么液体泡碎了。发出一种饮料似的甜味。这里已经尸痕累累了,天哪,怎么回事?我怎么不害怕?我的衣服肯定被累累尸痕蘸得很脏了。

终于来到二十三层了,我找到已被掀开的那扇窗子,推了两下,没有推开,已经关得很紧了。我登上窗台,用力撞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砰!”窗子开了,我收势不住,从窗口冲了进去。就在身体离开窗台落下去的时候,急忙奋出双臂猛地抱住了窗户——危险至极!

我怎么也想不开!就在我要撞入房间的时候,猛地发现并不是撞入房间,而是冲到了楼外面!万幸我抱住窗户了,抱住窗户悬挂在二十三层高楼的半空中——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初我费力打开的就是这窗子,窗子里面是房间,怎么现在变化了?打开窗子之后同通向楼外了?现在,我抱着窗子小心翼翼地退回来,退回来骑在窗台上。这一个惊吓,搞得我浑身都软了。

俯首望着窗外的夜市,夜市就是夜市。这城市的污染太严重了,看近处,灯光之中游动着尘埃的颗粒;看远处,尘埃与灯光模糊成了一片。忽然我想到:在遥远的地方,我的同学朋友们正在忙碌着,行走着,手提文件袋到公司大厦里去报名、应聘、就职,看看手表,好象时间不早了,走出门来,他们把脸转向这一边,就看见我了,看见我在半夜里这样难堪地骑在高楼的窗台上——

我非常想不开,这大楼里怎么有了这么多的尸骸?

我还想不开——骑在半空中的窗台上,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像维托-考利昂那样的黑色人物,凶险、阴谋、残忍,但是在《教父》之中却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尊重,这是为什么?一个威胁社会的黑恶魁首,为何使人产生好感呢?

忽然,有个人从二十四楼的台阶上摔了下来,顺着台阶滚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从窗台跳下来。他倒在地上不动了,呼吸很沉重,似乎承受着痛苦。我走近他,依稀地看出来了,他穿着一件白色警衣,原来是一个警察。

他也看见了我,挺起一只手来,指着外面艰难地说:“死亡陷阱……离开!”然后呻吟着翻身挣扎,却又从台阶上滚下去了。我想他一定还有话说,可当我费力地走下去搬起他的头来,却发现他已咽气了。白色警衫近在眼前,我依稀看见了警徽及图纹,略知一点,原来他属于罕见的白衫警。白衫警来这儿干什么?

是啊,死亡陷阱,我看差不多也就是。我已落入陷阱了,怎么办?

大楼里不再那么昏黑了,快近黎明了。我的衣服已经很肮脏粘稠,而他的白警衫却还是干净的,不如把脏衣服脱下来吧,换上他的白警衫——

恍惚?恍恍惚惚。做梦?白日做梦。

一梦醒来,我饿极了,在楼道里走荡,沿台阶上下。

昏暗的楼道里,“哇”的一声哭,又“哇”的一声回音。

脚下流动着粘稠的液体,把我滑得扑倒在地,再从液体里爬起来。我不猜这液体是什么,我饿了,不记得有多久没吃饭了,也不记得在大楼里睡了几天了,还是几个星期了。我寻找上一次吃饭的地方,现在记忆力下降了,每一次都要重新寻找。我的体力没有了,再摔倒多少次也不抱怨了。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地板,踩着地板一步一步迈过去,两条腿映在明晃晃的镜子中,情景显得很恐怖,好象电影里的谋杀案在发生之前。四周静静的,液体有节奏地滴在器皿中。香醇醇的气味飘来了,我又找到了吃饭的地方。

洁白的橱窗里摆满了食品:啤酒、饮料、面包、烤肉、蛋卷、鸡丝……我在最饥饿的时候也没忘记警惕,当确信这里没有那些凶恶的人,才走了过去,一把一把抓在手里,大口大口吞下肚去,舌头麻木了,头脑眩晕了,浑身颤抖……这些食品并非用来解饥!

