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地下安身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3924

那地狱贝安瑟打倒了生命贝安瑟之后,一个人扬长而去了。他沿着林荫路兜圈子,观赏好山好水好风景,诗兴大发,手舞足蹈,连肚脐眼里都有笑声,悠哉悠哉的,就不用多提了。

大西北神奇公园被剔除了,不过别伤心,它还是留下了痕迹以兹纪念的,那就是八百九十万平方公里的废墟残渣,叫作“园公奇神北西大”。理想大都里的住宅全部毁灭了,只剩下一个“呗吧音乐大厦”,只因为当时贝安瑟在此作阵。如今他后悔不该毁了梦士堡,搞得无处可去,只好来这大厦里歇一歇脚了。抬头一看,发现门庭的字面改变了,写作“呗吧能弄宫室”。

宫室门外是一堆孩子,孩子们正在玩耍,上蹿下跳,开枪打人,叫嚷哭骂声一片,拉屎撒尿,肮脏又混乱,把孩子那种根有的劣性发泄出来,令人做呕。他们看见贝安瑟来了,倒也认识,有的喊“老爷”,有的叫“女婿”,有的开口就骂,并把唾沫吐了过来。孩子们都这样了,没别的办法,只有叱一声:“死孩子!”

进了大厦,不看旁边的乱陈设,只往内深处、富贵处走去。看见一面门,上写“爱嘲我羞房”,觉得很好的,便要推门进去,孩子们扯着嗓子嚷起来:

“里面不可去!里面不可去!”

“为何不可去?”

“里面是我家主人地狱嘲房,正在休息,正在用餐,打扰不得!打扰不得!”

“地狱嘲房?”不就是一直主持与贝安瑟对话的地狱之音吗?找的就是他!看这个自我感觉不错的地狱主人又待怎地!

“地狱的家门就从这儿打开了。”推门进入,这内地里好光博大,上上下下挽衬着荣华富贵的幕布丝绒,编缠了烂漫不绝的纱毛星花,不消多说,这里的装修、家饰乃绝世罕见。一面走一面看,越里面更明亮。挽起一层纱幕来,往里面看去……啊!绵绵毛毯上卧着一个裸体女人!

裸体女人的身边,乱躺了许多死人的尸体,惟她怀中抱着的,还是个半活的,正在抽搐。可惜头裂了,胸开了,脑汁和心脏已被那裸体女人吃去了。她用双腿夹住尸体,一手楼住半边,另一手撕扯着皮肤、肌肉和骨条,嘴里还扯连着一些,大口地吸吮着血液,细细地咀嚼着骨节,正吃的津津有味呢。一截粘猾的肠子从尸体破口拽出来,一拽不断,二拽老长,裸体女人拽扯着肠子挺起身来,忽然看见了贝安瑟,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了。

贝安瑟正在聚精会神地观赏这裸体女人,目不转睛。因为她长得太绝美迷人了。看她那妩媚的身躯,丰柔的肌肤,闻到了女娇的芳香。最美是她的面容呵,眼睛、瞳仁、睫毛、前额、鼻梁、腮颊、嘴唇、耳朵、下巴……她的口里正咬着死人的筋肉,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还有那脖子和肩膀。滴滴鲜血落在胸前的一对乳房上,饱满、娇嫩、蓬挺、耸起来,被她的头发遮住了。嗬!她的头发是翠绿色的,长长地披满了前胸与后背。看她弯弯的脊背,柔柔的肚腹和腰肢,丰厚肥沃的屁股,舒畅饱满的大腿,屈起来的膝盖,和翘起来的脚丫,最迷的在她两条大腿中间,小腹深处,生长着暗绿色毛发的地方,隐藏着什么?哎呀!贝安瑟从绘画中炼就了一双挑剔的眼睛,也从来没见过哪幅画面上出现过如此美妙的女人体,从而最中自己的心意!女人的身体都一样,谁也没有多生一个脸蛋,多长一块肉;描绘女人的颜色都一样,谁也没有使用特别的天外色;书写女人的文字都一样,谁也没有另造文字。可是,就是这一样的一样,造成了千差万别,造就了如此这般绝美的美人来!她看见贝安瑟来了,便停止了吃人肉,睁亮眼睛抬头望着他,满目含情,春潮涌动。哟!这地狱女人的眼睛里,怎么也泛出恳切的爱人之光?湿润润的,妖而不淫,阴而不险,凶而不诈,那情愫正泛了起来,微微透红,芳香激动。看见贝安瑟正凝神忘我地注视着她,情不自禁地羞涩了,腼腆起来,吐掉了人肉,缩起了双腿,用手扶着毛毯向后退坐,退坐到衬布丛中,挽一层绸纱来,略微敷在胸前,只把眼睛来与贝安瑟对视。

“你就是这样,经常活吃人肉的吗?”贝安瑟问道。

“呵,不,不,我只是偶尔这样吃几次,偏巧给你看见了,真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多么清楚明白!这就是地狱之音了。难道,呵呵有名的地狱之音,竟是发自这个妖美的女人之口?

