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捏着那枚铜钱，对这客店大堂的灯笼照了照，外面是圆，里面是方孔，烛光通过方孔照过来，显得很明亮。

可他翻来覆去看几遍，还是看不出来，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就只好先收进怀里。

他抬起手，见掌心那三个小孔，向外流出黑色的血滴，心下暗暗佩服老伯伯的手段，只是那么轻轻按动两下，也不用什么药膏，之前因为运功而散发到整个手掌的血煞针毒，就向掌心汇拢，从三个小孔倒流了出来。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手段，肯定跟内功境界关联极大，还不是他现在能够弄明白的，索性就闭口不问。

男孩偷偷摸摸的来到老头子的屋里，见他躺在床上，也不管他是真睡还是假睡，趴在床边上，就开始说理：“老伯伯，我觉得吧，今天这事儿，我还真得给你掰扯掰扯。

首先，咱先说说卓先生立下的那些条例，到底算不算规矩......”

男孩唠唠叨叨，先说姓卓的那个男人立下的规矩，再说霍家父子和那血影门老汉谁对谁错，最后说自己出手是不是应该。在最后的最后，还专门解释：“老伯伯，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体魄强的很。今天那老汉拍了我几掌，我除了当时有点气闷，后来气息一转，就没啥感觉了。当然，那老汉用毒针刺我，还得谢你给我解毒嘞。”

经过数月，重病之躯已经转变为无暇体魄而不自知的男孩，说完，也不管躺在床上装死的老头子回话，欢喜的去了。

男孩回到自己房间，从包裹里取出一大包银子，塞进怀里，然后走出了客店。

此刻已经过了亥时，江湖人大都已经散去，小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以及隐隐从远处传来的叫骂声。

男孩沿着客店外面的这条小街向西走，走出小街，又在附近街道上转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找到那霍家父子。

他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不远处一家饭馆外的牲口槽子边上露出来，虎头虎脑的，不是霍家那麻衣男孩是谁？

“小哥哥，这儿。”麻衣男孩轻叫一声，快快的向男孩招手。

男孩一笑，跑上前去，他还没开口，麻衣男孩当先紧张的问：“打赢了吗？”

男孩点头笑道：“那老家伙打不过我，就用卑劣手段，然后我家老伯伯就出手，废了他的武功，斩了他的寿命，让他只能再活十年。”

麻衣男孩大喜，伸出小手，向男孩竖起大拇指，赞道：“小哥哥，你真厉害。”

男孩一笑，问道：“你爹爹呢？”

麻衣男孩道：“在棚子里，他昏过去了。”

饭馆人来人往，有些人牵着驴马骡子，总要有个安置牲口的地方，让这些牲口喝些水，吃些草料。因此，饭馆外面，一般都会搭建一个木棚，里面安插些马桩，放置几个牲口槽子。

男孩随着麻衣男孩走进木棚，那麻衣汉子就躺在一堆草料上面，已经昏迷不醒。男孩上前，摸摸麻衣汉子的额头，触手滚烫，就像麻衣男孩道：“你爹爹受伤很重，已经开始发高烧了，必须立马去药铺找郎中医治才行。”

麻衣男孩低着头，道：“我们出门的时候，就只有一两多银子，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大子儿，瞧不起郎中。”

男孩笑道：“没事，我有银子。”

“嗯！”麻衣男孩点点脑袋。

二人把麻衣汉子扶起来，放到男孩背上。男孩体魄强健，又有内功支撑，个子虽然还没有长成，力气却不小，背起麻衣汉子绰绰有余。

男孩背着麻衣汉子，带着男孩，在两条街外，找到一家医馆，就走上前去拍门。

不一会儿，门内灯火亮起，传出脚步声，接着门缝一暗，想是里面的人，趴在门缝上，向外看了过来。

男孩道：“先生，我家大人腿上受了伤，请您给看看。”

门内传出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小英雄见谅，我们药铺的郎中今夜不在，可诊不了病。”

药铺里的灯光一暗，再无声息。麻衣男孩问：“小哥哥，怎么办？”

男孩道：“我们再去别处看看，这小镇紧靠着奉都城，不会只有一家药铺。”

二人转身，沿着街道继续走，见到路上行人就问，过了小半个时辰，在四五条街外，找到了另一家药铺。

二人上前拍门，结果得到了同样的答复，郎中不在。

男孩明白过来，这小镇药铺里的郎中，不是不在，而是见他们三个都是江湖人打扮，既瞧不起，又怕惹麻烦，根本不给他们看病。

麻衣男孩委屈的望向男孩，男孩含蓄一笑，道：“我家老伯伯说过，当道理讲不通，就是用拳头的时候了。”