我口渴,那洁白的橱窗里有饮料,红瓶和蓝瓶,我一把抓过一个,打开,大口大口灌下喉咙——

“哗……”四面八方的笑声把我包围了!我尽力睁大眼睛,看见周围站满了靓男俊女,他们似舞似游,向我招挥,向我漂浮过来,我头晕目眩了,倒在橱窗上,橱窗“哄”地一声被撞倒了。

那么多的彩蝶飞起来,那么多的双手挥起来,还有白闪闪的东西在跳动。我想睡下去,它们不让我睡下去,磕磕绊绊,扑扑跌跌地随他们去了。猛一抬眼,看见了一朵花伞,花伞下面出现了一张面孔,啊,她来了!这一次,她美得比先前更无敌!面孔上出现了眉毛、眼睛和鼻子,伞柄上又出现了纤纤的嫩手……稍纵即逝,面孔和花伞消失了。

我更饥饿,更口渴,从地上爬起来,又伸手向橱窗抓去。

一只黑色的胳膊伸过来,把我截住了,我慌忙回头看。

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警察,是一个黑衫警。是橱窗倒塌的声音把他引来了。

“兄弟!”黑衫警用锋利的目光逼视着我,“跟我来!”

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了去,随后又站住了,为什么跟他去?

“你怎么啦?”黑衫警用铁一般的爪子抓着我的胳膊,“有枪吗?”他问。

我怎会有枪?看见黑色的胳膊搭在我白色的胳膊上,我明白了,因为我穿了一件白色警衫,他误把我当作白衫警了。

“我找到了一只小飞船,在楼顶,快跟我过来!”他发觉我这个警察很惫怠的,便强令硬施了。

适才,我被那食品饮料中散发出来的幻觉所迷惑了,体弱无力。被他这样拖拽起来,则有了一些精神:“放开我!我不听你摆布!我不是警察!”

“你说什么?”

“说对了!我不是警察!你管不着我,我不过从死警身上换了一件衣服!我也不是罪犯,也不是凶手,我是个无辜之人,与你不相干,没你的份,我不用你来管!”我一口气把这些话全发在他的脸上,然后无力地坐下来,倚在橱架上。

这黑衫警目光犀利,逼近我的脸。

“好吧……朋友!”思考了一下,黑衫警又说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知道银色服务是什么?你怎么又是无辜的?你落入巨毒撒下的网子里了!你早该死掉了!”

“听着,我告诉你,我是缉毒特警,正在追剿一个失踪了的冶毒集团,我一个人潜入这座大楼之后,发现这里就是冶毒集团的新窝,可是我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又无法出去,几天以前我遇到几位白衫警,但分手之后再也没见过,说不定他们都牺牲了,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突围出去的办法,不过一个人是不行的,你马上来帮我一把!”

“我不会帮你的!”我冷冷地回绝了这个警察。是的,凭什么?

他松开了手,焦灼的目光一闪而过,他俯下身来,迫切地说:“朋友!如果你亲自看一看,被毒品所害的人怎样悲惨地死去!那些中了毒瘾的人,带着大量财产秘密地来到‘银色服务’,以图得到什么欲望和感受,结果丧命在楼中,‘银色服务’的门口大开着,进来的人源源不绝,却没有一个人能出去!直到尸骸把这大楼堆满了,他们便弃之而去,再换下一座,如此下去,这危害多大!这祸患怎么得了!”

你说吧,你们警官的口里尽管说吧。毒品怎么样?我愿意,人们愿意!警察又怎么样,正义、邪恶又怎么样?儿的话,死了又怎么样,人口不是很多吗?警察有枪啊,事到如今,你敢开枪打死我吗?

