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欧美失变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274

[1]为了我们的事业,我需要到鸥美区域走一遭,去主宰一些事务。每当孩儿们把事情弄僵了的时候,总是要难为老妖亲自出洞。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于事务有多少能耐。许久以来,为了成就自己而经过的那些辛苦打造,已经使我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东西了。事务,事务,俺们什么叫事务?既然要到欧美去,那就去呗,走一遭不就是走一遭吗?传说中的欧美地带,不就是那些什么样的地带?早在儿孩时代熟耳过的一首催眠歌:“法兰西呀是白面包,意大利呀是黑面包,德意志呀是毛瑟枪,英格兰呀是绿草帽……”

从我初识“人事”这个名词的童年起,就存心要以“人事”来玩成最大的闹剧,如今仍旧童心未泯。如今我的辉煌的人生已经过得泛滥无聊了,辉煌的尽头就是灰暗,泛滥的尽头就是淹没,无聊的尽头就是大有作为。本性的深处压抑着许多的恶劣,却一直呈现出最怡人的外表。恶劣积压日久,在心灵深处聚敛成了毒瘤,滚烫火烈。

走出梦士堡,往欧美而来。身边陪同着多云图大园主,还有他的儿子图红波。多云图已经是位老人,身份犹如一岭巨山,绵延的喜马拉雅山,垄断了地势,阻挡了风雨,镇压了热潮,能够稳住整个大陆的基座,让世人安心。图红波是他的三儿子,我也略知,这个儿子并不是拓展大业的人,却是一个斗士,强中之强,每与对手较量,他可以一招制胜,灭人于无地……哦,对了,如果今日可去欧美,那么我疑惑——怎么不见丛华灯呢?他更数绝无仅有的人啊!因为今日赶赴的是最重量级的大事,所以,怎能缺少这位重中之重的人呢?

我们登上“蓝黑大客车”,往欧美而来。怎形容这大客车?人知道它是上乘之上乘的,就说是骑上一条飞龙吧,在大陆上腾云驾雾地奔去了,奔向欧美人的天地——

[2]中金零零宫,是字母语言最高主题议事的地方。我懒懒的被人簇拥在中央,来宫中坐下。我将用英语宣布“会议开始”,于是先把眼睛眯起来,说“Hello,各位!Iama好吧,咱们开始了!”

诚然,这不是无能之辈可以奢想的地方,我面对的可不是纭纭众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比如,威名震四海的多云图老人就坐在我的下首。其他人,我觉得谁也不在多云图面前显得逊色。这都是些大座,巨大之座,有他们压着,地球就不至于跑出它的轨道。难道他们彼此之间在慎重有禁忌之后,对我则是又敬又畏心甘情愿不成?难道这就意味着我主宰了他们吗?俺不知道,俺不敢想。说俺多么积极主动地倡导他们入会议事,人能信吗?只不过是附庸风雅说哪儿做哪儿都一般了,新随身动。俺也惦记着一个人,丛华灯,他怎么就是没有来?

“虽然比性指数就率协和社,无非品拨市郊钠久几药加码比重作业,概顶额外蛞蝓参省值,等于尚岛住守凯尔蒙慈,理论距离泥巴大、赶得及哦旧拉萨法旧个哦士大夫们发生立刻经过切围绕机……”

“建立看见退热器解放个是感到热斤分,觉得十分工具书看,见劳动圣多美了;赶快的感到发射!机乐观解放棵、时间、就度斤日亿诶计划大概热山旮旯看见弧光灯,上恢复圣诞节恢复……”

“几偶然该萨克管解放;恢复快乐哦大师傅看见联合国譬如,圣诞节感惹,事士大夫经过……”

“回人艰苦风格看来飞机四月、开会、各个灯笼、裤解放帝国回人机;风格大会扩大风景画……”

“啊拨次的饿佛个,和一几可了么呢,我破起日四特,无为挖,西一紫……”

天!天也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上帝造人,造成的人把上帝驱逐了,所以以后再没有哪个神仙能破译后来人的语言密码。我就不能,我这个神仙就不能。只能看着他们,成全着他们,等待着他们,并且不知不觉想入飞飞,让思绪瞒天过海飞走了,飞向天涯驿路长途客车站……

暗红色衣服的人给大家带来了定时炸弹,小耳朵的人吞下了倒记时钟,黑人组埋伏在桌椅底下,多云图老人心事繁重,把内衬衣从领口撕了出来,一小片一小片撕碎了,扔在脚前面,后来,他就这样把整个内衬衣全从领口撕了出来,小碎布在脚前面堆了一堆,女士来收拾时,他用脚踢了踢。黑鼻子的人在大家之间打马如飞,秃顶人计出万全,把小皮包塞在屁股底下,白领带的人身上可能有虱子,咬得他不得安宁,长红痣的人,哦,是个老妖婆,她操着西海岸的怪腔……就是这样一些人,这样人的小动作。他们正襟危坐,互相抵触和隐瞒,心思决不会流露到表面来,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能透过他们的额头看见他们的脑子在紧张思索时呈现的颜色。有时也不紧张,有时也不思索,但是总有颜色,所以瞒不过我的一双从绘画中熬过来的眼睛。忽然有位先生饿了,摘下眼镜来,在桌沿上啃了一口,使劲地嚼起来……“嘿嘿嘿,呵呵,哈哈哈……”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们一齐停住了,所有的目光一齐向我投来。我读懂了他们的目光,那是在说:“尊贵的、崇敬的,安瑟大人,没有您的捭阖,我们觉得很为难,噎住了,咽不下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把目光从左边慈祥地扫向右边,把左手伸出来,宛转地摆向右手。这是个亲切的表情,等于告诉他们:“没关系的,孩子们,请继续交谈,我把时光留住了。”

是啊,你们都忘了天涯驿路长途客车站的风情吗?在沙滩树红椰子林边,我欠了热带舞族的一场盛情,你们不记得乒乒乓乓的棒鼓声,闹钟和汗水吗?然而,多云图开口了,他用恳切的语气请示我:

“我们建议临时停止议事。”

呸!那就停止是的了,我第一个离开!可恶,对这班人真该连睬都不睬!——

[3]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微型的电视机,捧在面前端详。一只手扶着它,另一只手准备向下按。如此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按动密码,就可以透过小屏幕与丛华灯见面了。在手指就要下按之前,我想说:华灯呀,唉!你可否不妨答应一下你的妻子,就说末日来临了,也好满足她的一厢情愿……

“安瑟!安瑟!”在这个时刻有人叫我的名字。看时,原来是图红波。这个应该让我用足够的时间来赞颂的斗士,是冲锋陷阵的,有万夫不挡之勇。他的强壮体格是天生的,加上后来锻炼的,真该把他晒干了,压扁了,贴到壁橱里当作人类强壮体格的标本。他更兼有一个敏锐的脑瓜,然而这几天以来,他甘心陪伴在我身边,左右不离,快成了一个“锦衣卫”了。

“你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对……是不是……哦,安瑟,是这样,不知道……你是否……啊,没什么,我只是想……也可能,对了,会不会……行……行吗?”

“你说什么?”我被他吸引住了。

“安瑟,是这样,我想问问你,在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强者?是强者!有吗?就在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里,无论何时何地?”

噢,多么可怜。他的那个样子看上去好象妇人家正在拿不定主意,他在装摸做样了,惹得我有兴趣反问他。

“你说呢?”

“我认为世上不存在强者,实在没有!这样说来很难过,但是没办法。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实在都没有一个强者,无论方方面面。”

“你错了!世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强者,无论是谁,包括你我,都能!”

“仅仅如此罢了,你说‘能够成为强者’,并不‘有强者存在’,毕竟是没有强者的,尽管可能有。”

“啊,你的脑子要是陷入了思想的深渊,这话可就难说了,你把‘强者’换成‘弱者’来争辩,不也是同一番话?”

“呵呵……是吆,我的脑子陷入了思想的深渊……”他诡秘地向我发笑,似乎别有含义?“你说每个人都能成为强者,纯粹是主观臆想,别说每个人,恐怕多数人,甚至全部的人,都是没有这个希望的,拼了命也不行。”

“全部都不行?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举个例子,比如说,某些人已被称为强者,其实都是虚构的谎话,把谎言揭穿了,当然没有一个人可称当强者。”

“就以你为例。”

“我?这最容易!同短跑冠军比速度,我会失败;同科学家比学识,我会失败;同美女比姿色,我会失败;同歌王比嗓音,我会失败;同球王比球技,我会失败……没完没了的失败,我怎么堪称强者呢?”

“哼!小孩子绕口令,小孩子懂事一天比一天多,行了,住嘴吧!”

“安瑟,我是认真的!”

“红波儿,你这是……”

于是,一场毫无道理的争辩就这么开始了,纯粹无稽之谈,直到我忍受不了他的不肯认输。

“我的孩子!难道、难道、难道你非得等着我用上帝的口吻警告你,你才老实吗?”

“我的安瑟!难道、难道、难道你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上帝吗?”

