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西噪梦士堡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936

在噪画大都的东郊,沙漠森林沙漠湖的边缘,我建筑了自己的豪华的住宅。现在没有人会误解,“豪华”对于噪画之人来讲,是什么含义。“西噪梦士堡”,这样命名我的住宅,明显地表白了怎样的心思。

从遥远的地方看我的房子,它像一块翠绿的玻璃盒。在白天,阳光越好,它就越翠绿,逼人眼。在晚上,它就成了暗红色。而在阴天或雨雾的时候,它白茫茫的没有颜色,几乎让人看不见。如果是冰天雪地,那么它就呈现浅淡的青紫色,像块冰宝。如果天空有彩云,或者是晚霞,它就映出绚丽的光彩,好看极了。

开启我头脑中的词语大宝典,给我房间里的物品取下姓氏和名称,它们无有生身父母,为造化这豪华的住宅而来历不尽相同。我像鹈鹕一样,是用自己的心血把这些孩儿们哺育起来,让它们绝对归我拥有,成全它们,属于贝安瑟。

当年我很为难,渴望一间遥挂在星际之间的金属房子,它会密不透风,多么好地把我容纳。我愤慨透了恶劣的现实环境,因为它扼杀了我无数个美好的幻想与激情,毁灭了一切发自人性本身的向往。所以我付出代价,把它们编制成一个夙愿。而今,我抚摸着这豪华的金属房子,心里面从何而想?它是否就是我的夙愿?心里面无从着想。当我到了该以为夙愿如偿的时候,却只有悲哀地发现,夙愿早已经无边无际地失散了。这就是一间遥挂在星际间的金属房子,可是烊躺在里面之后,所有禀心的幻想、激动、向往都早已经丧失了,没有了,无法追踪和挽悔。我的童年如此地、永远地死去了。

我门前嫩绿的草场多么辽阔,它的姓名是“但丁-阿利吉耶里”,我叫它“但丁草场”。它的诗意如它的视野一样深远无限。草场那边,是我在沙漠上培植的森林,名叫“沙漠森林”。我不惜翻破头脑中的大词典,为生活在那里的动物植物取名字,其中有雄师,名叫“拿不来”,有雄豹,名叫“太身”,有母豹,名叫“慢刀娜”、“娇一娜”,有白猪,名叫“呼噜叫夫”,有白熊,名叫“千里夜”,有水螺,名叫“瓶儿笑”,有黄鳝,名叫“急龙”,有紫貂,名叫“精扑”,有鲤鱼,名“滋润”,有白鳍豚,叫“来爱”,有蛤蟆,叫“咪子酱”,有蟾蜍,名“哇啦哈的”,有毒蜘蛛,名叫“乐得嘿”,有毒蛇,名叫“鞭鳞”……名字的由来广泛无边,从古老的伏羲、女娲、荷马,到中时代的浮士德、李白、朱丽叶、西游记,到现在的比尔、迈克尔、嗯呢、红波儿,到未来的茅椰、豆娜、作者,到布伊人诺丽斯、幕摆大、海边、符号、灯马堡,到素描、奥运会、爱情、原子弹……为它们拼配姓名成了我惟一上瘾的事业。在森林深处有一个碧波荡漾的湖,名为“湖堂天”,与周围的湖泊不同,它高高在上,是洁白的鹈鹕鸟降落的地方。我为游来游去的鹈鹕取名字,叫它们“钟茹、莫莉、欧洁、吉琳、单雅、英阁、金蒂、蓝克、杜南、蔡波、艾摩、海芳、歌洁、流日、璞凤、肖鲁、韦懂、太宇、书宝、禹奎、晓蝶、比双、艾尊、大玉、天空……

我深深地爱上了鹈鹕,惟独这种鸟儿,可以降落在这样清净高洁的水波里,与我同尊。这是其他任何低能沦落的鸟儿所不能高攀的。它们像我一样,有童年,有颤抖,有无可比拟的飞翔,还有……宛如我每个梦中所展现的,我本来就是一只巨大的飞鸟,就是一只鹈鹕,落在湖泊里,与它们耳鬓厮磨,追逐,惺惺惜惺惺,鹈鹕惜鹈鹕……——