“请问,你,就是地狱嘲房吗?”

“是我。”

“那,那么你就是地狱的主人了?从一开始就对我说话的地狱之音了?”

“安瑟,是我啊。你意想不到吗?你以为我很神秘吗?”

地狱女人的嗓音充满雌性的魅力,早没有知道这声音发自女人的腑腔,就没有在意这声音涔得人心颤抖!

“哦,如此说来……你便是神秘的,地狱女王?”

原来会是这样?啊!这对于贝安瑟来说,是怎样一个遥远的传说?

“那一年……我早早就爱上你了,安瑟,那一年我刚刚降生,我刚一降生就爱上你了,比每一个人都爱你!终于,我看到你来了……所以,别在意中间疏远了多少……”

此话似懂非懂,此话有思无想,然而对于地狱贝安瑟,这一切都不必了,他只相信面临的正是一个妖美神秘的地狱女魔王,她最后一个彻底征服了贝安瑟,当她的嗓子里发出“爱”这个字音时,贝安瑟彻底被感动了,深深地为她躬身,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

“这么说,我们之间用不着再说废话了?”

“是的,不用了。”

“我来了?”

“你来吧,”

噫!无论去问哪个人,谁都会承认,在人的一生当中,最美妙的事情就是男欢女爱,最美最妙,人们诩之为爱情。贝安瑟原本是一个平凡的人,对爱情的奢望有史可鉴,怎奈年少的时候太年少,奔波的时候太奔波,操劳的时候太操劳,迷离的时候,又太迷离。在生活环境里,又总是不安静,被人纠缠,气候不宜,地址不佳,时间不允许,有噪乱骚扰,以至于无情可言,无爱可说。道是这世间的男女情人,平均每人分得一个,我怎么知道属于我的那一个到底是谁?她是准确地降生在我的附近,属于同一个时代?还是一不小心,差远了,远得让我鞭长莫及,或者早我数百年已经去世,晚我数百年还未降生?假如这个女人我无缘相逢,那么在这苍茫人世间找一个差不了太多的,大约般配的,有何不可?可是人生世故多消极,即使在这几十亿人当中寻觅这么勉强的一个,也很不容易,否则,我便不是贝安瑟。几十年来,我遇到过多少人?女孩儿、女狐狸、女慈悲、女冤家、女无声……一次比一次更女,更动情。但是直到从华山的绝壁上飘坠而下,我的追寻以人生的结束而告终的时候,这些爱情从没有甘人心愿,可叹简直是个爱情的无辜之人。没曾想,死去之后,竟然又有一个活动空间,不过,这不是我的,这是地狱嘲房的,是神秘女魔王的,是她为爱情拼搏而得来的,她使我复活。她送我去天外山谷,成全我与真正的爱情中人相会。遗憾!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时,却彼此不领会,不能相认。当蓝色花泯灭之后,安瑟与魔女,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间隙可言?在这儿,再不受那天堂的束缚,不受人间的烦恼,不受生命的限制,不受条件的拘谨,这样才多自在、多开心!我有一个地狱相赠的男儿体魄,她有一个羞煞万物的女儿娇躯,这才是最配合的一对,真配合的一体,今番就在这好光博大的宫室里与地狱女王睡一个销魂!归宿!