我伸出腿来,挪了挪地方,独子还是又渴又饿的,被食品的香味诱惑着,把手伸过去,又要抓扯一点东西吃。

黑衫警愤怒了,他一把扯翻了一个橱架,大量的食品砸在我身上,“好吧!你吃,你吃!我叫你吃!”

“朋友!你知道你刚才吃下去的是什么?是毒品!那蛋糕、饼干和香肠都是毒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兄弟!你看这是面包吗?这是经过发了酵的姑娘们的脸蛋!”他把面包抓过来,塞到我的眼睛上。

我看清楚了,这些面包……这不是面包!原来是发酵了的姑娘们的脸蛋!是的,这一瓣上有鼻子,这一瓣上有嘴唇,而这一瓣上还有一只闭紧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沾在面颊上了,翻开她的眼皮,那眸子已经是块灰色透明的面仁了。“这些姑娘是从哪儿弄来的?”我问黑衫警。

“这些毒品食物全都是用人做成的!你是从‘银色服务’门口进来的是不是?凡是从那门口进来的人,先吃下现有的毒食品,死了之后,再把他们的尸体作成毒食品,这楼梯上的残渣你见过了是不是?那是……”

残留的幻觉又产生了,那个漂亮的花伞少女又出现了,她刚要开口对我微笑,一只凶恶的手便捏住了她的脸蛋,动作娴熟地剜下一只眼睛……

“啊……!”我受不了这刺激!

“吃这食品而死的人,他的尸体除了配制食品,还可以冶成饮料水,比如‘无名天宝’、‘蓝色青春’、‘神秘女王’……”

什么?……是呀,自从我开始吃那些食品以来,身体总有一种四分五裂的感觉,好象肌肉要离开骨头,血管、筋络要互相拆开,那滋味刺疼、酸麻、痒痒……

嘈杂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叫声传入了耳朵,越来越近,是恶人们从下往上赶来了。自从闯过“银色服务”的门口以来,我一直隐蔽得很好,我学会了周旋。而这位黑衫警自从潜入大楼以来,以他出色的职业本领保护了自己。如今,我们两个都暴露了。战斗就要来临了,我忽然觉得,头脑颅腔里烧起了烈火,热焰欲滚,有一个奋勇的红军战士,似乎立即要破颅而出!

我激动起来,抓住了黑衫警的胳膊:“别说了!快告诉我,你叫我怎么干!”

“他们在楼顶有一个小飞船,用密码锁住了,先把他们逼上船,让他们启动起来,然后夺过来,我们走!”

我同意了,要助黑衫警一臂之力,于是推开食品,顽强地站起身来,尽管双腿还颤抖不止,身体也颤抖不止,虚弱地打着寒噤——

楼梯断开了,门破了,暴力狂徒冲进来了,有杀手,有牵着的饿狼。他们呐喊着扑了过来,黑衫警像电子机器人一样敏捷地躲闪着,向他们还击、开枪。他们向我扑来了,我便迎了上去,可是虽然迎了上去,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砸在我的身上,我最怕的是那只像狗一样的饿狼,东躲闪,躲不开,西躲闪,躲不开,眼看那口牙就要咬在我的脸上,我竭命地尖叫起来……房子歪斜了,他们滑向另一边,黑暗之中,我听见他们仍然在搏斗,扭打成一团,我看不见黑衫警了。

我在房子这一边,被高高地掀了上去,暗夜之中,天上星光闪闪,啊!我被掀到楼顶上来了!

果然有一个小飞船,架在楼顶边缘上,有一只小灯忽闪忽闪地亮着,恶徒们已经上船,他们启动了,就要飞走了!

“来!拉我一把!”这是黑衫警的声音,我循声而去,于是搏斗声又暴发了,我看见黑衫警受到了重重的袭击,他把一支手枪向我扔了过来,喊道:“把船夺过来!”