他面向药铺正门，继续道：“老伯伯隐约跟我提过，做郎中这一行，很讲究‘医德’这两个字，无论患者品行如何，都要尽力去救治。

所以这两个药铺里的郎中，就不是合格的郎中，稍微整治一下，也无可厚非。

再说，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作甚？”

男孩最后一句，语气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一脚揣在药铺门上。

混元内功何等强劲，男孩又没怎么收力，药铺门板轰的一声崩碎开来，二人眼前，立刻变得空荡荡的。

虽然吹灭了灯，却还在大堂，等着男孩三人离开的老郎中，险些被崩飞的门板碎片砸中。惊魂尚未安定，转眼一看，药铺的大门没了，只剩下跟门轴连接的几块板子，吊在半空，在夜风中摇晃，老郎中气得险些吐血，颤抖的手掌指向男孩，大骂道：“江湖恶徒，无法无天。奉都城内，就有朝廷高手坐镇，你们也敢强闯家宅？”

男孩哼的一声，冷冷的道：“你一个郎中，却见死不救。我不硬闯，难道还任由我家大人病死不成。你要想去叫奉都城的朝廷高手，可以看看，是那个高手先来，还是我能先打死了你。”

老郎中被气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白，可震惊于男孩小小年纪，武艺却如此惊人，可能那奉都城的朝廷高手，也很难降服这小妖孽，又摄于男孩淫威，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只好退一步，怒吼道：“患者可以留下，你们两个小子，给老夫滚的远远的。”

男孩撇嘴，道：“这可由不得你。”带着麻衣男孩走进药铺大堂，径自找一个隔间，把麻衣汉子轻轻放在床上。

老郎中虽然对这些不讲道理，又粗俗邋遢的江湖人，很是厌烦，可行医大半辈子，眼见病人已经躺在隔间，还真狠不下心不去医治。他走上前，摸了摸麻衣汉子的脉象，看了看麻衣汉子大腿上的印痕，冷冷的向男孩道：“大腿骨断了，要想治好，必须先接骨正骨。到时候，你家大人，一定会疼醒过来。你要是觉得老夫在伺机报复，那还是先一掌把老夫打死算了。”

男孩笑道：“小子以前恶病缠身，常来药铺就医，看得多了，就了解一些。所以老先生不用顾忌，尽管下手治病。”

老郎中嘿嘿冷笑一声，转身去那接骨正骨的器具和药膏。他递给男孩一块麻布，让男孩叠成成条，压在麻衣汉子嘴里，免得他咬破自己的舌头。

接着又让男孩按住麻衣汉子上身，老郎中这才伸手在麻衣汉子大腿上捏按几下，找到腿骨断裂的位置，然后双手按在麻衣汉子腿上，用力一拉一按，麻衣汉子大腿咔嚓一声，从触目惊心的曲折，基本变回了原来的形状。

麻衣汉子闷哼一声，疼得醒转过来，全身肌肉紧紧绷着，转眼间全身都冒了一层冷汗。

男孩死死压住麻衣汉子，不让他坐起来，道：“霍家叔叔，郎中在给你接骨，你忍着点。”

麻衣汉子头脑清醒过来，点点头，躺下，果然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老郎中在麻衣汉子腿上捏动几下，摆正骨位，就开始在断骨处涂抹药膏。而麻衣汉子已经痛的昏死过去。

男孩见这老郎中，手法娴熟，干净利索，医术是没的说，虽然看不起他们江湖人，性情也太迂腐，可毕竟没有见死不救，说到底还是个好人，就放下心来，拉着麻衣男孩，走出隔间，免得打扰老郎中治病。

麻衣男孩两只小手举的高高的，竖着大拇指，看着男孩的大眼睛里都是崇拜，小声道：“小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男孩拍拍他的脑袋，笑道：“等你练成了武功，也能这么做。”他想起一事，问麻衣男孩：“你爹爹传你武功了吗？”

“我快要练出内劲了，不过我爹爹说，我家的内功心法不好，我撑死了也就跟他差不多，练不到小成境界，成不了高手。”说到自己快要练出内劲，麻衣男孩一脸的自豪，不过说到后面，就又沮丧了起来。

男孩点点头，想了想道：“我修炼的内功法门很厉害。不过那是我爹爹专门留给我的，连我爷爷都没有修炼。前些日子，我病得快要死了，就把练功法门传给了身边的一个家伙，让他练成之后，继承我家的家业。