啊……可恶!这个令人讨厌的混蛋!看来我今天不可能用争辩让他折服了,反而理屈词穷怒火中烧!

最近我的脾气非常坏,我的脾气从来就是这么坏!当我大发脾气的时候,一把抓起我的小微型电视机,恶狠很地向那个准备与我斗嘴无止境的混蛋砸了过去。

小电视机闪过一到流星之光,砸向那个混蛋的眼睛。可是他的手很巧,伸在眼睛前面,把小电视机轻柔地捏住了。

“吼……”这样的吼声发自我的肺腑。啊,他一定知道我快气炸了,才笑眯眯地闭上嘴不犟了,把小电视机揣进怀里,替我带好房门,胜利地迈步离开了。

这会儿只有我自己了,坐了下来,愤怒的洪潮久久不退,太可恨了!这时候我想起来了,也明白了,他说的“我脑子陷进思想的深渊……”那句话,明明是在嘲讪我……喝!这该死的,为何我没有砸破他那张脸!

平静,安静。当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站起来转转走走,无所事事。怪了,刚才在他说话之前,我明明是想干点什么的,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干什么?踩着当初的脚印重找,找什么?哎呀……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4]“喧闹的人肉市场!”我这样咒骂着,中断了又一场议事,大踏步迈出中金零零宫,连头也不回。

一定是我的易怒引起了人肉的唏嘘咤叹,他们全体起身了,为失败而默默肃立,虔诚的姿势。呸!我真是暴躁易怒,并且狠狠地咒骂:“喧闹的人肉市场!”

噢,对了,在我们人类花了几十万年营造的这个大家庭里,已经打破了隔阂,越来越有办法凑到一起交谈了,不用管你你我我之间体型相差了多少,肤色已经不一样,血液也逆流了,语言声调更差别,但是为了在一起,为了谈这些事,大家已经好极了,好得要命!已经脱开了那些障碍,心灵从俘着自己的躯壳中游出来,游在一起。说,为了万年一次相聚,我们耗尽了历史,往后再不用消耗了。但是困难来临了,那是难挨的,所以这议事艰苦地让大家疼痛,又中断,又进行,又失败,又停止,都愁眉不展,都好得要命!

我根本不相信!——任何用理智加工出来的决议,都比不上直接的幻想,可幻想却总是遭受破坏,被骚扰、被搅乱、被打断!

这匪夷所思的人们,这人们的匪夷所思,除去他们伪装了的外壳之后,我能够看透他们的灵魂。摒弃他们语言上的障碍之后,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再是怀着幻想的人了。在幻想的后花园里,他们的植物全都枯死了。啐!为了建筑后花园的围墙,他们在殚精竭虑地共同议事!——

[5]灵智之长,德爱天骄,人崇华羽的贝安瑟,下驾在欧美大园里。为了主持中金事务而短暂居住的这个季节里,许多人物慕名而来,以图与贝安瑟共度好时光。想必这些人物误解了贝安瑟的为人,以为有灵犀可以相通。女流之风光,男流之优宠,MAMAM,卧榻在我房东,房西,房南,房北,朝秦暮楚,坐卧不宁,瑭璜尤物,明珠暗影如流雨散花。啊,那男流女族们,占据了鼎世的风骚。风骚,风骚,可惜为什么让我见识的尽是风和骚?从前,我对界外的人世报以礼慕,总以为陌生人的地盘才蹊跷,人家的节目才风采,比如,我以为在欧美天地间……直到我突破了陌生,也亲自踏在这地盘上,才见他们实在煞气,不光是逊色了,惨淡了而且是厌腻了,越来越觉厌腻了,忍不住用“喧闹的人肉市场”来胡乱诅咒他们了。

为了避开市场上人肉的气味,我常常在僻静的紫蔷薇花园里踱步。这儿的梧桐树积荫成林,树边还有长条的木椅子。

踱步——从前向后,从后向前,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旋转、停顿、疾走、延移、直斜、摇摆……我的踱步每次都要筋疲力尽方肯罢休。不必少见多怪,几十年来,这是追求画面亲身体验的最辛勤步骤,绘画的能源汲取于此,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有一个从前后向左右分离的身法,我坚持每次走完一千个。

有一个少女依恋在梧桐树林的边上。是她,使这人迹罕至的蔷薇花园里多了一道少女的风景。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视线之内。

我杜绝任何人迈进这园子半步,可是这少女竟然来了,并且不止一次。每次我想用怒吼来把她撵走,可是每次都没有做到,反而有点,被这道风景打动了。

“一百……二百……三百五十……八百……九百五十……一千!”我终于把这个踱步完成了,这一次走得很劳累。没关系,我的上乘人格需要这样上乘的体育来呵护。自始至终,那个少女一直伏在树干上观看我的踱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树林里有好几个、乃至好几十个贝安瑟在飞快地闪身、移动,由远及近,由深至浅。这不是舞,也不是发作,这是我在散步。因为心随身动,所以身形扫荡过的地方,刮起风,卷起雪,一千步走成一个气候,这林中便是风花雪月。她看花了眼睛,回不过神来。

停住脚步以后,我向她挥手,极不客气地呼一声:

“你过来!”

她就走了过来。我问道:“你是什么人?你知道这是蔷薇园吗?你为什么闯进来?”

少女动了恻隐之心。喔!我为什么以为她动了恻隐之心?多明显,她与我见过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她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芳心少女,驱不散的清洁、纯净和芬芳,淡红的面色,洁白的牙齿,淑和的轮廓,轻松的明暗……素描纯洁少女的线条有千丝万缕,只要我肯画!她说:

“多云图是我的外祖父,图红波是我的舅舅,我叫恩宝……”

原来如此,晓得凡人是进不来这蔷薇园的,只因为她是云图老人的娇滴滴。

“你多大啦?”我问。

“十七岁。”

“哦,正是。你外祖父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问外公这儿住着谁,他不告诉我,我问舅舅,他说了,是——”恩宝女孩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她知道我是贝安瑟,但又不敢叫出声来,张着嘴巴,眨起了眼睛。

“你知道是贝安瑟,对吗?”我说,“所以你就闯进来了,对吗?你看见什么啦?”

“我看见……你的心情很糟糕!”

噢!我的苍天!这句话像一支利箭,几乎射穿了我的胸怀。树弯弯,梧桐树弯弯,弯到天上去了,枝叶倒悬,它们弯得天旋地转。女孩儿以知情知心而流芳人间,她们征服千军万马不用刀枪炮火,降伏洪水猛兽也不用金刚煞神,全在轻轻一句话!

“好吧,可爱的孩子,你就常来看望我,按照你自己想的做……我的心情真不好,你有本领把风骚的男女们拒之门外,别让我看见他们,好吗?”

“嗯!”她皱着眉头,认真地答应了。

“回去吧,夜幕降下之后再来,那时侯,我的心情最难过。”说完,我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恩宝便悄悄离开了——

[6]恩宝,你尽管来就是了,西噪梦士只为你一个人宽容。他并不是稀罕你,只仅仅是没有把你撵出去而已。看你在没有惹起厌烦的情形下,能表达些什么。你一个嫩乖的小女孩子,能表达些什么。

“你用什么可以打发我的寂寞,排解我的忧伤呢?”

“我没有办法,也不会排解,不过,让我试一试吧。不过,你得先向我承认,你没有什么了不起。”

“是啊,我的好孩子,我几乎没有胆量这样坦白了——我就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惜,在你之外,怎么就没人这样说!”

“我的好孩子……”恩宝嘟哝着,眉头又皱了。她不愿意听这样的称呼。

“你的腰肢还柔软,你的身段也苗条,你的嗓子纯又净,你何不因此为我摇一摇?”

“摇一摇?是呀!……和你一起摇?”恩宝立刻跳起来,她的高兴的脑瓜里想的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做不到。

“你尽管来吧,恩宝,唱一支安慰我的歌,讲个我爱听的童话,我什么也不做,只躺在这儿听和看,如果你想摇起来,那我就为你随便乱弹一支琴。”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已经不听了,踮踮脚尖和后跟,一转再转,转起了那个自由的布奇舞,口里也唱出了一支歌,那是我一耳就能够听透的:

“Girl!Closeyoureye……”

我自然把琴揽在怀里,为恩宝弹响那一段曲,让女孩踩住飘到她脚底下的琴弦,一点又一点,一摇又一摇。这琴声,加上这歌舞,都是我所熟悉的,使我想起了“ROCKWITHYOU”想起了MICHAEL,想起了……一个女人出现在事务当中,百分之八九十是被人利用了,有一些狡猾的老爪子在半空中抓着她,就像玩木偶一样,游刃有余。这个恩宝就是,她的外公云图老头不会不懂得用她充当一个角色,而她,则只懂得自以为是。这又使我联想起了儿童时代的一个情节……

女孩们玩她们的秘密游戏,让男孩们猜不透。曾经有一次,我从五个熟悉的女孩前面走过,她们倚在靠栏上闲聊。其中一个,海飞丝头发,淡红色衬衫,紫红色长裙的那一个,扭过来上下打量我一遍,然后回头对另外四个说了些什么,五个人一齐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她们向我打招呼。

