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毒牙房间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70

“毒無情”是漆黑卧室的房门。把一层漆墨黑的薄纱撤去,青面獠牙的金属房门便显露出来,冷酷逼人。你若碰它,它便错动牙齿,大咬大嚼起来。咬嚼之间,出现了缝隙和孔洞,即使在孔隙中放入一段钢铁,也会立刻被嚼成扁条碎块。但如果你是贝安瑟,那么只需把手在牙齿上轻轻一放,它就停止了咀嚼,吐出一条赤红色的大舌头来,把你舔起来卷住,卷入它的口中。牙齿再咀嚼着关闭了房门,黑色薄纱重新自动地蒙上。

这卧室的全称是“克毒你无情”,简约为“毒克”,它将主宰你进入最彻底的睡眠。这是由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智能大师伊文妮女士亲手制成的。她用“光速钢丝”制成了牙齿,在牙齿内注入了由“人性菌”提炼而成的剧毒。“人性菌”取自人的身体,经过一道化学工艺而制成为有形可见的毒汁。这些剧毒,曾经在人体内混和了每个人的一生,它们依次分别是:忧愁、孤独、悲哀、仇恨、惊恐、凶恶、暴躁、疯狂、伤心、绝望、懦弱、愚蠢、懒惰、贪婪、吝啬、嫉妒、羞耻、淫秽、野蛮、焦虑、虚伪、自私、无奈、忍受、委屈、辛酸……列举不尽。由此类毒汁注入的牙齿被列入“负排”,也叫做“下牙”。

睡屋里的毒牙,是分成“正排”和“负排”两列的,俗也称做“上牙”和“下牙”。那“正排”一列,纯粹与“负排”相反,它们是:幸福、光荣、喜悦、美好、亲切、恩爱、纯洁、高尚、热情、真诚、善良……亦是不胜列举。

君若生疑,请问,谁敢相信“幸福、光荣……”不是毒?这些毒素取自人的身体。谁来亲眼看一看,这些毒素被融聚在精密的试管里之后,各自呈献怎样狰狞的面孔!伊文妮女士令人敬仰,她比方伊早一年博取“白金女士”奖,那一年,全世界的先生女士们都比不上她。她为了钻研生命之谜的最难课题而兢兢业业、孜孜不倦,以至创入生命的危险禁区,染上了一种“世界末日预感”的顽劣绝症,终日缠绵在阴暗凄苦的泪水之中……此处暂不多言。由她精心试制而成的这一间睡室,“克毒你无情”,只是由于太尖端而不敢轻易与人睡用。不过,生命力超常的人除外,贝安瑟当数第一位。

你的来临,你需要睡眠,凡是你生命能够触及到的毒素,相应的那颗毒牙就会向你刺来。被舌头卷入口中的贝安瑟,触及了全部的毒素,全部的毒素一齐咀嚼起来,交叉、纵横、混和、无情、把贝安瑟咬成了肉酱和血泥。凭你哀号呻吟挣扎,都要承受到底——在“毒克”睡屋里,消灭了声音和光源,你听不见自己的呼叫,也看不见刺来的毒牙。

当所有被你触动的毒牙,都来把你咬过之后,咀嚼便停住了。柔软的大舌头重新把你揉合为一体,恢复与本身无二,然后卷你在睡房中间,让你进入睡眠。安静的睡眠、放心的睡眠、彻底的睡眠——

从安心的睡眠中醒来,知觉恢复之后,我得到的是死寂和漆黑,无法判断时间是在哪一刻,哪一时,或者哪一天。睡屋消灭了吸引力,身体轻虚虚的没有分量。巨大而柔软的舌头消灭了温度和质感,躺在里面什么也触摸不到,宛如停泊在真空中间,动静皆无。这样的情形是否与死亡相同呢?因此我问了一句:“我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去了?”却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睡屋里消灭了声音,连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见。

但是,我还可以触摸到我自己,以证明自己存在。我的大脑还可以支配自己的躯体,以证明我还可以思维。

既然如此,就不难产生了猜想——我是谁?越过存在与不存在的局限,越过睡眠,越过毒无情的咀嚼,用清醒的头脑想一想——我是谁?为什么有我?就从现在想起——感悟到毒牙房间的外面有一个世界,毒牙房间的里面有一个自己。假如没有这个感悟,那么既没有世界也没有自己,一切都只能是真的死去了或真的不曾降生过。

