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以为我的这一番遭受在过去之后再次讲述时，会疏漏掉哪些，不会的，不论过去多久，我都不会疏漏的。其实，我再也不愿讲述了。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那些能说出来的，不算是真正的痛苦。罪恶也是一样，那些说出来乞求上帝宽恕的，并不是真正的罪恶，真正的罪恶是永远得不到宽恕的。

请原谅我再也不愿提起从符号大学毕业之后短短一个月里我的遭遇，我要竭力将之忘记，屏弃于脑外外。也许是深深地伤害了自己的脑筋，我把它称之为“恶魇直旅”，但它不是梦，是事实，在事实中毕竟存在！可虽然是事实，却总像一场噩梦，一场带着惊魇与口呓的噩梦。

接下来就是让我一个人在痛苦中煎熬吧，那多日奔波积下的疲惫像毒汁一样杀伤着我的身体，好象我真的吸食过毒品饮料似的。骨头、血液、肌肉、筋脉都在酸痒麻疼，使我整个夜晚都在抽搐和呻吟，汗水湿透了被子，再用脚踢开……我不愿再说了，自己来忍受。

回到家里，我从混乱浮躁中安静下来，逐渐对事情的本相有了清楚明白的判断——从高等美术学府毕业的大先生，一落千丈沦为颓败的归儿，下场可悲。那梦影与幻觉不再迷惑我了，清醒明白了，无限的悲哀便涌了上来。我痛心地记起了我的行李，那些我创作过的画面，一张张、一页页、一类类，舍不得碰坏弄脏的，每记起一幅，便心如刀割。那些画面都标记了日期、注明了题目，每一幅都倾注了我的心血和情愿，画出了复杂的意向……啊，我曾经舌生忘命地投入在绘画之中！全部丢失了……我如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冲出被子，冲到院子里，仰脸向天，俯首向地，大口地喘息着，看看有没有可怕的怪物会悄悄地向我移来——

爸爸告诉我，有一个名叫彭天空的孩子来过，他抄下了那个二十四层高楼的准确地址。这个孩子急急匆匆，忙忙火火，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奔去了，寻车到幸福城去找我去了……呜咽！同样的灾难与不幸又降临到这个人的头上了。我们同岁同属相，他只比我小几个月，如果信邪的话，他的遭遇将与我同等了，仅仅只是比我晚来几天。此时此刻，彭天空正在幸福城里，沿着大街小巷搜索我的身影，广场上、火车站、十字路口、著名景点、美术馆大门口……他找不到我了。

他在一个月之后回来了，变成了一个秃头顶，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赤着脚板。天气变冷了，他冻得哆哆嗦嗦。人瘦了两圈，黑了两层，饿着肚子，就这样弯腰驼背地回来了……呜咽！——

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悲哀，一个人蒙头在被子里，萎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无心吃饭和说话，被无限的痛苦折磨所压倒。我不愿说出我在悲哀中思想了些什么，我不愿说！我宁愿把痛苦煎熬过去，或许，我煎熬不过去……

我失去了所有的爱好和兴趣，不爱绘画，不爱听音乐，不爱看书看电视，不爱活动，不爱生活，默默无语，冷若冰霜。可是偏偏有一部书，在这个情境里激发了我阅读的欲望，把她搜出来，读下去。这本书就是世界第一大恶人希特勒的杜撰《我的奋斗》。

……从前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可后来变成了口的巨人，把“沉默是金，雄辩是银”的哲理改为“雄辩是金，沉默是银”，并产生了无数的模仿者、崇拜者和追随者。当雄辩者创造了新的世纪文明的时候，沉默者不但失去了银的地位，而且甚至于没有立足之地了……

……从前我是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其中生长于父母身边的那段幸福时光不算。当一个人真正脱离襁褓时，他的状态才是他本人的天生状态，但是因为在国家保护、在父母养育的烟幕下，人们难以认清自己的状态。世上人百分之九十九被烟幕罩住了，没有机会看清自己的天生面貌——一个呱呱坠地的白痴！就连老鼠和小虫也能把他吃掉！在维也纳和慕尼黑，在烟幕撤去的情况下，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自己——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流落街头。于是巨大的恐怖使我意识到，生活在襁褓中的人是多么危险和可怕，所以我认识到，必须拼命地自强不息……

希特勒没有写到，他如痴如迷地信奉着自己幻想中的美好前景，结果却走向死亡和毁灭。自从符号大学毕业之后，偏偏是因为如痴如迷，因为热爱和幻想美好未来，我得到的却是沉痛之苦。这使我在沉痛的清醒之后认识到——务必！务必！务必要深刻地反省人生，准确地认清自己！

那些看不清人生与自己的人，几乎遍地皆是，所以他们遍地昏庸。

唉！人生自古在进行，时光之快不容躲避，刚跨入那个校门的时候，怅叹如何才能熬到毕业，谁知，我已经毕业了，身在学府墙外了。而回头看看，在那些度过的岁月里，似乎很少有值得自豪的业绩，很少有几件因为回忆而感到欣慰和光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