我倾全身扑去迎接那支枪,双手把枪揽在怀里,可是,那枪碰在胸口滑掉了,又掉落在黑暗之中,而我,则扑倒在地面上。

望着嗡鸣而起的小飞船,我奋力挣起,却起不来了。回头看看黑衫警,他也倒下了,一个恶徒凶狠地扑了上去,另一个也扑了上去,随后又几个扑了上去,把他压在了最底下……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之间,我感到头颅一阵火热和剧疼,那个奋勇的红军战士终于冲出来了,向恶人们火箭一般地冲了过去。我睁开眼睛,看清了,他原来是贝安瑟!是我自己!他果然厉害,冲上了小船,对着恶人一拳、一拳、再一拳!一个恶人落下楼去。然后对着另一个恶人,一脚、一脚、再一脚!他也落下楼去。这个贝安瑟与我一样,没有多少力量与武功,可是奋勇无比,他一个接一个地打落了登上飞船的人,夺过了一支枪,哦!是一门小炮!

他没有半点拖延,敏捷地返回身来,举小炮向着倾斜的楼里“轰”地开了一炮,腾起一团红色火光——多么巧妙!这一炮太好!压在黑衫警上面的恶徒们被炸得翻开了,黑衫警挣扎了起来。

目睹贝安瑟空手入白刃一般的搏斗,看他的勇猛强劲,我惊喜得流下了眼泪。“谢谢你!贝安瑟!在这至难关头我昏晕无力了,是你代替了我!”我向他喊去,不知他听没听见。再谢谢这些毒品饮料,若不是你们,我怎能在这万急时刻崩出这般奋勇的奇迹……

小飞船夺过来了,黑衫警也爬上来了,红军战士贝安瑟胜利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向我一头扑了过来,一头撞在我的头顶上,又是一阵火热和剧疼……剧疼消散,我睁眼睛,是黑衫警上来了,他搀着我,拖着我,登上了那只已经启动的小飞船,身后又一批恶徒追上了楼顶……

“好样的!兄弟,咱们成功了!”小飞船离开了楼顶的边缘,黑衫警向我伸出了胳膊,“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不是!你说什么啊!”我哭喊了,“不是啊!……不是我,是贝安瑟!……是那一个我!”

小飞船在烟尘与翁鸣声中起飞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楼顶,那些冲到楼顶边缘的恶徒们向我们开火,子弹呼啸着擦耳而过,小飞船摇晃着,颠簸着,远远地离开了大楼。

摇晃和颠簸又触动了我的幻想,隐约之中,我感觉到花伞少女在用纤纤嫩手抚摩我的额头和头发,如风吹一般,她挂在花伞上的小风铃也就这么吹响了,我的知觉失去了。

知觉没有完全失去,隐约之中,我感到自己满头的秀法在风中飘撒,身上穿着洁白的长裙,长裙在风中摆动。我伸出纤纤嫩手,揉着摔疼的小腿。原来我就是花伞少女,正躺在挂着风铃的花伞里,在空中飞动。我把花伞一条一条撕开了,于是我们向花园降落……这食品饮料的毒害果然虐人至深,它使我幻觉自己就是那个花伞少女,忍不住伤心地哭泣了——

小飞船在落地的时候跌了一下,翻倒了,两个人滚在地上。黑衫警爬了起来,对我说:“你坐在这儿不要动,等着有人来接你。”说完,他拖着满负伤痕的身体弓着腰跑了,这儿是花园。

湿漉漉的草地凉凉的,把我刺醒了。记得那个人说过“等着有人来接你”的话,我坐了起来。我要赶快离开这儿,不想见到有人来接我。

跑步、跑步、跑步,我的体力又恢复了,沿着花园的弯路跑到了大门口,门开着,我跑了出去。现在还不到黎明,跑在街上,还没有人出来。

偏偏有个老年人拦住了我,他要求我慢点跑:“像你这种姿势,跑快了会摔倒的,也会把别人撞倒的,小伙子,稳了点!”

“好大爷,对不起了!您不知道,我害怕哟!黑暗的地方常常是险恶的,里面藏着杀人凶手呢!还有毒品、罪恶!”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你从哪儿来的?”