为什么要产生一个我,让我来感悟这个世界与自己?让我用眼睛来看,用头脑来学,用生活来体验,用奋斗去达成,达成一个人生的历程?除了人之外,能够感悟生命的不到处都是吗?鹈鹕鸟同样感情丰富,而禽兽、昆虫、花草树木、流水白云、家具物体……它们,都可以感悟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本性生命,它们都有各自的生命历程。我为什么不成为它们的某一种,而一定要成为一个自称“贝安瑟”的人呢?是因为贝安瑟此人比所有物种更善于从“我”的角度来感悟?我是平凡呢?还是特异呢?

假如,在我之外的亿万个人,都像我这样在黑暗与寂静中感悟生命,那我就是平凡的。假如不是,假如这世上单有我一个人在这样感悟,那我就是特异的。究竟,这平凡与特异的区别有什么现实作用?何以为证?

想必,世界里出现一个我,一定有个缘由有个目的。这个缘由,目的该如何知明?到底我是主动地投入人生呢,还是被动地投入人生?如今,我人生最主要的部分已经过去了,结果怎样?只落个豪华与空虚?还是终于躺在毒牙房间里,体验万毒攻身之后一个安心的睡眠?

难道我人生的事实与我纯粹的感悟之间,真的密切相关吗?

看我人生的事实吧,由自作多情而启创了一种神奇的画面——“美丽的白色画中人”……哼!这早已令我恨之入骨了!那是什么?在激昂的热情降温之后,我清醒明白地讲一讲那都是些什么吧,那是欺骗!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别人!那根本不是什么神奇的画面,那是我在苦练绘画时得成的一种绘画功夫,它不过功夫玄奇而已。当初,我一味认清了这种画面是造化人类本性的最神气方法,并且奉为一生可执的事业,付诸实现。大概世上人不会见到第二个像我这样以四乡拼的人,为了每一个表达都在爆炸着生命的细胞,为了每一幅画面都要冲击本能的边缘。一晃二十余年,怎说这时光晃得慢还是快?它当然不负所望,最大能量地发挥着它的功效,造作了惊天动地的举世激情,光照人间的辉煌,辉煌之上我被崇为“美丽的白色画中人”……啐!其实是什么?不过是在旧有的人类性情范围内,发动了一场最大规模的风潮,不过潮流而已,感情波澜而已。风潮过后一切如旧,根本谈不上人类被改造,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没有人性的变化,我也没有变成“美丽的白色画中人”,不过虚名而已,无非而已,它嘲弄而已,讽刺取笑而已。

不是么?不是这样么?假如那不是欺骗,而是真实的我已造化了人间,那我为什么在豪华的住宅里面陷入了精神的空白虚妄?既然我用功于人类本性并大功告成,那么为什么闭塞在梦士堡内与人世隔绝?既然我一生可执的事业已大显辉煌,那我为什么不能与冬雾水珠共享成功后的天伦之乐,而要痴迷于为上百万的生物们取上充满人性的名称呢?

为了一个虚妄的结果,耗尽了全部的生命力。人已度过中年,潜力、天赋以及能耐都已经尽数枯竭。我人生所建立的工程犹似一幢摩天大楼,从最顶层开始构筑,在即将竣工的时候才发现,地基筑在月亮上了,而不是地平面!我哪里还有本事把月亮换成地球呢?怎么可以把谬误了的人生历程进行悔改呢?除了一点一点衰老下去之外,别无可为。敢向生命的局限突破吗?当我倾尽全部体力飞速地旋转着,向人体的极限发动冲击时,一下子飞快而又重重地跌倒了,口吐鲜血。

难道仿佛约如,我屈解了生命的本意,想错了一个信仰,摆偏了人生坐标,才到达了这很不应该的绝境,丢失了重心与自执?假如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倒是,还有余地,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好似如同我刚刚想到的那一句话。啊!太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一句话,能够使我在过去或者现在,将来,无论绝境还是坦途,都可以放得开,想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