让我在女王最迷人的地方,打开一个洞,钻进她的身体内。张开口,吸食血液肉质,穿透宫腔胞膜,疼得她尖声叫喊,浑身颤栗。我被女魔王的叫声陶醉了,被她的颤栗所折服,甘愿把所有的血液精华,全部奉献给女魔,滋滋地流过来,浇灌她开在心田深处的一朵鲜花,花瓣凋谢了,花芯生根发芽,节外生枝。我甘愿奉献整个身体,与她的身体相重叠,拥抱她的心脏,抽打她的肝肠,撕扯她的肺腑,细胞与细胞相挤,血液与血液冲撞,脉络与脉络纠缠,刺激骨髓,咬破嘴唇,塞住咽喉,毛发与毛发编结,织成绳,拧成扣,因为摩擦翻滚而造成的火热,燃烧得像熔炉,把阳根烧断,把女道烫化。双身合为一体,匍匐、滚打、喊叫、呻吟、泪水潸潸流下,汗水汾汾泽泽。这感觉美妙绝伦,非天堂、人间所能寻觅,上下左右,里外深浅,破裂了幕布,撞倒了宫墙,这样的爱情持续三天三夜不肯罢休……

地狱嘲房因为身在地狱,所以不能亲近一个她所深爱的世间男人。但是这女人非等闲,她无法容忍贝安瑟为别的女人相思情迷,更受不了另外的女人占据他的情操,倘若他与谁幸福入对,那便是她最大的忌恨。所以她尽力地狱之所为,莫提多少凶邪妒杀,总之成就了这相爱之好,让贝安瑟睡在身边,相依相拥,同枕而眠。半梦半醒之中,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正如他自己说的一样,他做过许多坏事、孽事,经历了许多耻辱、惭愧,小时侯、长大后,与别人、对自己,记住的、忘了的……这个人物结识了我,以友爱相称呼,并且竭力表现出一种高尚的品格,好让别人敬爱他,在那些难于启齿的卑鄙邪恶的身世中加入令人惊叹的高贵情操,从而组成的人格叫人刮目咋舌,无言以对。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人可以做我学习的榜样……”

贝安瑟听见了她在自语,只是听不懂,便问道:

“你在说什么?喂!你在说谁呀?”

她仍然自语不止:“说谁是一个不被关爱的人,其实正相反,每一个孩子都意欲靠近,单独一个来了,她背后便是无数个妒火中烧。我也本想接近一个我所爱的,但是越接近,妒火便烧得越猛,烧断了思念,烧出了人间地狱的隔阂。从此我只有发狠拒绝男孩,于是人们又说我是个情障,咒我永世娶不得丈夫,然后夺走了我爱的人……直到我看透了地狱,反身做了地狱的主人,从而情愿把自己全部都奉献给自己心爱的人,让燃放妒火的人尽管把自己烧死!爱我的人们又来了,尽管来吧,吃一颗爱我之人,增添一点美丽,吃一颗妒我之心,增添一点美丽,吃一颗……”

贝安瑟伸手抓一把她的绿色头发,把她的脸拉向自己,问道:“你到底嘟囔些什么,嘲房?对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嘲房’?好奇特呀!”

于是这女魔王就坐起来,挽起头发到背后,擦擦眼睛看着人,伸过手来,搭上贝安瑟的肩膀,俨然变成了一副妻子的模样。定定神,顿顿口,对贝安瑟说:

“既然你已经到了我的家里来,又与我做成了夫妻,那我就不必再瞒着你,把地狱一家人的事都对你说了吧。

“我姓‘地狱’名叫‘爱嘲我羞房’,你只叫我‘嘲房’好了。在地狱里,自古以来都是女人当一家之主,男人从来都是做奴隶,每个女人都有一套制服男人的技术,所以男人除了畏葸缩缩地拼命干活之外,就是束手待毙。到了我这一辈上,本该由姐妹姑娘们承袭一家之主的,可是敌不过我的心思算计,一一被我谋害了,逼走了,所以由我夺来了这家主之位。

“倚着女主的地位作威作福,是无人嫌弃的,可我不是为了这个,我生来就有志气,要为地狱改换门庭气象,更新堂宇规模。你尚且不知道地狱是怎样一家人?怎么过日子?先前是否听别人说过,说地狱是专门收敛尸体鬼魂的地方?说地狱是恶贯满盈的地方?你且听我把这话儿说给你听:

“地狱一家的老祖父,名叫生命,老祖母,名叫时间,他们在很早很早以前,世界最初的时候结为夫妇,生下了三个孩子,分别了三个姓氏。一个姓天堂,名上帝;一个姓人间,名地球;一个姓地狱,名魔鬼。本来,三个孩子相互之间是平等的,天真无邪的,但是在生命与时间这一对父母的慈悲培养下,他们逐时逐日地成长,这分歧与差别变愈加显示,越来越明显暴露。到后来繁殖增加到遍及了全世界的时候,其中的纷扰也遍及了全世界,家族更庞大,分裂更复杂。普遍地看起来,说天堂上帝多么崇高尊贵,人间地球多么通俗朴素,地狱魔鬼多么低贱凶恶,这就再也不是当初那平宁和蔼的一个家了。