无论是谁,都会百分之百地认为那个女孩一定对另外四个讲了我的什么笑话。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我敢肯定,那个女孩对另外四个说的话,于我是毫不相干的。这是一个微妙的圈套,诱惑你来上当。

我依稀记得,那时的我明明懂得那个鬼把戏,却被那个女娃娃蝴蝶一样的身材和笑眯眯的脸蛋迷住了,心甘情愿地上当……

心中有了怨恨的时候,手指弹下去,琴弦便真波动,声音逼人。恩宝一定又是个天才,她听了心惊肉跳,脚板踏下去的舞步更加劲捷,唱的“Iwannarockwithyou”便不再仅仅是歌声,更是从胸腔迸发出来的,是心声。此时此刻,宛如MICHAEL亲临了,与我们同乐。于是我沉浸在此,不能再想什么了。

神奇的功能……神奇的功能是你用来感化心灵的神奇方法,它埋藏在每个人的体内。天才的人,埋藏得完整而且冲动,蠢蛋的人,埋藏得凌乱而且顽固。如果神奇的功能没有问世,那么需要花费上百个世纪千锤万凿来挖掘。如果它已经问世,那么很容易就可以开发一个人。命运注定恩宝又是一个天才,她没有绘画,但她从舞步中可以启动,我对画面的构想也会糅合在琴弦里,打在她的脚下。她激动而又惊喜,把这ROCK配成赖籍群虫的噪音。这园子里的昆虫的鸣叫声,都随了我们的节拍和旋律了,那会飞的小动物,都随了恩宝的舞步高低上下地周旋起来,妙不可言。MICHAEL傻眼了,呆呆地站住了,他不曾想到,同样的歌谣和舞步……恩宝,你真是妙不可言!

听我用口哨吹出那段变了调的颤音,口哨响了,好象我也在唱歌……恩宝,你的腰肢很柔软,你的身段也苗条,你的嗓音又纯净,你正在为我摇呀摇,摇到月亮升上中天。你的胳膊颤抖了,你的歌声也弱了,你的眼睛里,哦!我亲爱的孩子,你快告诉我,为何你的眼睛泪汪汪了?

恩宝在月光下的蔷薇园里倒下了,琴声和歌谣嘎然而止。她被打在脚上的琴弦绊倒了,疼得在地上发出唏唏的啜泣声。

“恩宝!”我惊讶地丢下琴,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月光下,她的眼睛被泪水泡得清澈、透明、美丽。

“可爱的孩子,你怎么啦?”

“安瑟!”恩宝有些失声地叫了一声,推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望着我的脸,说:“你不能叫我‘可爱的孩子’!你叫我‘恩宝’!”

她这是诚恳的要求,我无言了,默默地守着这个孩子。她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渐渐干了,明净无暇。被她舞起的花瓣飘散了一地,会飞的小动物们降落在人的头肩上和身上。可爱的孩子,我的心却在此刻苍老了!

“你还感到寂寞吗?安瑟,还有忧伤使你不能宁静吗?”

“谢谢,非常的感谢……贝安瑟从来没有度过这样优美的月色之夜,从来没有过!在每一个看见月亮的夜晚,我得到的总是那上面的环形山……恩宝,也许你是受了月亮的委托,特意来帮我在环行山上开垦一片绿地吗?”

“是的,安瑟,你就谢谢天上的月亮吧!”恩宝愉快地说。

她是那么愉快,我是这样轻松。因此我想到了,这里面没有圈套。尽管云图老头懂得使用圈套,尽管这已经极像个圈套,但我总觉得这不是!这是自然而来的,让恩宝在月色之夜陪着我,得到久违了的愉快和轻松。反而是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便在恩宝就要离开的时候,对她说:

“恩宝,你帮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事?”

“你的舅舅很讨人嫌,他把我的小微型电视机弄丢了,你帮我把它找回来!”——

[7]贝安瑟睡眠在宽阔的大床上,在月亮西下时酣然入睡了。

睡着了的人对身外之事都是一无所知的,不对吗?

贝安瑟入睡之后,在他身上发生了最可怕的一种事,他却完全不知道!

另一个贝安瑟出现了!从哪儿?从睡着的贝安瑟的身体上!当他入睡了之后,另一个他从身体里面钻了出来。伸出头,推开胳膊,探起身,蹬着腿,脱离了睡觉的身体,跳到床下来。站住脚回头看看睡在床上的贝安瑟,用鼻子冷笑了几声,一纵身,从开着的窗子跳到了外面的平地上。

这是从贝安瑟身上分裂出来的贝安瑟,走到蔷薇园里来了,东走走西转转,抬头望望,低头找找,手抓一抓,脚踢一踢,遇上好吃的东西,也往口里填一填。面对高高的蔷薇丛,他使劲地跳了好几跳,可惜,不但没有跳过去,反而被刺儿扎疼了,忍不住“哎吆”起来,随后就是好一阵乱骂。

没有人目睹这奇绝怪异之事,没有人发现这个分裂出来的贝安瑟,然而事实比被人发现更真切。他在骂,在吐口水,一种气透了,恨死了的样子:

“……恶奶奶!臭心!这算什么地方!……呸!人不成人,仙不成仙,活不成活!死不成死!瞎胡乱混!真是瞎胡乱混!……再这样下去,我非反了不可,非砸了不可,不信走着瞧!……啐!贼底子,丢鸟粪!”

“哼!看来今夜无事可做了!……真他妈就是无事可做了!”一边骂,一边往回走,他要回去睡觉了。路过一只大花缸,觑着花缸里植了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便抬起腿来猛踹了一脚。“哄嗵”一声,高大的桂花树连同树缸一块儿往旁边倒下了。沉重地晃了晃,就不动了。这贝安瑟瞅了瞅,跺了跺,就进屋去了。

而那个睡着的贝安瑟仍然在睡着,他根本不知道一个异己从身上分裂了出去。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回来按住睡着的贝安瑟,用头抵头,用肩膀抗肩膀,一猫身就钻了进去,钻到睡着的贝安瑟身体里面去。这样,两个贝安瑟又合为一体了,是一个人,睡在这宽阔的大床上。

可怜的贝安瑟,你怎么也不知道你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是第二天起来发现缸里的桂花树怎么歪倒在地上,也不会猜想到这种事。可实际上,这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在过去的日子里,那另一个贝安瑟从你身上分裂出去,不单单是出去溜哒几圈吧?他背着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漆黑的夜晚里可以为所欲为,那样的话,可真是为所欲为!完事之后在返回你的身上,而你却毫无觉察。在你睡梦之中,也肯定毫无觉察吧?——

[8]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在欧美大院里居住的这些日子里,我把该做的事情忘记了,中金零零宫的议事,不知道进行得怎样了。那些来自天涯驿路长途客站的巨大诸侯们,也像我一样,埋身在现有的度日中,把伟大的中金会议事业晒在烂摊子上不管了,半途而废了。

哪能!实际上,中金零零宫里的事业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德恩护爱,仁情义礼,那密密麻麻的日程,我却全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早晨,我才晓得我是何等无知,并且难堪和屈辱。

早晨,是我在长长的睡眠中卧床不起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喧哗声惊醒了,便睁开眼睛观看。原来是我身后的宽银幕电影院自动开播了,里面传来我最熟悉的笑声,说话声和脚步声。我不得不转过身来认真看一看。

“电影院开幕!电影院开幕!电视机开屏!中金大剧场!……现在面对全部观众!对全世界人上演!……现在请看!正在开始!现场直播!……不论您在东半球正要准备就寝,还是在西半球正打算起床,您都要把目光对准我们的宽银屏幕!您请看!……”

“……您请看!新世界神奇事业的伟大倡导者,贝安瑟先生,正从中金零零宫里走出来,陪伴着兄弟朋友们,走上宽银幕电影院的荧屏中央,又一次向我们亲临了!他显得神采奕奕,是啊!他总是神采奕奕!……”

随着这样的话音,屏幕上出现了众多的大人物们,那是在中金议事的巨大诸侯们,其中一个我最熟悉……啊!我还能说什么?这个最熟悉的人物,加上刚才那最熟悉的笑声与脚步,我还用说吗?他只能就是贝安瑟!是我!是我自己!

他果然神采奕奕,身边陪伴着数百位世界第一档的大人物。大人物们今天称兄道弟了,因为贝安瑟的风采最写神,所以他排在首位,因为贝安瑟排在首位,所以他的风采最写神。他不与众人苟同,身上穿着自己最衷爱的而且是亲手画成的西噪长袍。还是那一番姿态、走法和手势,迅捷而从容,他来到了屏幕最中央。

接下来,就是全世界都倾听这个自我感觉不错的梦士开口讲话:

“……用我这一张单调的口,代表全体兄弟朋友们丰富而又热情的胸怀,在这儿发一个宣布。我的口舌也许是笨拙的,但由此而表达的我们的胸怀,却是神奇和伟大的,那将是——”

狂烈的掌声和呼喊!