倚斜在高高的堡顶层,透国翠绿的玻璃墙壁,观望着外面的景色。噪画大都的上空飘来了云彩。起风了,雨水簌簌而下。河里的水上涨了,注入它的一个分支,缓缓流进我的沙漠湖里。雨住了,风住了,云彩不见了,天边一弯小小的彩虹。后来天色变得暗红,又变得清黑。这一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我能够倚斜地站在这儿,久久不动,一天一夜,数天数夜,纹丝不动地静止在这儿,我能够在静止中圆寂到另一个世界去!

妻子离我而去了,带走了无限的恩爱,留下一幕悲剧,一纸信片。信片搁在窗台上,我久久不归,风便把它吹落地上。后来草屑不断吹来,把它盖住了。我回来了,没有找到我的妻子,却找到了妻子留下的信片,上面写了一首诗:

最在迷人的痴心人,最有眼色的画中色!

成全你智慧的宝典吧,任凭你翻出更称心意的名词,

忘记属于我的平常故事,忘记我住在你的家里,

我一心一意为了你好,可惜到头来……

记住吧,冬雾水珠的诗,最后的句号是一滴眼泪。

那是在我疲惫地从“湖堂天”边归来之后。噫!鹈鹕鸟,它们飞走了!它们像可恶的人一样,在季节改变的时候无情地离我而去了,它们像那些名字一样,只给我留下了破裂的蛋壳和弱雏的尸骨,还有没完没了的梦中情节,我像离群的孤鸟一样悲鸣。这时候,我想回到冬雾水珠的身边,用她的情怀……可是冬雾水珠不见了,只剩下这样一首诗。这诗黯然失色,雪上加霜,潸然泪下。这其中的委屈与错误,我又难以名状!

我的夫人有多好呢?她名叫冬雾水珠。在她的心目中,有一个朴素的爱情神话,从古老的闹儿湖边开始,泛着涟漪滚着水影,一直伴我们而来。那是一个百听不厌的故事,她讲给我听:“我本来是闹儿湖里水神的女儿……嫁给了贝安瑟。”每一次,她自己都为这个爱情神话感动得掉眼泪,然后红着眼睛问我:“你爱冬雾水珠吗?”她甘愿为爱情而付出一切,为我而牺牲她自己。但是,这个爱的梦之水影破灭了。她看见我痴迷于给数以百万的动物植物取上奇奇怪怪的名字,却不爱惜她的“冬雾水珠”,顽固的性格像石头一样不可感化。她终于认识到了她在我心目中原来可有可无,她终于不能抵御悲伤。毕竟泛着涟漪与彩影的水泡儿太脆弱,被摇滚的顽石碰得稀碎了。只剩下一颗水珠,是泪珠,滴在几行诗句的最末尾,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句号。

噫!假如我甚至更可能再希望关心女人,那么黑的、白的、妖的、嫩的、甜的、傻的、野的、富的、瘦的……都可以来陪我!随便我的需求,供大于!她们装模做样,她们贪得无厌、她们忍气吞声、她们放浪淫荡……她们固然是女人,却辜负了为女在人的天赋,她们对我已经是玷污,让我憎恶。她们施尽了浑身的解数,也无法比得上我冬雾水珠轻微的一笑一颦!

痛心!愤恨!暴怒!劈手抓住一只飞过胸前的鸽子,恶狠狠地摔在门上,玻璃碎了,鸽子死在地上,血色与碎片污染在一起。

地面恢复了清洁明净,玻璃重新完整无缺,没有留下任何污染的痕迹,我只有苦笑——

面对着镜子,端详里面的贝安瑟。他神采奕奕,风华正茂。因为成就了神奇噪画的盛世威名,他傲然不群;因为饱和了人生的辉煌,他风度豪华。但是我看得出,他所有潜存的灵感与志气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少年激情已经无影无踪,仅仅拥有一具豪华的躯壳。悲哀……还有什么比空虚更难煎熬?比无事可为、失去爱好更可悲?