“从……是了,我是从海边城市来的。”

“这就是了嘛,那儿不能同这儿相比,这儿是幸福城,在这儿你可以放一百个心走路,大摇大摆走路,没那么害怕的,别再说这样的话让人笑话。”

去你娘的!你姥姥个蛋!在海边城市,我可以闭着眼睛倒退着走,也永远不用担心出事情,可来到幸福城之后,我多遭孽!幸福?你奶奶个幸福!

从他身边过去,我又跑了起来。

黎明的时候,有一些赶早起来做晨操的小学生,他们看见花园里跌落着一个怪东西,飘着伞,冒着烟,带着血痕。他们惊讶地唏嘘成一片。

警笛声大作!有一辆白车开进花园,那是去接我的,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没有接到我,因为我已经悄悄地跑远了。这不算什么,请看在警笛大作中间的景色多么开眼界!

数百辆警车、红车、白车、装甲车,还有摩托车、卡车……纷纷鸣起刺耳的警笛,闪起耀眼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向“银色服务”大楼冲去,马上枪声大作,爆炸声成片。我看不见那战斗的场景,但是能够想象出,一定像大年除夕的烟花鞭炮一样五彩缤纷,但是不惹人喜爱——

有一个人影急急火火地向这大楼奔去。他留着披肩的长发,穿了一件五花八门的运动衫,一条开了毛边的牛仔裤,系着牛皮大腰带,脚上蹬着一双厚底跑鞋,背着一个简易的旅行包。这一身装束像个剑客,像个行者,像个星际快使。他飞速地赶到了这座二十四层大楼跟前,正要迈步往里进,忽然枪炮声大作,爆炸声响开来,他惊愕地站住了。

他亲眼目睹了这场战火,直到最后战火熄灭了,烟灰袅袅,水流满地,几百辆车纷纷散去了,清洁工人云集而来,这座大楼重新帖上了“**市高级人民法院封”的封条,他才转身离去。现在,他的脚步放慢了,渺茫地,不知再往哪儿去才好了。

此人便是彭天空,他急急匆匆,忙忙活活地飞奔了数千里,就是为了找我的。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地方的?——

回家去吧。当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急迫地要回家去。

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丢失了自己全部的东西,衣服也没了,换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白警衣,怎么回家呢?我有办法——守侯在铁路旁边,等到一列载满了煤炭的货车缓缓地驶出了火车站,我便随着车厢奔跑,抓住了铁梯,飞身攀了上去。我登上煤炭火车了!这个办法可以使我回家了。

风声呼呼地,吹得很大。饥饿与干渴,没有食品和饮料。困倦的时候,我缩在煤车的一角睡过去。煤炭把我的衣服瞻得又脏又黑,白日酷热又汗水,刮风下雨有雨水,汗水与雨水又把煤黑洗掉了,风吹又把衣服吹干了。这是一件长袖的白衣衫,是博大玉送给我的那一件吗?不是,大玉为我精心制作的那一件,肩头上破开了一个口,可惜被我丢失了,再也不可能找回了,那是符号大学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纪念品,就这样丢失了……我数着铁路两旁飞驰而过的电线杆,数着数着,又睡过去了。

幸福在哪里?幸福原来是在离开幸福城的煤炭火车上。

我在煤炭车厢里想通了,其实很简单,不管是凶险的维托-考利昂,还是残忍毒辣的其他什么人,只要还有一点儿良心,还热爱一点儿美好的生活,那么他就会引起人们的喜爱的。计较也罢,不计较也罢,善与恶应该是有个区别的,明显的界限的。

一路上天气又阴又晴,我张望着沿途的庄稼,山坡和田野里农忙的乡村人,我跳起来挥舞,叫喊,大声唱。乡村人看见我站在飞驰的煤车上,会惊讶吗?他们对什么都习以为常了,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