到我主掌这个家业时,深深铭记这一法则,然后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大搞机构改革,扩大业务开放,选拔人才,修正家法,惩治叛逆,教训人员,提倡男女平等,鼓励开拓精神,驱逐那些无能不会的闲员,格杀心怀二意的叛徒,打破僵局,解散封闭,与天堂、人间达成势力均衡,促成合作,遏制对手,多思谋,常算计,见缝插针,得寸进尺,更新技巧……再也用不着看人家的脸色,受人排挤!……我就不佩服这个歪理、偏心!你天堂、人间可能有的造化,我地狱凭什么不可能?看那大西北神奇公园就是见证!你们造得起公园大厦,我就毁得起公园大厦!休要说我地狱落后半步,若来得及,我还要抢先在你们头里!凡是与生命和时间构成的家业,无论好与坏与多少,只要有,就得分我地狱一份!凡是这世界里有的,我地狱就要有!”

地狱嘲房越说越来志气,眼睛都红了,欲要站起来,贝安瑟伸手将她拉住,说:“还有,有一个叫贝安瑟的人,奔波无落处,不知该投入天堂、地狱还是人间才最好,被你看见了,就不分好坏,一把拉过来——拉个男人回家做丈夫!这就是你啊,嘲房姑娘!”

“贝安瑟!”这女魔王又坐下来,双手紧紧握住贝安瑟,“安瑟,亲爱的,你来看着我,紧紧地看着我,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着我,然后告诉我,我长得美丽吗?我做了你的妻子了,我令你心满意足吗?”

“安瑟当然心满意足!当然!!当然!!!”

贝安瑟激动地叫了起来,嘲房高兴地流下了眼泪。

爱情在这儿。

“我拉你来地狱,不只是让你做我的丈夫,我还要你做地狱的主人。”

“这又是怎么一个说法?”

“为事实着想,现在正是一个大不平凡的时代,地狱应当在这个时代里大有作为。嘲房虽然有志气,但不如安瑟有激情;嘲房虽然很聪明,但不如安瑟有天赋;嘲房虽然很美丽,但不如安瑟有魅力;安瑟学问高、见识广、人缘好、门路多;安瑟体格强与嘲房体格,能力比嘲房丰富,安瑟如果做家长,远远胜于嘲房做家长!”

“你说,把地狱的家长王位转让给贝安瑟,给我?”

“是的,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在你没来之前,在你来了之后,我想的就是这样,你晓得嘲房可是想得到、说得出、做得来的地狱女魔王,不虚伪、不犹豫、不罗嗦、痛快利落!”

“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你怎么回答?”

“那!那就让我蹦起来回答你,好吗?我能蹦多高就蹦多高,行吗?”

“好啊!行啊!你快回答我!”

“我一百个同意!一千个同意!一万个同意!一亿个同意!我答应啦!”

哎呀,怎么这般开心!这等好事!地狱女忘想好了,要把家主之位让给我,我不用想,只要痛快地答应了,就行!从今往后,贝安瑟摇身一变成了地狱的主人公了,该称呼我地狱大魔王了!哎呀,怎么来了地狱之后,竟然这么多开心,这么多喜事!对,把着开心说给嘲房听:

“嘲房!我真高兴!你看,自从来了地狱之后,竟然这样好的不得了!要身体,便有最精盛的身体;要礼物,就到天外山谷里找到礼物;接着,又要来了神奇的功能;又在一夜之间玩了好耍;现在,又在宫室里娶了个绝色美人做妻子;又万万没有想到,还要做个地狱大主人!”

“哼!你只知道得意,却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困难,争吵有多残酷!叫骂有多激烈!”

“这又说的是什么?”

“只因为你是个外姓,不合地狱的家谱,我们这里从来无有‘贝安瑟’一说;你又是个男身,不合家中规矩,家里从来没有男人做主的先例;再说,你人生之时,与地狱积怨太多,旧帐太厚;此外,大小的争议又更多。”

“那又该怎地?”