“……神奇事业的联盟胜利结成了!它是由强大的文明集团组合起来构成的统一体!……我们的掌声将十年不停息!我们的奋斗将一百年不休止!我们的功绩和光荣将一千年不消散!我们的神奇与伟大将持续到永远!”

喝彩、鲜花、灯光、歌舞、旗帜、人潮、狂欢、烟火……迅猛地兴起。排除了语言的隔阂,又是那诱惑人心的话音,开始朗读长长的一串大人物的名字。每读一个名字,这个人的面目就放射一阵光芒,第一个是贝安瑟,第二个是多云图,第三个、第四个……依次进行。

“翁里思撵……麦审齐……南温侯……”这都是了不起的名字,可在我听来,却像货郎挑的担儿一样杂乱无趣:“糖果……饼干……感冒药片……小鞋底……指甲盖……”我看见,那个屏幕上的贝安瑟与我一样对这些名字感到无玩和好笑,出于少有的礼仪和迁就,他不打算马上离开。他的神情太与我逼似了!目光正游远若近地看着一个地方。他在看谁呢?我把屏幕拉一拉,哦,他目光所望的地方是一位少女。少女是谁?噫!她不是谁,是恩宝!云图老头的外孙女!难道我连她都认不出了吗?恩宝看见了贝安瑟,高兴地快步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走了,屏幕上看不见了。

电影院继续上演……什么我也看不下去了,这简直太可笑了。

呜呼!我的这一天就从这儿开始了,这一天一事无成。我被这稀奇古怪的一幕搞得晕头转向了,那长长的一串名单何时读完的,宽银幕电影院何时关闭的,我全不知道。在这一天之内,我的大脑因为撞上了无能对抗的难题而停止了思考,如同休克一样。直到周围又变得昏暗了,那是黑夜又在来临,我的神智才逐渐喘息过来,脑筋才开始转动。

对了,我想起来了,丛华东的妻子伊文妮开设了一个项目,声称人的自我奋斗在突破了极限的时候,生命就会裂变,然后她就病倒了,开设的项目再也不能进行。如今她的病情可能加重,也可能好转。我知道她的智慧是罕见的,可以分辨我所搞不懂的虚实真假,那……我该找一下丛华灯,问问她在哪儿,问问她我是不是快要裂变了。

微小电视机已经回到我手中,我伸出手指,就要敲中它的密码——

[9]“啪的”一声响,这响声很好听,微小电视机被打开了,接映在电影院的大屏幕上。丛华灯和他的专用舱房一齐出现了,看见他的样子,我吃了一惊。

如果尸体的滚动是沿着台阶下去的,那么就是这个样子。黑衣衫被染成灰白,白衣衫被搓起皱折。他躺在长型的座椅里,和座椅一起底朝天了。一只手握住一只酒杯,一个脑袋压在坐垫底下,就这样一动不动。除此之外,巨大的舱房里没有第二个人,奇形怪状的机器充满了舱房,却没有一样在运转。满室凌乱,寂静无声。他已经死去了吗?冷而漆黑的场所,就像从前一个尽奉了天职的特别警察……轰!我的脑子要晕!!!

我把焦点拉近到他的脸,看出他是在沉沉地睡觉。这样的睡觉,该是疲劳过度已极,样子不忍人看。我对他大声呼叫,一遍一遍惊动他,催他醒来。

他艰苦地醒来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像盲人似的看不清东西。他手抓住座椅,用干涩的嗓音问:

“是谁?你是谁?……好!我的机舱封闭了,谁也打不开。不过我有个办法可以出去,你过来帮我一帮。”

“我不在这里,我是贝安瑟!”

“你是贝安瑟?那好,那更好!……你饿了吗?橱窗里找到好吃的吗?”

“我不饿,橱窗?……什么?你说橱窗?”

“是呃,橱窗。你不知道天堂的橱窗吗?在那里你可以吃到人生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可以享受今生享受不到的享受。”

一边说着,他一边坐起来,继续对我玄虚:

“安瑟,请原谅我的绘画水平不高,无法在此时建议你该画点什么,好排解你繁乱的心思。可是!你本来决不应该出门的!几个星期之前,我想给你一个劝告——关好门留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可是,当我打开电视机要对你说话时,站在那边的却是红波儿!肯定地说,你已经被人劫持了。安瑟,直到现在你也没有意识到,你被人劫持了!从头到脚一举一动被人关闭了,被索入一个无形的链套中。那一定是个极好的空间,自己都不愿意离开!”

“安瑟,你能想通吗?现在的多云图老先生,成了我们的死敌对头,冤家路窄!你能接受吗?这个导航我们二十多年幸运的前辈,是个亲密的老头,你我都叫他‘叔叔大爷’,他叫我们‘弟弟弟弟’……可是有一个死结——自私!断然拒绝了理想事业对他的要求,他唆使你发出那个光荣宣布,那个宣布绞杀了我们的一切!自私……”

“华灯!哎呀……那个发出宣布的贝安瑟先生不是我!……那不是我!”

中断。

丛华灯的眼睛揉开了红丝,用那样的眼光盯住我。我相信,只要他用尽目力来看我,就会看到我的委屈。

“那个发出宣布的贝安瑟不是你?……那千真万确……的不解之谜,我来不及多想……方伊和孟卓已经到你那边去了,他俩要找到你,把事情弄清楚。可是啊,我亲爱的贝安瑟,你根本掌握不到问题的核心!”

“几个星期以来,我们的控制系统受到了全面的反击,这叫做战争!这些日子里,我们的战争到了白热化激烈的程度,这都不要紧,我们稳操胜券。但是,当那个宣布发出之后,我们被突然地一举歼灭了,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信号灯全部熄灭了,我们全部死光了,全部下了地狱,全部漆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看嘛,理想欺骗了多少人!拿自己的余生换取一张登上天堂的门票,到了天堂的门口被统统赶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没有了交通工具,只好头朝下直坠坠地跌下来……你去看看嘛,大街上跌落下多少人!这是开了一个什么玩笑?今天,我第一次相信上帝真的存在,真的相信世界仍然在上帝的看守中不放手,他老人家在做游戏,游戏和取笑……”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哽咽了,把杯子举到唇边,可是杯子早已空了。他摇摇头说:“安瑟,为末日干杯吗?让我们握一握手吗?”

说着,他把手向我伸过来,于是一个巨大的手掌把整个屏幕都罩住了。我无知地听了他的话,也把手向屏幕罩过去。

“图红波怎么得到了你的小电视机?又怎么回到你手中?这个不务正业而惯于游戏的孩子向我呈献那么一种表情,我明白了,这个封闭的机舱谁也没办法打开,却难不倒他,只要一闯进来,他就会用刀片割向我的喉管,我觉得这个野孩子快要来了……”

突然一声破响,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一个女人!偏偏在说到这儿的时候,把我和丛华灯都吓了一跳。

进来的女人是丛华灯的妻子伊文妮。她的头发散开着,宽松肥硕的白衣裙兜在她还算苗条的身上,使她像个女仙似的,向着丛华灯飘过来,游过来。苍白的脸上一双失神的眼睛,显得空洞而又深远。记忆在传说中……一个举着花伞从空中飘过的女人,风铃和凄嫣的笑着……轰!我的脑子又晕了!似乎晕倒!!!!!

“华灯!你在这儿!”伊文妮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华灯!你说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告诉我,我们快要完了?不要再瞒我!”

好象天大的灾难总是看中了自己而不看中别人,她曾经不下一千次地问过丈夫“我们快完了吗?”每一次都被否定了,而这一次,丛华灯竟然有心思模仿她那哀怜怜颤抖抖的声调答应她,让她把准备了一千次的眼泪一总儿流个够:

“完了,马上就要完了,文妮,你说我们活着还有什么用?”

果然,她的眼泪很听话地流了下来,悲哀难忍。

“华灯!这就是世界末日啊,你见过吗?你再也不要从我身边离开了!”

“好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哎,文妮,贝安瑟正想问候你,他一直关心你的健康,你肯告诉他吗?”

伊文妮转过头来,把空无的目光找来找去,终于看见了我。透国屏幕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似乎在辨认我是谁。良久,她说话了,颤抖的话让我这个不通事务的人一点儿也听不懂:

“安瑟,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你这样多心是很不应该的……不论你是在黑夜里搏斗的小战士,还是后来变成了魔王大鬼,我和华灯都是把你当作好兄弟……末日来临的时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反抗的……你多多珍重吧。”

然后她转回头去,呆呆地望着丈夫的脸。在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汪洋的死水,无边的泥潭,把她和丈夫困在中央。人生再无大事,只剩下爱情可靠,她要抓紧他的手,一起走泥沼,相伴到沉没。望着望着,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像小溪,涣涣而流下,泣不成声了。丛华灯心疼地用双臂将她紧紧拥抱在怀中。

呜咽!看着他们两口儿凄惨的景象,我的鼻子酸透了,双眼发热。伊文妮的病永远也不会好了,只有加剧!在他们面前,我终于感到自己惭愧万分,再没有颜面相对下去了,回头就跑!

