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思念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008

(一)——

想想各位朋友吧,你的每一位同学,你打算在今后如何对待他们。

应该与谁保持联系,把谁作为最好的朋友,可以给谁写信呢?对竺太宇说“我去海外走了一趟”,他乐意听吗?他是一个聪明活跃的好青年,人缘最好,可我也知道,他跟我一样没有与别人通信的习惯。还有肖鲁,他也从来不写信。方流日说过要来我家做客,我说快要搬家了,没有地址,他连信也写不来。

那么就该我给他们写,写给韦懂、蓝克、钟茹、莫丽、英阁、金蒂……都写!

是这样吗?给他们写什么呢?离别之后的我,一落千丈跌入痛苦的深渊,他们没有一个关心我、问候我,没人理睬我,凭什么我给他们写信呢?我宁可与每个人都断绝了罢!

可是又怎能断绝呢?——

想想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吧。

最后一个夜晚是萧条的,从艾摩的小二楼回到学府,已经是晚上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同班的人,就去敲一敲女生的房门。原来都在这儿,屋里满满的。肖鲁、流日和璞凤在跟女同学们打扑克,我也过去加入了,有一对孪生小姐妹,那是昂明老师的女儿。

有人收拾行李,苗歌洁递给我一本通讯录,我接过来装进衣兜里。太宇在旁边说:“不是赠给你的,歌洁要你写句留言。”噢,是这样。我又把它掏出来,写了“贝安瑟”三个字还给她啊。史钟茹也在,金蒂也在,她们也把小本本伸过来。忽然间,大家呼啦啦都站起来,向门口涌去,原来是苗歌洁要走了。

那么多的人向外面走去。我握着扑克牌,不知所措地望望肖鲁,他的手里也握了一把,傻巴巴地站着,愣了片刻,说:“走,我们也去送送她。”我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围了好多人,中间停了两辆车。围来送行的人多数是低年级的,他们态度很虔诚,好朋友却不肯凑到前面来,只躲在后面暗处,殷殷切切地远望。歌洁的两个老乡已等在车边了,可她还没有出来。昂明老师对他的双胞胎女儿说:“给叔叔阿姨唱支歌。”两个小女孩聪明又听话,立刻把起手来,一边跳舞,一边用拉拉调儿唱起来:

“阿哥阿姐笑起来哟……阿哥阿姐唱起来,跳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欢歌笑语,我发现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别扭。就在这时,歌洁被簇拥着走出来了,夜灯光下,她是一副多么枯涩的表情,双眼发直,直瞅着车门,僵直而又仓促地走了过去,有人替她开了车门,她钻进车去。我揣测她会不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黑暗之中,她用手把遮在脸上的头发拢了又拢,手背又在眼睛上擦了起来,随之肩膀也抖动起来。“歌洁!……歌洁!……”女友们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去,她顿时泣不成声了。老司机被她哭得发慌,悄悄问旁人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是毕业生离校。

洪璞凤背着一个大皮兜子,像个特种兵似的挺立在车旁,他挥起手来向大家摆动,咧开大醉笑了,然后弯腰钻进车里,他与歌洁一路同行。

车开了,几十双眼睛目送他们远去,片刻之间无人说话,却听见有人在啜泣和叹息。

这情形弄得我心里好不是滋味,本来是笑嘻嘻地出来凑个热闹,没曾想毕业离校是件十分伤感的事情,把脸上的笑容冻结了。看看肖鲁,他也是哭笑不得,摇头跺脚地,手里还抓着一把扑克——

快半夜了,我谁不着,就在长长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踱回来,鼻子发出哼哼之声,似乎是一种笑。碰上熟人,总是缠住我问这问那,我便走到楼门外,站在黑暗的地方。

门声一响,有一位女同学冲了出来,匆匆忙忙往校门口跑,一只手提着小包,一只手在擦眼泪,在跑过我面前时,看清了,原来是单雅,我急忙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

她慌忙止住了哭,回头看见是我,笑了一笑说:“我要回家去了,再见吧。”

我松了手,她很快跑出了校门,带着哭声,消失在夜色的街上。忽然我的脑筋动了一下,想:这么晚了,她要回家,我应该送她去。于是我离开楼门,向夜街里追去,夜街里略有人走动,也有车辆,却不见了她的身影。怪也,她哪儿去了?徘徊了一场,只得回来,回来又在楼门外站着,直到熄灯之后,我才进去睡觉。

这可以说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在这大楼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愫把每个人都弄得惶惶然,不安宁。我应该被感动,我努力体会被感动了没有,是否感慨万千?是否伤心离别?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没有说话,睡睡又醒醒。凌晨时刻里,那一个爬起来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约摸天快亮了的时候,我也躺不住了,穿上衣服站了起来。