“一是我执意坚决,要改女尊男卑之陋习;二是赐你复活的这具精盛的身体,虽然又是一个贝安瑟,但全部都是从地狱中养成的,这与从前那些积怨和旧帐都无关了;三是我娶你为夫,结为配偶,成了亲近的一家人;四是你须改了姓氏,改姓‘地狱’,名字应叫做‘地狱贝安瑟’,五是你的性格、人格、体格、天资尽人皆知,正是一个地狱人物的好材料;六是你已创建了奇大的功绩,一夜之间,把‘大西北神奇公园’改写为‘园公奇神北西大’,此功古今罕见,个个佩服;七是家业所趋,时势应当如此,当仁不让;八是我仍然有办法制服你,置你于死地,叫你服服贴贴……既然如此,也就讲得通,做得成了,由你做地狱主人。这都是我努力争取得逞的。”

“好是好,可我不会料理家务。”贝安瑟思忖道。

“这不难,料理家务由我来做,你只要树立家长作风,建大功奇业,呼啸作为,不必为细节操心……”

“既如此,那还有……”

“是这样……”

这是在“呗吧能弄宫室”,“爱嘲我羞房”的洞天府地里,贝安瑟与女魔王一见如故,亲密无间,一心一意,配为眷属,促膝交谈,定下了今日之后的居家大计,女魔王把家主之位承让与贝按涩,贝安瑟甘愿接受。莫忘了这是在地狱之中,看得见他们恩爱幸福。女王用手轻轻拭眼泪,拭下几滴泪珠来,泪珠在手指上一捻,干净了,剩下一点儿闪闪的结晶。她把结晶搓一搓,结晶变大了,拍一拍,结晶长起来,晃一晃,结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宝剑,耀眼闪亮。

“这剑,名叫‘统一变形晶体宝剑’,是地狱的立家之宝。地狱的老祖因为有了这柄利刃,才得以开辟生存的空间。她可以随心意而变化形状,随时机而启动功能,可以反击辐射,可以敲动裂变,无论是在远古、当今还是未来,它都能够应时而变,能攻善守,真正是一件开创家业的绝好武器,今日,因为你要做地狱之主了,所以,我把它放在你手中。”

贝安瑟接在手里,挺一挺,长余一丈,好一柄锋利的长剑!弹一弹,刚健健、颤悠悠,劈劈削削,那锋芒简直不可比拟!安瑟喜不自禁,摇一摇,顿一顿,长剑缩回来,只有二寸长短,握在手心里,担在耳朵上,或含在口中,或掖在鞋里,塞进衣缝里,总无个妥当之处,藏不起来。因而嘲房说:“看你没有可放之处,还是由我来替你收着吧,你待用它,随时可以向我来取。”

“正是正是!”贝安瑟闻听,立刻把剑递还嘲房,“你知道,安瑟本性是骄纵任意惯了的,不耐心小事情,说不准一时丢了忘了,那怎么好?这物平时用不着,只到急了才拿出来。有句话说‘夫唱妇合’,丈夫唱歌,媳妇配合,这剑还是由你保管了,免得出错。”

嘲房接了过去,这次她不再噙在眼睛里,而是拔一根绿头发,折来拧成丝绳,拴住小剑,挂在脖子上,小剑垂在胸前。噫!这芳香稣润的胸脯上,挂了这柄小剑,恁地更美了!二人笑逐言开。

安瑟、嘲房二人携手同出,呼唤地狱一家大众。原来这嘲房魔女在地狱之中美得无极,从来不用衣服装饰,不用搽饰涂抹,更不用珍珠宝贝的饰品,她从不化妆。今天因为嫁了人了,所以在胸口挂了一柄小剑当作项坠。最魔的还是她的一头浓绿色的头发,光泽碧亮,长长地披在身上,垂到地面,被风一吹,千丝万缕飘飘飖飖,浮飞散撒,就是啊!早年听说过的谣言、传奇、聊斋、鬼话果然不假,她就是那个走出洞来的妖精魔女,吸血害命的观音菩萨。每逢她这样当风呼唤,地狱里的子民便哄涌而出,拜服在他的脚下。

家主承让的仪式开幕了!出来一个似有千年之老的女婆子,她名叫“地狱下墓”。她挥舞一把长长的勺子,舀了血水泼在地狱子民的身上,把他们驱赶成一个圆圆的大圈,这叫做“血浇子民”,“驱逐出境”,她在一块平地上,用手扒土,堆成一个小坟,这叫做“无尸之地,扒土成坟”。