碰头!眼冒金星!往哪儿跑?这是在欧美大院里,不是在丛华灯的舱房!我糊涂了,我又明白了,这就叫做劫持,这就叫做软禁!可恨我长了一颗没用的头脑,连自己都照看不过来!——

[10]不通事务!不通事务!这个叫我伤过一万次怀的咒语,现在又来诅咒我了。诚然,我以绘画造诣骄傲于人世,在这个洞天府地里,把丛华灯比落得算个门外的闲汉。然而,一个人有没有高绝的绘画造诣,是无所谓的。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事务能力,不通人事,不晓情理,像我这样,那就是糟粕的、不象话的、可耻的!看看我在事业上贡献了什么:在梦士堡里,萌生了一个自认为天赐的构思,把它当作事务的绝招秘诀,走出家门,主动招徕洲海各地的事业巨做们,相聚在中金零零宫,商议探讨这个连我自己都阐述不清的奇特构思。我没有能力主宰他们,反而被他们正中下怀,将计就计……当事务战斗到水深火热,激烈白热的时候,我却在蔷薇园里弹响恩宝一曲摇……当一个毁灭性的宣布发出之后,我却只当是开了一个什么玩笑……丛华灯对我已经没有了怨言,连责怪都不责怪,连生气都不生气了……多么羞惭!多么难堪!当人类争分夺秒地为了生活而战争到最严峻的时刻,我却一个人在蔷薇园里幽静地虚度时光……老天!我的头脑是怎么指挥自己过日子的?纯粹是瞎胡乱混!

关闭了屏幕之后,我闭上眼睛,企图在安静中仔细地想一想。可是刚一闭眼,无限的感幻涌上来,像人影一样拼命往上涌,你争我抢,乱哄哄闹嚷嚷地冲进了我的脑子。第一个冲进来的劈脸就问:

“他是谁?那个以贝安瑟先生的身份发出宣布的人是谁?是虚假的吗?丛华灯如何知道那人不是你?”

不知道。

第二个冲进来的,满是愤怒与蔑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快说!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没有办法。不过,我要想一想。

闹哄哄的人影冲进了我的脑子,不光是感幻,还有别的。他们乱了套了,没有次序地冲我发问,逼我回答。其中一个问道:

“恩宝女孩呢?她是个可恶的妖精吗?”

不!恩宝是个好孩子,她渐渐地爱上你了。这是她外公预料中的事,他在十年前就预料到了,果然省心。

这一个还未答完,另一个便冲了上来,已经怒火中烧了,满脸通红的,快要失掉理智了,连吼带骂地叫道:

“那个恩宝!我说那个恩宝!我一看见她挽着他的胳膊那副痴心的样子就明白了,她叫那个流氓给奸污了!她那柔软的小肚子,前几天还是纯洁干净的,现在被那个混帐搓破了!你看不见她老是弯着腰,弓着身?那是她的小肚子疼!”

啊!我不能任凭这些混乱的人影折腾下去,他们使我头疼了。睁开眼睛,眼明心亮的时候想一想,我并非对人事一窍不通。被人劫持,受人利用,误入圈套虚实真假,我也曾经在每时每刻感悟到了,尽管从来都不当心,虽然不及丛华灯的睿智与实干。

毕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凡是业已造成的事情,都可以认真追究,那么,就让我投入这不容推辞的事务中去,穿透其中的洞窍,整理出一个肯定的思绪吧——

[11]自从人的生活开启以来,总有非凡的人物冲撞着生活的圈限,在长长的历史上,这样的人层出不穷。不过,真正能够撼动人类生活的人物,平均一千年才出现一个。像一盆墨汁,你把它放在水龙头下,均匀地将水注入盆中,墨水开始向清水转换。它不可能轮廓分明地立刻变成清水,也不可能清水白白流失而墨汁永留盆中不散去,它会按着比例与饱和度慢慢地化解。大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这盆水才会涮掉最后一颗墨粒,变为至清。人类就是这样,聚聚散散,稀稀浓浓,人海淘金,快也好慢也好,平均每淘一千年,才能淘出一个天才人物来,那许多千年里一个也没有,这一千年里会一下子出现好几个。

这一千年里,有个非凡人物名叫丛华灯。此人相貌平常,身世也平常,出众之处全在一个高智博能的大脑。因为是千年一人,他执著于追求着千年以来人类早已失望了的理想。因为是高智博能的实干者,所以他有明确的思路、具体的方法、充足的物质条件,并且拥有时间和空间,能够把理想变为现实——为人类创建理想的生活。

“理想生活”的含义是人人所深知,就是自由幸福、美满平等的崇高世界。没有了富贵与贫寒的差别、消除了政权地位的阶级,化解了疆域开通了阻隔,所有旧时社会的规范都被打散,凡是国家、机构、权力、体制……将被扫地出局,永不复存。人民大众享受普遍天下大一统的盛世平和,繁荣、昌盛、博爱、合理……再也没有烦乱争纠!你想你所想,你爱你所爱,美妙无比大概!就像天堂那么的美好!走在大地上,会看到彩色的祥云飘绕在身边,身无彩凤双飞翼,却可以和鸸鹋一样自由地飞翔……啊……

这——在千年以来的人类早已经认定,之只是妄想而根本不可能实现。

千年奇人的本领就在于此——化根本不可能为完全可以实现。丛华灯努力制作了一套扎实可靠的操纵方法,用数学来计算人类生活所必须的全部物质条件,把生存动态的所有层面全部遍入密码,把密码组建成一个庞大而完整的控制体系,由此可以掌握生活的法则,用来支配人类世界的任何一种事物,事无巨细,都纳入最合理、最有序、最正确的排办之中——等到这样的控制法则全面贯通地运行之后,人类即已进入理想时代,从此不再受上帝结构的统治,不再受命运气候的捉弄了。

这样就触伤了另一位千年不遇的人事操纵者——多云图。三十年前多云图已名盛天下,他的事业伟大无比,在最荒凉的大陆纵深地带兴建最繁荣的生活区,在这里实现人类的超级生活。是超级生活而不是理想生活!何为超级生活?那就是最富有、最发达、最豪华、最文明、最优美、最光辉——的社会生活。他总是很自负,自比一代世业的擎天巨柱,是野心勃勃之最,要凭自己的意志和力量转动这个地球的生息。如今,他基本上愿望实现了——在地球上,还有哪个区域比“大西北神奇公园”更高超更级别呢?世上人还有谁比多云图大园主更豪迈更威望更势力呢?

超级生活跟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同一的概念,在初期,以丛华灯为首的理想主义实干者投身于超级生活的创建,相辅相成,绽现了大西北神气公园的盛世辉宏。但是理想主义事业的继续猛进,却要势在必然地形成矛盾冲突,势必要完全推翻了超级生活的版图才得以理想的兑现。

这怎么能行呢?这不是要把多云图打倒在地吗?构架这份势力,这份主持地球旋转大业的势力容易吗?多云图倾尽了他千年不多见的智力心血,到头来反被丛华灯一笔勾销,这!这……把全世界巨大诸侯们的巨大财业、物业、事业、政业、实业……全部化为一个零字,让统治和被统治的格局从此失去意义,剥夺了无数高尊雅贵的身份以致被沦为平常百姓,让他们生活在普通的公民层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动手,洗脸吃饭……这!这不是造反吗?这不是拆老爷子的台吗?这让所有的诸侯大老爷子们怎么能忍受?简直是灭顶之灾了!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你看看理想大都那座高达1900米的蓝黑色巨型大厦,让每一个抗拒理想的人都心生恐惧。丛华灯在这里组建了“理想主义事业”的操作大军,聚集了全球人类最精明强干的英才,把每一秒都冲满了冲刺的力量和光速的效率,正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分崩离析着旧的格式,精强的密码系统正在取代着过去的统治系统,这叫做“无形的世界大战”,一步一个脚印,一秒一个捷报……旧有格局中的势力们眼睁睁地坐以待毙,由于千年的分歧他们各自分散独立着,从来不能统一合作,纵然共同的命运遭遇灭亡,也都是哀莫能助。于是,他们恨透了理想生活,对丛华灯忌之成仇,对理想主义事业厌之如敌。

忽然间情况出现了转机!哪个徜徉在西噪梦士堡内的神奇人物贝安瑟,自我感觉是万年难得一现的真君子。他当然对理想主义投注万分之万的热情,但是他忽然醒悟了一个根本的道理——理想生活根本不可能实现!因为人性!因为千百万年的人类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决不会升华进入到一种理想境界的!他想到,就算丛华灯的科学法则是正确的、现实而周全的,可以用密码操作的办法来主持人类社会的运行,从物质上实现理想状态,但是人们却办不到!贝安瑟一曾这样努力过,他正是用那样撼动人心的绘画来变化人类的本性,结果只是掀动了一潮浩瀚的人性波澜,只是潮流而已。潮流过后,人情人性依然如故,没有改变,不会升华,不可能突破固有的理念,所以理想生活根本不可能实现。由于想通了这个道理,贝安瑟心急如焚,从梦士堡里面走出来,急不可耐地想要做一件可能的、能够实现的事情。