等到天色微明,我再也呆不住了,简单洗漱一番,一个人走出了学府。此时静悄悄的,迈出大门之后,我回过头来张望。这座学府从此与我划上句号了,什么意义?它在黎明中显得很坚硬、冷青青、静悄悄。当初我跨进它的大门时,感觉它像皇宫、圣殿,令人昂仰,而今我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感觉它像废墟、旧都,围着破败的城墙。

一颗大雾水珠打在脸上,我赶忙回过神来,低下头,踩着台阶从学府后面走了下去,弯着腰,默默地念叨:我走了……就这样走了,同学朋友们,老师孩子们,在你们还没有睡醒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出门,就这样走了,再见了……想想歌洁临走的时候,那么一大群人送她上汽车……好可怕!而我则在冷冷清清的早晨里,一个人悄悄地溜出来,两手空空的自个儿走了,不像个庞然大物似的,还要孤孤单单地默念着再见了和我走了。

早班的大公共汽车剧烈地颠簸着,火辣辣地噪响着向前冲去,好似预告我前面的世界才是风火无情。忽然一想,我就这样与学生时代永远地告别了吗?同学朋友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天涯各地分散去了……只有在未来的某时侯,或许偶尔见上一面,那时已千变万化,人情不测……所有的故事都已经过去,再也不能重复,美丽的感情就此了结,音容笑貌从此开始变得模糊……眨眨眼睛,眼睛沉甸甸的,用袖子一拭,衣袖便湿了……——

我又想起了毕业会餐时的情景,在那嚷嚷哝哝的大厅里,昂明老师端起酒杯来,要求我们每人留下一句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表达与言情,海芳是一位勤恳老实、善良温和的姑娘,她说:“将来大家一定十分美好,我只希望不论怎样,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你们都别忘了我”……每个人的话都虚华而不中听,只有海芳这一句,听了使我黯然感慨……那一个絮絮叨叨的中年老师,只给我们上过几天课,可他却从那么多的人中间找到了我,与我干了一杯,他说:“贝安瑟,我看过你的画,也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我认准了,你是个罕见的人才!祝愿你前途无量吧!”……就是这样一个老师,就是这样的几句话,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一转眼之间,他从一个平淡的不被我当真的老师,变成了一个伟大的、永远被我记住的、最好最好的老师!

……啊,只要我肯想,立刻会想起无数个我们之间的情节。在最后一年里有一些最愉快的时光,就是到市公园去观看少数民族的风情舞蹈。那时候是下末秋初,海边城市的气候到了最佳状态,风景瑰丽。我们从学府后面出发,翻过几座山头,从一处矮墙跳入公园。一路上你追我赶,取笑挑逗,又说又唱……少数民族的风情舞蹈配合秋高气爽的天色,营造了一个返璞归真的佳境,我们参与进去,喝酒吃茶,穿上他们的花衣服拍照片……晌午时分,我们会餐在草坪,吃完了开始做游戏,玩的是幼儿园里的“丢手绢”,真没想到,我们这些大男大女的人,玩起这个幼稚的游戏来更加着迷,三个彝族少女好奇了,跑进来跟我们一起玩,那位身材高大的洪璞凤追人十分莽撞,一头撞在小树上,“哄”地摔倒了,他迅速爬起来,继续猛追,没曾想又“哄”地一声撞在第二棵小树上,栽了个跟头……在达瓦兹广场,我和蓝克兴致大发,脱下鞋子登上钢丝绳,摇摇摆摆地走了一步又一步,引起了惊呼声啊……

这引发我回想起许多来,我们曾经到山里去写生,也到小村庄里去写生,我们一起到海边去,我们在球场上拼命挣抢,在课堂上明挣暗斗……有的使我欢喜,有的使我悲伤,有的使我惋惜,有的恼火,还有的后悔、留恋、遗憾……我不能再想,决不能再想了!

每一个晴天白日,我都不愿再回忆,我承受不了回忆的折磨。但是——只要我睡觉,只要我睡着了做起梦来,那么他们便来临了——你们又来临了,游移不定的身影!今天梦一两个,明天梦三五个,再一天他们全来了,重复或者更新着类似的情节,还有复杂的语言和冲突,以至于在激动中惊醒过来……有多少次,昂明老师变化着各种发型和口音,跑到我们中间来,举起酒杯说:“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又增加了第五个学年,所以我们又被招回来了,大家还是各自作回原来的位置吧,不过,这第五个学年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之后大家就要最终分手了……”于是,这最后难得的三四个月,变成了天堂一般令我们陶醉的日子了,每个人都变得亲切和友爱,说话的声调变了,走路的姿态变了,互相关怀的每一天,让课程都进行不下去了。我再也不那样孤傲不群了,主动和蔼地找他们聊家常……我们又说了很多话,又做了很多事,又过了很多天……梦里醒来发觉是一场梦,不由得一阵嗟嘁,伤感不已,叹息不已……做梦由不得人,只要我睡觉,只要我睡着了做起梦来,他们就来了,就这样来折磨我——

(二)