下墓女婆年已古稀,但是声色俱厉。她从嘲房手中抓过利剑,发一声凄厉的长啸,把剑抛向空中,利剑哗哗地响,闪着寒光翻滚下来,老女婆伸出鹰爪一样的手劈空抓住了,那手上尽是劲儿,挥剑往石头上猛砍,“喀嚓”一声,石头端了,这叫做“开天辟地”,“一刀两断”。假如利剑下落时没有接住,那就叫“青黄不接”,假如石头没有断开,那就叫“金石不开”。

再取一个人头骷髅,将利剑从顶门插入,从下颌插出,这叫做“死路一条”,再把那长勺的柄儿,从左眼洞插入,从右眼洞插出,这叫做“为了吃饭,望眼欲穿”。把这叉起来的十字骷髅架支在坟前,叫做“支撑门户”,又端一个大盆来,置于坟前,灌满血水,直灌得血水往盆外溢出来,这叫做“血海无边”……

这就是地狱的家徽,正是每一面旗帜上面画的,蓝天绿地中间一座黄坟,坟前一只血盆,一个用利剑与饭勺交叉而成的十字骷髅架,哦,地狱大家族的悠久历史与人类同样渊源深厚,文化传统又是书写不尽。

下墓女婆儿用齁厉的老声诉说着含义,摆好了家徽,然后对贝安瑟叫道:

“地狱贝安瑟!你过来跪下!跪下!跪在坟前,吃一口人头,喝一口血汤,吃三口人头,喝三口血汤,剩下的血水浇在身上,沐浴更衣,取了那长剑去,把长勺还给我,从此之后,你就做了第一代地狱大男王!”

“跪下!你过来跪下!”老女婆吼叫起来。

可是贝安瑟哪里肯听她的摆布?他盘膝而坐,态度安详,观看这下墓老女婆拙劣的表演。当那些嘶厉的叫声刺耳时,就用手指把耳朵眼按住。嘲房女王过来搀扶他,要他听从,他反而把嘲房拉倒了,让他也坐下,再把脊背依靠在她身上,女王成了他的活椅子了。

“安瑟只要当男王,不愿来跪下,只要当男王,不愿吃喝那些东西,不愿洗那番澡。”

下墓女婆暴跳如雷,她蹦了起来,张牙舞爪。那贼亮的眼珠快要瞪出来了,那鼻子喷着蓝气,那嘴里的牙齿,可以咬碎铁石,那紫皱的面皮,秃了顶的头发,此时夕阳西下,她的紫色身影挡住了夕阳。这个枯瘦的恶鬼,她都吼叫了些什么?她是哪里的口音?

“劈嚓嚓,破啦吸溜!呜滋吧嗒,叽叽嘎嘎、嘶哑哑……”这齁厉的老声叫得甚紧,老女婆在骂人了?腥臭的怪味从那嘴里发酵出来了,她拿勺子舀了血水,向贝安瑟泼过来了,抓把黄土,向他撒过来了,连哭带骂地扑上来了。四边周围的,又是那群死孩子,他们开了眼界了,欢叫起来了,看我们的热闹!助她的威风!

行了!算了!罢了!够了!老地狱老墓女老女坟呀,俺贝安瑟用不着这番巴数,这种咳嗽!贝安瑟只要抬起脚来,再往下一落,就叫做迈了一步,你老狱女管得着?呸!得了罢,俺贝安瑟开路!

“安瑟!等一等!”嘲房女王叫起来,她截住了贝安瑟,不让走,又回头指着那老女婆,喊道:“……”

她的喊声被老女婆更暴烈的叫骂声淹没了,老女婆蹦跳、跺脚、掐着腰、甩着头,指着女王的鼻子破口大骂,口味如屎一般臭。难道她的娘家人姓厕所,小名吐口痰?

女王被激怒了,她冲上前,从骷髅头上夺过那柄宝剑来,照着老女婆的头“喀嚓”就是一剑,从头顶一下劈到肚子,把老女婆给劈开了,那齁噪的叫骂声一下子停止了。

接下来,是大家静静地站着,看这死了的老女婆怎么办。她倒了下去,那劈开了的尸体并不流血,也不冒妖气,只是那么瘫了下去,开始变得萎靡、软缩,本来紫黑的颜色,也渐渐变浅了,变成了淡紫色、浅绿色。尸身缩得越来越小,只有那么一滩儿,也不是尸身了,而是一滩浓水。浓水又化成稀水,最后渗进了地下,干结在草叶上。从而,这个在地狱里叱咤了多少年头的地狱寡头,消失不见了。难道她只不过是窝囊人呕吐的秽物?