天机难得!多云图和众多诸侯们,一眼看准了这个天机,立即尊请贝安瑟大驾,光临到了欧美大院,承蒙他的美名召开一个大会,又巧妙地隔断了他与丛华灯的联系。这个会议有何用?安瑟是一点也不懂。这个会议把全世界的权威势力统一起来了,把所有的银行、机构、政体集中起来,合并组成一股巨大的集团力量,用来反击丛华灯的“理想操作”,并且,借用“美丽的白色画中人”贝安瑟嗯呢的神奇魅力,拢取了全世界人的拥护……成功了!在紧迫关头,他们削断了丛华灯事业大军的工作资源,对理想大业发动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这!就是事务。

这就是事务。这,就是事务。这就是,这就是安瑟儿先生觉得很可笑的原因和理由,这就是来龙去脉。难道不是吗?嗯!是的,不错,就是这样的。不是吗?哦,是的,就是的——

[12]又是一个月明之夜。

树弯弯,叶弯弯,花弯弯,地弯弯,人弯弯,人说月亮的下弦之夜会有妖精,唉!我无心赏月。

曾有圣人留下深刻语言,说,有真心话不要讲给女人听。圣人死去之后,这话应验了多少次,也失败了多少次。直到如今,也直到永远,这话留给先生们明鉴。恩宝要来陪伴我,该不该把真心话说与她听呢?

释迦牟尼运用了怎样的修炼功法,达成了一个佛体。不曾亲眼看见,那佛体是佛体吗?他有时间、有条件、有确定的思路可以修身成佛,孰能相比我也有时间、也有条件、也有确定的思路可以博取神奇的功能,可我何故博取不到?有的只能是对神奇功能的预先感知。我看见它了,他在高空中流动,漂游离散,无人能及。想来贝安瑟积聚所生所成的勇敢,也足够有力呼唤它从高空流下来,流入身体内……这呼唤应该是由嗓子来抒发吗?就在今夜,在月亮还没有升到高处,恩宝女孩尚未来到身边时,我充分地看见一束流动的光韵滑向上面空中,束束游游,为我停滞,等候我的呼唤。我急不可待,飞身而起向上迎去……这非为呼唤,我无能飞起,反而跌落了,跌倒在草丛里。

我有心进行最清静的遐想,想取得揉天意而传神的操作方法,混人工而写意的行为意志……我总能够屏弃过去的固执,升华到新一个……我时常,渐渐地,被奇妙的画外之画所感动、被声外之声、人外之人、世界之外的世界……所呼唤,我能够升华,那决不止限于疯想……这时的觉知是绵绵千云抽一丝,一丝引动千里云,丝的这端系着我,丝的那端系在天外之天!……恩宝,你别动,你不要出声,让这悬系于高天的一根丝徐徐落下来,不要扯,不要急,不要风吹震动它,由这一丝汲取天外的千里之云,也乞求这丝别断开……在高天上的千里之云,所载的功源能力可喻为蕴蓄的风雷,可比为洪猛浩瀚的大海。我正在博取它,可以比拟为满天的海水从一根细丝注入我的头脑得以存储,而后来再任由我发挥,我就可以坦言说升华的大功已告成,就可以依赖这旧有的躯壳从这里走出去,走出去从容发挥神奇的功能,造化真正的奇迹,得到向往的实现……

那不是你外祖父进行的这些议事,也不是丛华灯推行的科学战争。我悉知,任何千思万虑苦苦争究得出来的决议都是枯死的后花园,凭着竭智极力的工作而推行的挺而走险的事业,后患总是无穷。任何什么具体的办法都比不上混得天成的幻想,由了幻想,由了人工我为的神奇力量,拥有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么!单凭我一个人就可以转化整个世界,可以让一切逆来顺受,让一切自然而然……

恩宝,我让你知道,这幻想和功源就是垂悬在上空的云影游光,如果给我一个万分之万的情静,这云影游光就可以轻轻地垂落下来!不偏不倚,从天而降了,我的遐想……啊!为什么如此之难?因为一丁点儿的疏忽或精力不足,它们便丢失了,因为一忽儿的小风和一声悄悄儿的虫鸣,便错开了,打飞流散了……为什么如此之难!如此头疼!头痛!

抚摩自己的头颅,用手掌紧紧压住,用手指使劲扣住、抓住。自己头颅的形状自己知之甚清楚,头顶向上耸起,前额向前突出,左右两边凸兀,脑后低平,颅底短促、总的形状虽独特却不完满。就是这样的头颅与头脑注定了我的所作所为,上有耸顶可通天窍,前有锋头以闯突奔,旁边有硬翼以助奇力,却没有足够的后备主力压阵,能源有限。纵然冲锋进发所向披靡,却没有大后方的安顿保养充实,是以边打边尽,得之空之。左半脑明显大于右半脑,所以左边事超乎寻常,右边事欠缺和不足,左右两翼力不均衡,数不尽的闪失与挫折……想来我所历的人生既精绝又草莽,皆是因为头颅所定。可恨我幼少之时不懂事,没有把头颅养护好,到后来怎样纠正与改造,它也不动了,顽固不再开化。所以,那高空流动的光韵,那知觉中的千云,也就下不来,装不进!

摇晃、搬动、敲打这个脑壳,叫它别再固执,叫它在我需要开启神奇功能的时候,听我的话变一变形状,开一开窍门,调一调容积……它不动,她纹丝不动!它把游移在头顶上方的神奇灵犀拒绝与壳外。它为什么如此固执啊!

碰它、敲它。敲重了,碰狠了,疼得我张口大叫。原来它不可碰,瞧不得,它太娇贵!这样多急人,急死人!急得我在园地里滚倒、踢蹬。干情让那灵感之云流走了,我得之不着!飘走了,又是晴朗的空光天气,月色银白,什么也没有了,我得之不着!得之不着!!得之不着!!!我大哭了起来,眼里焦灼无泪,声音如吼生铜。

“安瑟!安瑟!你怎么啦?”

“安瑟!安瑟!你莫哭呀!”

“你快起来呀!你别这样啊!”

不知何时恩宝在这儿了。她大声叫着我,不停地搀扶我,却被撞倒了。然而她终于止住了我,让我安坐在地面。

“恩宝!”我急切地迫不得已地问她,为什么如此之南?你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之难啊!”

恩宝怎么知道?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13]贝安瑟,如果你肯这样做一做,并不难做的一件事,在这个不能等闲度过的夜晚里,也就心安理得了——只要你这样做一做,别老跟自己过不去。

到中金零零宫去,找多云图老头谈一谈。宫门前,门童不顾答话,只顾上下打量,想认准他是不是贝安瑟。慌的他把头摆得像风扇,把身子晃得像筛糠,只叫门童别看清他的面目身形。门童无奈,只好说:“云图老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到‘康采泰克’大厦去找吧,那儿是他的老窝、巢穴。”听了这话,贝安瑟回头就走,几步之后,抬脚跑起来。心里想:我这样出门来,必然人家养的狗儿猫儿也认得我,给我添上意外的麻烦,我必须动作麻利些,快索一点儿,叫他们来不及看。

瞧!这路边足球到处可见,黑夜秋员正随地奔跑。这贝安瑟一定是个踢求的出身,一但足球滚到脚下,油生的爱好便忍瘾不住,跑步的姿势立刻被引上套,踢它!且看他踢球的功夫如何?速度快、脚力足、反应敏捷,势头猛,取位灵活,但是技术贫乏,无逻辑,无次序,状态不稳定,又沾染许多恶习,绊人、手球,胡乱踢,只射人不射门,踢得再好也是个业余玩家,上不了正场。他的性格明显不够成熟,思维也只是单一向前的直线,又是个急性子。只因为踢得高兴,竟忘了找人,忽地看见“康采泰克”四个大字醒目地在眼前了,才猛地想起,云图老头就住在这里。

唔!今夜有事可做!昨日无事,昨夜无事,前日无事,前夜无事,前前日,前前夜也没有做事,不是无事可做,就是有机可乘。到明日无事,明夜也无事,到后天,再往后过几天,白天黑夜也不会有事。这个贝安瑟做事只挑拣最精绝的一件来干,平时只管好好地保养休息,平均多少天才干一件?只一件够狠!这大厦不知有几千几万个窗口,里面又套了几千几万个房间,怎能知道这老头儿套在哪一间?偏偏他又是个万人熟,不愿意被人认出来,所以不敢问路,不敢走正门,只可以翻墙越野,在无人觉察的时候从阴暗面破窗而入,然后逐门逐窗地搜索。凡是有人之处,必须彪直了身子低紧了头,夹着尾巴秦秦地快走,瞪圆了眼睛飞速地察看。这大厦不论有多么庞大多么繁多,我今夜一定找一个遍,总有一间房子里装着云图老头,我不怕找到最后一间才是!