让我给他们写信吧。

首先写给竺太宇,在信里编造了新的谎言,说:“我刚从‘澳拿利波’回来,一路上发生了奇奇怪怪的波折……”洋洋洒洒编了十页纸。然后写给方流日,问他回家之后怎么样,想不想再一起出去旅游、翻山?再写给单雅、金蒂、莫丽她们,高兴之下用了“亲爱的”做开头,说“我非常想念你们”。又写给韦懂、蓝克、苗歌洁等人,预算他们未来的笑话,用了幽默的推断……一连好多天里,我就浸泡在写信的情绪变化之中,总是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信写好了,一封接一封地邮递出去。

随后,情绪变得冷落下来,几天之后,我又开始后悔。

干嘛非要巴结他们呢?在一起的日子里,我都是独来独往,自高自大,从不记得与他们有过恩恩爱爱水乳交融的时候,从不与他们搀和攀搭,凡有集体大家之事,我向来回避,不闻不问。我与他们之间有感激,也有忌恨,得意之时我凌驾于别人之上,衰落之时又倍遭贬贱。我们已经这样善始善终了,难道在分手之后却要一反常态来巴结讨好他们?他们各位都稳重的很,成熟的很,从不轻易动感情,不给我写信,而我却总是、又是!蠢蠢欲动!

毕业之后的时间才过了不久,可这不久的时间里,我饱受了多么大的苦楚,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我、问候我、给我写信!我是如此地思念他们,却得不到半点回应,这令人愤怒!当然我明白,他们谁也不知道我的情况,不知道怎么联系我才好,但是愤怒产生的时候,没有理由可以讲!现在,我后悔给他们写信,非常自厌!凭什么?

谁知突然有一天,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被退回了,封皮上印着“查无此人”!

又过了两三天,第二封信退回来了,信封上印着“地址不详”。这……

随后几天里,第三封、第四封……一封接一封退了回来,信封上分别印着“无此收信地址”、“无此收信人”、“查无此人”……这、这使我震惊!掂着退回的信……不知如何是好。

我先后写过八封信,八封信先后用了不足半个月就全部退回来了,莫名其妙!

此事怎么理解?我无能理解。人有智力枯竭的时候,面对这八封退回的信,我只有呆呆地注视着它们,脑子一点也不能推想究竟为什么。

后来我的脑筋慢慢地转动了,再给别的人写几封试试呀!这一回,我写信给肖鲁、尚书宝、欧洁白、钟茹、海芳、聂英阁……几乎是一天一封,或者两三天一封,要么一天两三封。这些信一封接一封地发出去,从一个星期之后开始,它们一封接一封地退回来。在信封上,都是印了一些令我茫然失措的字样:“查无此人”、“请勿寄此类信件”、“本地址不存在”、“无此收信人”……

遭遇怪事而不明真相,我一边按下退回的信,一边继续写下去,杜南、艾摩、吉琳、……退回的信皮上出现了更难忍的字注:“收信人无从寻觅”、“此信禁止邮递”、“本地址及收信人为虚无”、“此信非邮递业务范围之内”……

这!这属于哪一类的事呢?这是怎么搞的呢?看看摆在面前的这些不可思议而退回的信,我欲动脑筋,却脑筋无能动,无法思辨。摸摸这些信,拆开看看,它们都是我写好了寄出去的信,都是真实的。检查封口、地址和邮编,这些环节毫无差错。仔细回想每个人给我留下地址时的情景,能说他们是故意给我假地址吗?不能啊!大家都是彼此的,没有任何的迹象……不可能!仔细看封皮上那些异乎寻常的印注,它们也都是真实的,是邮局里印上的……对呀!该到邮局里问个明白。

邮局里有个熟人,他给我解释得很清楚。他说,邮局里百分之百照章办事,决不会出现差错,不信我们可以从头到尾查个遍,保证不会出问题。既然这些信都这样退回来了,那就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而无法投递。至于这些原因是怎么回事,邮局可就爱莫能助了。最后,这个人在我告辞的时候开了一个玩笑:“安瑟,你怎么给世上并不存在的人写信呢?”

什么?一句玩笑,惊坏了一个人!“世上并不存在的人?”不!我不能往这方面想。在走回来的路上我慌不择路!回到家里我手忙脚乱!躲上床去包住了被子,倚在角落里,只留一张脸在外面。我企图自己能安静下来,好在安静之中还能面对现实,还能进行思考。

我的信不是还没写完吗?全班二十二个人,除我之外的那二十一个,每人一封,共二十一封,我争取写个遍,禹奎、蔡波、关晓蝶……“兄弟朋友孩子们,你们回答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回答我了,答案是把信全部退回来,真是如数奉还!信皮上印了让我更慌张可怕的字样:“此信乃荒唐”、“请寄信者自重”、“此信不伦不类”……

至此,二十一封信全部归来了。掐掐自己问问天色,这是事实不是梦幻!

要想弄懂此事,那需得思考。坐在床上,蒙住被子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