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我走在通向华山峰顶的狭窄山路上，游人已经散尽。

天上没有星星月亮，周围也没有灯光，在夜晚，为何脚底下的台阶仍然看得清清楚楚呢？

走到半山崖，我看见前边的山壁上有点儿火光和烟雾，隐约出自一个山洞。走到洞口下方时，洞里突然泼出一团灰尘来。灰尘被山风一吹，纷纷扬扬，我钻到灌木底下以躲避这些灰尘，可是灰尘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一面诅咒，一面揉去眼里的灰尘。睁开眼睛再看时，面前站着一位耄耋老人。

这个老人托着一碗油灯，灯光照着他的脸。看这张脸，咳！真古老稀！象个出土的旧陶器。两只小眼睛从皱巴巴的陶纹缝里瞅着我，久久也不开口说话。无形之中，我的魂魄被这张神不可测的老面孔摄去了，当他托着油灯钻回山洞时，我不知不觉地跟了进去。

老人磨磨蹭蹭地干他的家务活，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懂他忙活些什么。似乎，好象，是在炕头上的碳火里熥馒头。“糊了！”我对他喊道，可他根本不在意，让馒头糊下去，一直到糊透。酸糊的气味熏得鼻子难受。

老人开始吃馒头了，他细嚼慢咽，把糊黑的馒头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也捧着一捧糊馒头让我吃，我坚决不吃，他古板地摇摇头退回了。

吃完了，他托着油灯往里面走去。这个洞很深远，他拖着僵硬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地响到很深处也没有停下，然后又一声一声地响着回来了。

老人再次出来，脸上露出一种表情。借着油灯的黄光，我端详了好大一会儿，才认定他是在笑。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嘴里发出咳咳的响声，我判断这是他的笑声，并且笑得挺厉害。我不理解地凑过去，看那照片——

“啊也！”我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那照片刺痛了我的神经！

那是符号大学第九十六届毕业生的合影！

这是一张曾使我魂系梦牵的照片，记得毕业时，我们的合影分发下来，我只看过一遍，就被一场风暴卷走了，再也没有见过。记得那是一张多么精湛的照片啊！

这位老人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再指指照片上的我，又指指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嘴里嗬嗬地大笑着，声音像刮木板。我夺过照片来，看看照片又看看老人，满腹难言的酸楚，多么荒唐，多么龌龊！他为什么有呢？老人把照片夺回去，用指头指着一个人叫我看，我看他指的是韦懂，我不明白。他又指着自己，我更不明白。

“嗬嗬……嗬嗬……”他大笑着，笑得我害怕起来，毛骨悚然。

“我就是韦懂！”他终于说出话来，从那荆棘密布的嗓子里，嘶哑、古沉。

“我就是韦懂，自从毕业之后，我就开始活命，我要活得比所有人都长寿，我要成为全人类寿命最长的人。我弄来了寿命统计簿，知道所有的人都活过多少岁，我要超过所有的人。自从过了八十岁之后，我每活一天，就超过数万人，过了一百之后，每活一天，就只超过几十或几百个人，从过了一百五十到现在，我才超过几个人，从寿命统计簿上看，比我年纪大的人是越来越少啦。我今年二百零五岁了，该向寿命冠军发起冲刺了，唉！说来也真不容易，这和体育比赛是一个道理，一场决赛，赛过前十名以下的对手，很轻松，挑战前三名，也不太难，可是要同冠军一决高低，那可就艰巨极了，我必须仔仔细细地、全力以赴地活下去，才能赛过他们，成为第一。不过，我是信心百倍的，我会成功的。”

原来这老人是韦懂！自从毕业之后，他就开始了这样的人生追求。他搬来一本寿命统计簿让我看：人类史上，寿命排在第三位的是潮净皇帝格拉苏密，183岁。排在第二位的是龟庄人盘林西尼，202岁。排在第一的是月海关人铁墓山，297岁。现在的韦懂是205岁，刚刚超过了第二名，开始向第一名发动冲击了……多么艰巨！

“等我再活93年，超过了铁墓山，就成了天下第一了，哈哈哈哈……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活命吗？谁活的岁数最大，谁就是万亿人之上，而无人之下，谁就是全人类的至尊，把人世的一切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安瑟老弟，你活了多少岁啦？”

我活了多少岁了！难道我活的年月跟你不一样？四舍五入算来，毕业三十年了，你二百零五了，减去毕业前二十五年的话，你活了一百八十年了。愚蠢的老头，你被这种活法弄坏了，弄完了！一年你当成六年来活？古书上说过，天堂一天，人间一年，是不是人间一天，地狱一年呢？可是人间过一年，你就过了六年，这又从何而论呢？你怕是误入了邪窟？你的寿命统计簿又是从哪儿得来的？记得韦懂是又瘦又高的修长的身材，而现在，却又粗又矮，像个老蟾蜍！啊呀，不好！

想到这儿，我猛地大吃一惊，不好！急忙跳起来跑出洞去。

在洞外站住了，再回头看，洞中微弱一点光，韦懂老头僵硬的身躯几乎不挪动。啊！我亲爱的老同学，韦懂！你已经这样了，这样的苍老了，已经不懂得什么了，却还是勇气十足地啃着馒头，信心百倍地活下去，对了，吃糊透了变成炭质的食物，会使人体逐步炭化，从而永恒不衰。韦懂的身体会逐步从肉体转变为炭质陶或活化石，恐怕永远也死不了，别说赛过铁墓山而成为第一，就是再活一千年，也是有可能。等到将来开辟华山时，人们就会挖掘出这个深埋在山洞里的老怪物，那时他还活着，只是非常僵硬了，小眼睛好几天才眨一下……

再见了……亲爱的韦懂老头，祝福你了，祝福你永远地活下去吧，成为天下的第一吧……成为人类的……至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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