越跑越快,越找越急,在楼道中间穿来穿去,疾如飞梭。的确,这个贝安瑟不同于平常人,他为了用绘画撼动全人类而进行了超乎想象的磨练,以至于把自己的体能与精力锻炼得异乎寻常,然后就忘了平常人是怎么走路的,也不明白平常人为何那么笨,那么劣。因为孤注一掷有一件绝活在今夜可为,他急急忽忽地跑出来,全部身板更似一个精钢的机器人。身形笔直刚挺,行动简捷干脆,双腿迈动快如飞梭打线,脚尖点地如机关枪扫射,让人看不清他的脚步。走得太快,人们看不清面孔,一闪而过。动作灵活机智,决不碰撞一人一物,倒是随身带起了一阵风。只要有门可入,有窗可探,就决不错过每一个。要是有谁来阻拦我,只需轻轻一拨他,他就踉跄着一边去了。不问人,不说话,全凭我自己找,一层一层再一层!这样敏捷、迅疾的速度谁见过?这样找人的办法谁敢使用?

老天成全人!贝安瑟一步闯入了云图老头的卧房。看得真切,卧房里只坐着两个人,一个就是多云图,已经穿了睡衣,却还未入睡。另一个年轻许多,似乎认识。他们正在深切交谈,看上去挺机密。真的找到了,心里面好欢喜,停下脚步擦擦汗,气喘吁吁的,笑了起来。他的突然闯入使云图老头吃惊非小,慌忙起身问道:

“安瑟?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没事儿,我是一个人跑步过来的……请问,他是谁?”

“这是红山人,我的长子,你怎么……”

呀!红山人?一个人如果被称作“红山人”,那肯定身手不凡响,决不可轻视!他又是长子,紧得很,先下手为强,看拳再说!贝安瑟冲步上前,对着红山人的嘴巴直顶顶就是一拳!红山人“吭喔”一声,望后就倒,牙齿和腮骨都打烂了!

多云图大骇,惊骇得张开大口,却僵硬了舌头叫不出声来。贝安瑟看见了,一步跳过来,对着他也是直冲冲猛击一拳,打在额头上,“砰”地响一声,多云图也倒下了。贝安瑟俯下身,抡拳头对多云图一阵猛打……那红山人扑到墙边,抓下一把锋利的尖刀,呜叫着向贝安瑟杀了过来,贝安瑟慌忙丢下多云图,回身迎战红山人。

原来这贝安瑟不会打人,从来不会。今日逼急了非打不可,只好用足了力气往人身上打拳头,不会使招式,也不知道打哪儿。看红山人挥起尖刀扑过来,反倒慌乱了,不会格斗,只管抡起双拳乱打,甩起双腿乱踢。不知打中了哪儿,尖刀竟然掉了,红山人又倒在地上。贝安瑟抢过尖刀,要往红山人身上乱插,那边的老头子嚎叫着扑过来,把他的腰抱住。贝安瑟跳起来,又甩又挣,尖刀刺在了老头儿身上,血流如注!红山人又上来了,形态很狰狞,贝安瑟丢下多云图,奋力来斗红山人,打倒了红山人,再来打多云图,多云图躺下了,再去打红山人……打了这个再打那个,两个之间来回乱打,好一阵忙活!

打斗的声音惊动了外面人,外面人冲了进来,他们——贝安瑟身上溅满了血浆,手持一柄尖刀,站在卧房中间,其实很惊慌,汗水直流。那两个被打倒的人,身体抽搐着,已无力呻吟,几乎等于死亡。

“你是贝安瑟吗?”

“这二人是你杀死的吗?”

他们干巴巴地问,僵呆呆地等他回答。这儿的空气很残酷,气味又腥又燥!

“是!又怎么样?”贝安瑟虽然心慌意乱,但是态度很厉害,“是的!又怎么样呢?”

完了!一个信号冲进每个人的顶门——完了!于是,他们把手举向贝安瑟,手里都握着凶器,是手枪!他们把枪口对准贝安瑟。

“啊也!”贝安瑟大叫了一声,扭身就跑。“叭!叭!……”枪响了,幸运还没有被击中,贝安瑟像狸猫一样蹿到了窗前,撞开窗子,连看都不看,飞身跳了出去——

这可是在高高的大厦上,且不说这是第几层,单是让你往下看一看,也会吓得飞了魂!从这窗口跳下去,别说是一具血肉之躯,就是一团棉花,也会跌碎八百块的!这贝安瑟为了逃命而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持枪人跑到窗口往下看,下面黑糊糊的,这是大厦的隐暗面。仿佛有个人影踩着垂直的楼壁跑下去了,如同跑在平地上一样。“那当然是错觉!”到地面上找一找。地面上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掉下来。地面上的人也有不少,可他们说什么也没有看见,根本不曾有人从高处掉下来,地面上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那么贝安瑟呢?那个行凶的人,到哪儿去了?——

[14]在这样一个不能安静度过的夜晚,月亮并不圆,天空并不很皎亮,环境并没有十分特别。由这些无声的景色陪着我,把这个夜晚度过。即使一分钟的思考,一分钟的惊疑,一分钟的挣扎,一分钟的睡眠,也都在逼迫人心。当然,放任时间流失,直到月亮西下东方发白,这个夜晚也就过去了,但是那需要让贝安瑟不再是个人。

一分钟的睡眠之后,逼心之事不再纷扰,一分钟的平淡。在这一分钟里,我闻到、听到、觉得,我被人温存起来了。头枕在温暖的地方,有纤纤细手托着我的脖子。抬眼上看,月亮明地慌神,但它永远不灿烂。月光下一张圆盘似的脸,正在我上方,并且垂了下来,用鼻尖儿蹭着我的头发。这便是恩宝女孩儿,她把我的头担在她胸前,所以我听见她的心跳声,砰砰的在振动。难得!恩宝女孩儿,你的好心叫贝安瑟惊叹!

一分钟的迷惑,一分钟的缱绻,一分钟的辨解。我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行的,凡是在有月亮的夜晚,爱恋总是谈不成的,小小女孩可不懂得天机。我推开她的手,后退一尺,随便问她一句话:

“今夜的月亮好,可是昨夜为什么没有见到?”

“昨夜,没有恩宝,也就没有了月亮。”

欧也!我的儿!且不可再与她谈一句话了,她快傻了,坐在地上呆呆的,目光直直的,一分钟的痴迷。

“恩宝,请你仔细告诉我,那个你亲眼看见的,宣布神奇事业开通的安瑟儿先生,是怎样一个人?你还记得清楚吗?他清楚、不走神、不伪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怎么一回事?”

“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一个人,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样一回事,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还是这么一回事,还是那么一个人,再又是这么一回事……”

恩宝赌气似的说个不停。坏了,这个女孩出毛病了,她答非所问。

突然在此刻,我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在晃动!一晃一移地,沿着蔷薇丛的边缘,摸索着走了过来。月光下的阴影里,静悄悄无人至的地方,出现了这一个人影,着实可怕。他像是不认识路,或是怕被我发现,走一走再停一停,试探着,越走越近了。

“恩宝,你看。”

拍一下恩宝,让她看那个人影。她不象我这般矜持,立刻惊恐地大叫:

“是谁!是谁!”

那影儿正自晃动,忽然听见这样叫,也是吃了一惊,看见我们在这儿,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刻快步向我们走来。走出阴影,才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明光闪闪的尖刀。

“住下!住下!……你停步!”

这人来的凶,我不得不呵斥他站住,可他已经冲到了近前。情急之中,我伸手抓过恩宝,猛力将她甩向身后,用力过大,她“哎吆”叫着被甩倒在地。这时来者的面孔已呈现在月光之下,清楚明白,他的面孔——令我震惊了!他向我猛一挥手,把尖刀掷了过来,尖刀闪着白光飞向我的额头,惊慌之中急忙躲避,那尖刀擦着头发飞过去了。

再看时,来者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清楚明白!触目惊心!他伸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头抵在我的下巴上。因为看清了他的面孔而难以明喻的惊心,使我心虚力怯,无从反应,被他抱住了。他屈身躬腰,忽喇一下,钻进了我的身体!撑撑掩掩,全部钻入我的身体内,摇晃几下,与我的身体完重合了。浑身不疼不痒,也没有不舒适和异感觉。

恩宝爬了起来,扑上前来,她想帮助我抵挡那个凶恶的来者,可是来者不见了。

“他呢?他哪儿去了?”恩宝十分惊疑地问我。

“是啊,去哪儿了?恩宝,你说,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看见一个人手持尖刀向我们扑来!”

“对呀,我也看见是这样,是吗?没有看错吗?”

“是真的,没有看错!”

“是的,一定是真的。”这件事,假如我们看见的不一样,还可以猜疑,可是,我们两个人看见的千真万确,没有眼误,这事就难说了。隽着恩宝的手在园子里仔细查找,找到了那把尖刀,是落在蔷薇层里了……上面沾满了血迹!

“恩宝,你看清他的面孔了吗?”