我说过了,为了成全我应有的豪华,要在这住宅里可以触摸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结果,一切一切都再此,而我,对一切一切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撞遍了梦士堡的每一寸角落,居然找不到一件中意的东西!相反,无限增多的却是厌倦憎恶!最为可憎的,就是人的身影和声音!正是——一个最拥有人情的人,却最憎恶与人情相拥有!我大声宣布,禁止任何人进入我的视线之内,我将开枪击毙每一个被我发现的脑袋!

踱步,踱路,倒在地上,在地上爬行,用一只手和一只脚奔跑,把花瓶扣在头上,骑到吊灯上打秋千……把左脚盘在右肩上,把右腿使劲往后拧,用双手把头和腰楼在一起,然后顺着台阶滚下去……把窗子打开再关上,关上再打开,把椅子扔出去,再扛回来,再扔出去……把水泼向天花板,把餐桌砸向墙壁,开起我的轰炸机,在广阔的大厅里俯冲、轰炸、燃烧!……纵然我玩命儿似的发泄,住手之后,一切仍然寂静不动,也不说话,我被无形地束缚了,生命的囚笼!

为了挣脱无形的束缚,我对人体的极限发动了——把双臂在左右两边伸平,挺直了身躯,脚踏原地开始旋转,由慢到快,越转越快,用尽全部体力飞速地旋转起来,我像个陀螺一样在房间里外上上下下地飞速旋转起来!……四面八方全部变成了飞驰的白线,脑子疯了,身体飞起来,轻飘飘而又沉重重地从空中跌向地面,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胸口涌起一团火辣辣的热流,止不住……止不住……从口中喷了出来!用手摸到眼前看一看,却看不见是鲜红的颜色,也听不到刺耳的翁鸣声……我的眼睛失明了,耳朵也聋了,却意外清楚地看见和听到了另一个我自己,另一个贝安瑟,就站在我的旁边哈哈大笑!

……为挣脱难以鸣状的生命之束缚而做的所有挣扎,未能使我得到挣脱。我仍然做不到的,是把自己的人皮剥下来,把骨头一块一块剔干净!把肠子和肝肺一把一把勒干净!总有一天我能看见,为了这没有希望的挣扎,我要把这豪华的住宅狂轰乱炸!烧毁成粉齑!碎末!烟灰!

“广寒冈”、“梵蒂梦”、“红玉楼”、“娇龙宫”,是我睡觉的地方。躺下来,让我进入睡眠,可是,睡意在一躺之间销声匿迹,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想闭都闭不上,就连一丝儿的瞌睡,也不肯来。大脑出奇的清醒,就连脑细胞的新陈代谢也测得清楚!那么就煎熬吧,在空虚、空白、无聊、淡味、乏味之中翻来覆去,翻去覆来,覆去翻来,翻翻覆覆,覆覆翻翻……像白开水烧烂了似的煎熬吧,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继续为我的孩子们命名吗?无数只眨眨的小眼睛,和无数只翘开的小嘴巴,他们嗷嗷待哺,它们看我走到哪儿,就追随着把我揪扯到哪儿。原以为,无人涉足我自由的城堡之后,我就可以避开所有的人性于界外。怎知,从湖里的鹈鹕鸟开始,到我身边的家具、物体、用器,都无一不具备了人性的一切特征,随时随地向我围逼,我被不可抗拒的生命圈包围了!贝安瑟,咱们冲啊!勇敢凶猛地冲啊!冲出去……

西噪,是噪画大人物栖身的地方,豪华的住宅里设计了自己的气候,因此不用担心外面的天气变化。在梦士堡里,我最自由,没有牵挂、没有责任、没有交往,拒绝与我意志相违的行为和语言,因此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想起来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