“老墓女就这样消失了,她去哪儿啦?”安瑟问魔女。她理屈词穷,回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老墓女消失之后去了哪儿,她的学问不够高,她读的书还太少。噢!这不只为难了地狱和它的女王,也为难了天堂,为难了人间。人生在世上,恶极而死可以下地狱,在地狱里再恶极了,再要死,那么死到哪儿去?哪儿容得下?

噢!你到地狱来一下,自己看一看,亲身试一试,原来如此。

这不再是传说中了,不再是凭谣言可以惑众,只要你肯弯弯腰,低低头,皱一下眉毛,或者转一下眼珠,伤一次脑筋,扮一个鬼脸儿,你就可以落到地狱里来了,何必再循规蹈矩,死一次身子,埋一个坟,办一个仪式?不必了,那样不必了!这地狱,只要你肯来!是这样的,只要你肯来!

夕阳渐渐落下去了,子民和孩子们已经散去了,天色渐渐黑下来,这里只剩下了嘲房女魔王和地狱贝安瑟。嘲房捧起那柄剑,献给贝安瑟,贝安瑟接过来,却又无话可说,试试捏捏,又塞到嘲房手里,由她拿去。然后两人对坐着,默默相视,许久无言,心里却都已明白:往事已经往事了,模糊已经模糊了,而今夜,有你我,长夜难眠,今宵无梦……像一首送葬曲,像一束度魂歌。

在人间穷途末路,在天堂缘断情销,惟独在地狱里绝处逢生,渐入佳境,愈感恩情。在园公奇神北西大的万里废墟上,有一座呗吧能弄宫室,完好无损,在这宫室里,贝安瑟结束了为生命的辛苦追逐,安下身来,成一个家,为地下魔女所卿倾。朝夕更招之,你我客早期,出入无宁夜,别来更情滋……不久之后,嘲房魔女为地狱贝安瑟生下了一窝小孩,一窝又一窝,取名字,就叫贝贝、安安、瑟瑟、呗呗、房房、嘲嘲、宫宫、奇奇、神神、小嗯嗯、小呢呢……为了不惹贝安瑟生气,她把孩子们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漂亮的衣服,像他们的爸爸那样,从小就培养成凌驾于万人之上的自尊。“让他们踢足球去!”这是贝安瑟的话,给他们换上短袖衫,大裤头,长统袜,足球鞋,让他们到广阔的草地上踢足球。“让他们都去,不论男孩女孩,都不许在房间里养白了,学傻了,都到草地上踢足球去!”

“如果你不爱我……”这是嘲房魔女对丈夫的警告。自从她做了地狱贝安瑟的妻子之后,她竭诚忠恳地侍奉他。但是她像每一个女人一样,害怕有一天丈夫会“弃我去”,“变了心”。所以她说:“如果你不爱我,我会把你撕碎了的,抽筋剥皮,剁成肉酱,我会吃掉你,连骨头牙齿头发都不剩下的!”可是,贝安瑟非常爱她,疯狂地爱着她,爱得变成了纯粹的虐待狂了,毒打她,蹂躏她,践踏她,把她扼倒在地,踩着她的脖子,捶他的脸,勒她的骨头,刮她的皮,她善于琢磨她的习性,摸透她的门道,生着方法和手段折磨和玩弄,常常把她搞得半死不活的。她那满头浓密的绿色长发,不久便被贝安瑟撕扯零碎了……像这样,她永远也不反抗,软软弱弱地忍受欺负和凌辱,除了嘤嘤地啼哭之外,不做一点儿的违拗。

地狱贝安瑟的凶狂达到了极点。自从做了地狱主人之后,他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和权力,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碍他的好奇心了。他的好奇心非常多,因此经常到世界各地去游荡。身边总是追随着那些孩子们,他们才真正是地狱的凶恶所在。只要安瑟大爷说一声开心,他们便撒野没商量,造反不讲理。那不只是凭杀人放火、疾病灾难就可以概括得了的,那是全部的恐怖所在。安瑟大爷开心了,说:“呸!上帝那老儿童,再好再好,也没能让所有人都拜服他,看我们地狱魔鬼,却叫每个人都心惊胆战了!”当初,安瑟有个取名字的癖好,至今没有忘干净,因此又给自己填了许多新称谓:“反天大男王”,“第一功能真君子”,“无比最难人”……不胜列举。这癖好也传染给了孩子们,他们也自作聪明地加了称号:流毒公子、贪污同志、烧烤大哥、艾滋女郎、作弊才子、剽窃少年、冒充娘子、虚伪先生、拐卖客人、上当朋友、哭泣小妹……谁有工夫数落呢!