“没有,你把我推开了,我没有看见。”

是的,她没有看见,可我看见了。那张面孔、以及那副身形,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能是谁?恩宝没有看见,可我看见了,他去了哪儿?他钻入了我的身体内!于是我预感到,一场险不可测的事变,灾劫,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的心绪开始变得阴沉沉。

蔷薇园门被外面人推开了,冲近来一行不速之客。他们行动迅速,把我和恩宝包围起来,贼亮亮的眼睛里透露出杀机和愤怒。因为这些人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也晓得我们是谁,所以不敢冒犯什么,我也没有说话。他们其中的一个,走到我面前,礼貌而又严肃地说:

“尊敬的贝安瑟先生,您不幸了!马上,在这个地球上所有的凡是认识你的人,都要对你发出质问了,质问你为什么要亲手打死多云图父子。现在,在这样一个不能安静度过的夜晚,您的命运受到了挑战。”——

[15]贝安瑟亲手打死了多云图和他的儿子图红山,这一事件成为这个世纪里震惊全球的头等大案,所有生活在这个世纪里的人,心目中都把“美丽的白色画中人贝安瑟嗯呢”当作最伟大最崇高的精神支柱,但是一夜之间的失变……一举把人们的心灵害死!还不如痴呆好,痴呆的人早知道世上本没有好事。

发生了这样不测的事变,我的处境很不好。人想观察我的态度与表情,我的态度与表情于此事变无应,人观察不到。在这个时候,也有人专门帮我摆脱困境,是方伊和孟卓,他们俩及时地赶来了。

在欧美大地上有个广阔的欧美市场,市场上人山人海。方伊和孟卓竖起了旗帜,标明“惊奇知识疑难解析大会”。我也来到市场参加这个大会,观看人们怎样提出疑难问题,方伊和孟卓怎样向人们解析答辩。一阵急促的钟声敲响了,方伊和孟卓笑眯眯地站起来,脸上总是有一种永远驱不散的天真与自信。他们微笑了,要在这儿解析一千个疑难知识,回答人们所有的提问。

“请问,贝安瑟亲手打死多云图,是否真实?如果是,怎样令我们确信?”

“请问,在多云图死亡之夜,贝安瑟一直在蔷薇丛赏月,从未离开半步,是否真实?如果是,怎样使我们确信?”

“请解释,贝安瑟打死了多云图,和,贝安瑟在蔷薇园赏月,两项并存,同时发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说明,有两个贝安瑟同时出现,是什么意思?”

“请问,既然贝安瑟的身体发生了分裂,是否思想也发生了分裂?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联系?两者之间的形体与相貌,是完全相同还是有所不同?那么性格、爱好、本领、品质呢?”

“请问,当一个人的身体裂变成为两个时,是否体重也增加了一倍?如果是,那么这一倍从何得来?”

“请问,在光荣宣布的时候,贝安瑟身上穿了一套豪华的衣袍,那是由他亲手画制的,普天之下惟此一件,如果身体由一个裂变为两个,其中一个又穿了这件衣袍的话,是否另一个就无法穿上?如果衣袍也可以一分为二的话,那么请让安瑟抓住我的手,在他身体分变成两个的时候,我的身体会不会跟着他也变成两个?安瑟先生站在一块平地上,在他身体一分为二时,这块平地附近有多少物体也跟着随他分变?”

“我们想知道,身体在发生裂变时,有没有疼痛的感觉?是否感觉不舒服?当身体重新合并时……具体是怎么进行的?”

“请问,请问,请问!请问!请问请问请问请问请问请请请问问问问问问问问——”

“想知道!想知道!想想想想知知知想想想想想想想想知知知知知知知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想想想想想知知知……”

无休止的提问和无限制的回答,毫不保留的大会!方伊和孟卓真不愧是当今世界上最聪明的、智力最高强的人,我要赞颂他们是人间的神童!他们把一个谬逆怪诞的事变透析得淋漓尽致,使之成为一门惊奇的知识,人类新知识。他们使我心信服了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我的身体发生了裂变,另一个贝安瑟与我并立与同一个生命。是啊,这让我回想起以前,以前许多不可思议之事……

“请问!杀人的贝安瑟亲手杀死多云图父子时,衣服上沾满了血浆,他跑回去,与那个没有杀人的贝安瑟合为一体,恢复为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衣服上有没有血迹?如果有,或者没有,是否说明两个贝安瑟之间有主次之分?是否有地三个、第四个,或者更多的贝安瑟分裂出现?”

“杀人的贝安瑟跳窗而逃,居然没有跌死,根据目击者称,是踩着楼壁跑下去了,这是否说明,裂变后的身体不正常?”

“嗨!如果贝安瑟有恋人,那么身体分裂之后,这爱情该怎么继续?她,会更偏爱哪一个?”

“对!哪一个是好的,哪一个是坏的?”

“杀人的贝安瑟逃走了,让我们找不到,而没杀人的贝安瑟在蔷薇园里,被我们请来了,正在参加这个大会,那么此时此刻——如何确认他是单独的其中一个,还是两个的合成体?事变发生了,我们该用什么态度和办法呢?”

“请问,方伊和孟卓是否偏袒贝安瑟?是否偏袒多云图?还是偏袒丛华灯?你们这样的解析与回答,何以取得我们的信任?”

“既然有两个贝安瑟同在,那么中金零零宫的议事,那个光荣的宣布,是否可心度只有一半?事已至此——多云图已被打死,那一半贝安瑟已经隐蔽,那么宣布中的光荣事业还怎么进行?要不要重谈?”

“想弄清楚!在贝安瑟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当中,有哪一些是同一体参与的?哪一些是分裂之后各自做的?分别是由哪一个?”

“此一绝无仅有之事今日公开了,贝安瑟本人什么心情?是强烈的愤怒还是从容的不迫?往后的日子他怎么过?”

“还有!还有还有还有还有还还还还有,还还还还还还还有有有有有有有有……”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更更更更更更多多多多多多……”

天毁地灭!天地茫然!

纵然发生了这番事,也与我无关!俺没看见,也不曾听到。俺没有知道,此事!俺一点儿也不晓得!

自从人类有了精神以来,每个人都曾经对精神产生过无比的向往。自从有了贝安瑟以来,每个有精神的人都珍藏了一张白纸。一张白纸?那可是最伟大的画面!整个画面就是一个人,这人就是“美丽的白色画中人贝安瑟嗯呢”。

自从发生了“拳击多云图”一案,每一个人都失望了——精神失望。他们把珍藏的白纸扔出来撕碎,撕的粉碎!撕完了往空中扔去,登时,这白色的碎纸片飞满了天空,如同雪花在人间飞舞。白色碎纸片飘落在地上,铺了不薄的一层,就像下过一场大雪。不要等到清洁工人来打扫呵,有哪一场龙卷风愿意辛苦一趟?去把这铺满全球的纸雪片收集起来呵!

疑问在继续:

“生命为何要发生裂变?”

“生命由来为何物?”

“人,为什么生存?”

可怜方伊和孟卓是世界上最明智的人,单独一个,就可以应答所有人,两人智慧胜一人,两个人加在一起,更应该所向无敌,然而今天最终失败了。当疑难问题追问得越来越尖刻时,聪明与智慧无能应答了,他们解析不了,微笑不起来了。

丛华灯怎么想?打开我的微小电视机,给丛华灯见一面,看他怎么说。电视机打开了,出现在屏幕上的并不是丛华灯夫妇,而是图红波。天呢,怎么了,难道丛华灯夫妇的喉管已经被他割断了?我急忙大声问“华灯在哪儿?”图红波看见了我,他很厉害地指着我问道:“你在哪儿?”

我不愿跟他说话,把小电视机关闭。这个年轻人自恃以强盛,必定立即来找我。他用现实幽默的法则让我记起了一个道理:人类社会无论到了哪个年代,都不能排除体力格斗。说的土一点,就是打架斗殴,暴力事件。人们永远都不能排除体格上的强若对比,那些肢体强壮骁勇善战的优胜者,往往享有最武断的发言权,当他挥动拳头的时候,生活向他让步。人们依然记得,在一次总统与总统的当面交涉中,陷入了僵局,智力与语言就像纠缠的蛮丝一样困绕了一切,于是,一位总统向另一位总统伸出了胳膊,然后他们揪打成了一团。大家都知道,他曾是揪打场上的一位冠军,如今又派上了用场,他掀翻了另一位总统,攥住他的领带揍他的脸。结果全世界都看到了,国际大事发生了变化。

我也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包括我们的祖先黄帝,他曾经亲自赤膊上阵。在我懂事以来的成长中,深深地埋下一个念头,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动用自己的体格。我已经打死了多云图和红山人……这些回想,不可以用来解释。如果我说出这样的话,那么谁也不需要听到。

走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妨碍我的,我的自由。我要离开着闹闹的市场,回到我暂住的欧美大院蔷薇园里,那个安静没有骚扰的地方。噫!当我从闹闹的市场上走过时,他们竟然谁也没有看见我,更无人问我或阻拦我,我也没有觉得一点儿拥挤。真是奇怪。

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