呵啊,你看,新版的地狱王族是怎么侵犯人间的!他们知道攻克城市是下等策略,所以选择侵害人的心灵,所以能够事半功倍!他们挖掘每一个具备凶恶心肠的人,为每一场灾难打开通道,为所有的暴虐提供方便!哦哈,你去看啊,人类正在这个世纪里遭受涂炭呢,已经变得到处都是哭声和哀号,只有笑容才是狰狞的,每一个大街小巷,每一个门前窗外,都布满了肮脏与污浊,臭恶与丑陋熏陶着每个人的视野,狼籍复狼籍……呵啊!高兴的地狱大男王欢笑了,说:“哈啊!因为有了我贝安瑟,人间就该有此一劫!”

哈啊!上帝身边的天使们,已经被撒野的死孩子们拔断了翅膀,没有一个能飞起来。上帝被围堵在家里,愁苦无援。他的家里原来有一场永远不散的盛宴,现在只剩下残渣饭汁了,都已经馊臭,有老鼠和苍蝇在争食,不再有一个人影……

路过“西噪梦士堡”旧址的时候,这地狱贝安瑟忍不住逗留一会儿,模仿一下往日的踱步。不料踱着踱着,踢出一块翠绿色玻璃来。拿起来看,他认得,这就是梦士堡玻璃墙上的一块。玻璃墙已经粉碎成末了,却为何剩下了这一块?把它带回来,交给磨洋工,因形而制,磨成一个扁圆球,镶上一轮金属边,装上一个木把柄,她就成了一个放大镜。透过玻璃,可以观看精微细小的东西,清清楚楚。偶然有一次,拿它来看远方,前里之外的景色也看清了,原来又是一个望远镜!于是爱不释手,有事没事地举起来望几眼。

这一次,他又瞄来瞄去地看远方,忽然有一处地方让他看了眼热心跳,待闪过去不看,却又眼睫毛突突地跳得厉害,特不放心。只好再举到眼前认真张望,隐隐约约,那远方有座巍峨的高山,越看越清楚,那山路上有一个正在行走的人。

道是天下人众之多,走过多少也不在意的,只是这一个太扎眼神,太刺情绪。仔细看准了,那不是别人,是生命贝安瑟。自从被地狱贝安瑟摔破了头颅,又被湖边隐士医好了之后,他就一个人信步长途往远方走路去了。这时正走在崇山峻岭之间。

“那厮物还活着!”地狱贝安瑟大声骂道,“他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

孩子们围上来,他又大斥孩子们:“养了你们干什么?怎不早早杀了他?只要他还活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宁!留他在外面乱走动,早晚给我惹麻烦!”

“爷爷莫生气!因为此人生命力太旺盛,此人与您是同一个人,孩儿们都靠近他不得,所以下不了手,没了办法。”

“爷爷手里有把‘统一变形晶体宝剑’,可以亲自杀了他!”

贝安瑟拿起玻璃镜再看,远方那高山清楚极了,那个正在行走的生命贝安瑟也清楚极了,一步接一步,一步接一步。他举手擦汗,他踩倒了草丛,他随风声而唱歌,还有小鸟落上了肩头……

“这厮物可恨!这厮物可恨啊!”地狱贝安瑟暴怒了,举起玻璃放大镜,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脆响,放大镜被摔成了碎块。然后,贝安瑟跑到“爱嘲我羞房”,从嘲房姑娘怀中抽出那口如意变形的晶体宝剑,回身冲出门去。姑娘问他一声“去哪儿?”他顾不上回答,朝着他看见的那座大山的方向,一路狂吼着飞奔而去,去扑杀那个在高山上行走的人间异己去了。

后来,嘲房女魔王起身来,出来寻找贝安瑟。他不见了,只剩下地上的碎玻璃块。魔女捡了起来,带了回去。那玻璃碎块晶莹剔透,像是碧绿的冰晶。魔女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每每想起贝安瑟,便拿出来看一看,见物如面,忍不住泪如雨下,作诗作歌,寄以相思。因为自从地狱贝安瑟这一奔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这摔碎了的玻璃镜块,竟然成了最后的遗物,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