可是现在我身体大好，情况就又不相同，不能传给你了。”

见麻衣男孩小脸上满是失望的神色，男孩伸手一敲他脑壳，笑着又道：“不过，我家老伯伯脑子里全都是武功秘籍，内功心法也一定有不少。我这就去给你要一本，至少也要让你能练到七品一流境界才行。”

说完，小声安排麻衣男孩，在那老郎中面前，怎么横，就怎么来，千万别示弱，不然非被这死板的老头儿给赶出去不可。

麻衣男孩点点脑袋，坚定的嗯的一声。

男孩走出药铺，向客店奔去。来时背着霍家汉子，又不知道路径，走到这药铺，着实费了不少时间，回去时一个人轻装上阵，盏茶不到的工夫，就到了客店。

他偷偷摸进老头子的房间，晃晃老头子肩膀，轻声道：“老伯伯，醒一醒噻。”

老头眼皮下面的眼珠微动，显然已经醒了，可一翻身，面向里面，理都懒得理他。

男孩笑道：“老伯伯，我知道你已经醒了，跟你说件事呗。”

老头大怒，坐起来，吼道：“今儿个这一夜，还让不让人睡了？”

男孩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刚才我去见了霍家叔叔和霍家弟弟。现在大秦江湖到处都在打架杀人，他们父子武艺不高，行走江湖挺不容易。我想咱们既然出手帮了他们，不如帮人帮到底。

老伯伯以前不是说过一句话，叫做‘受鱼以渔......’，还是什么玩意儿的，咱们只要传给霍家弟弟一门厉害内功，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了。

老伯伯，你说是不？”

老头斜睨着男孩，没好气的道：“那句话，叫做‘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这岂不是要拿着老子的东西，去做好人，卖人家人情？吃力不讨好，老子不干！”

一脸鄙夷的撇撇嘴，倒头就睡。

男孩知道老头的脾气，既不脸红，也不尴尬，开始讲述如今江湖的险恶，和霍家父子的铮铮铁骨，准备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法子，说服老头。

老头见男孩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起身怒道：“老子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这辈子遇到了你们这对父子。

臭小子，听好了，内功心法，老子只说一遍，能记住多少，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男孩灿烂一笑，道：“好嘞。”

老头唉声叹气的仰头望着屋顶，男孩知道他在想传授哪门内功，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一会儿，老头双手揣进袖口，懒散的道：“既然你跟那霍家小子都是秦国人，老子就传你们一门秦国当年很有名的内功法门。这门内功心法，是当年寒山派嫡系弟子，练习‘怒海千叠浪’神功之前，一定要修炼的内功，也是寒山派最厉害的内功心法。

当年啊，老子听说这门内功贼厉害贼厉害的，好奇之下，就专门跑来秦国，找到寒山派掌门杜泽明，让老子瞧瞧这门心法，到底有啥不一样的地方。谁想到，那小子死活不同意。

没办法呀，老子只好想其他法子，就跟他打了个小赌，他要是赌输了，就把那本内功经文给我瞧。结果他就输了。

老子拿着经文翻了翻，结果一不小心就记住了。

现在寒山派已经没落，这部经文早已失传，我把它传给你们，也无所谓啦。”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心里不得不腹诽，人家的镇门内功，凭啥给你看？这个“赌”字，是不是换成骗，更加符合当年事实？还有就是，“一不小心”三个字的准确性，是不是也有待商榷？

不过他现在有求于人家，也不好意思问出来，只好含蓄一笑。

老头当即把寒山派那门“龙炎诀”说了。男孩记心本来就极好，对内劲行走法法门又很了解，只听一遍，就记熟在了心里。

男孩跑出房间之后，老头没有躺下继续睡觉，而是看向了窗外。

在男孩窗外，隔街的那个房间，本来应该已经熟睡的那个满脸胡渣的汉子，忽的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好似无声的鬼魅一样坐起身，然后从床边包裹里面取出一个铁盒。

这铁盒四四方方，一寸来厚，做工精良，一个侧面上并排排列这两个钥匙小孔，里面明显有着厉害机关，要是强行毁坏，出动机关，一定会在铁盒被打开之前，自动销毁里面的东西。

满脸胡渣的汉子，从头发里，和口中内牙外侧，各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分别插进两个钥匙小孔，一个向左转动半圈，一个向右转动两圈，原本严丝合缝的铁盒，就咔嚓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这铁盒里面放着三样东西，一支狼毫毛笔，一方小小的砚台，和一本薄薄的书册，上书“丞字密档”四字。

要说四大王朝，以及各地诸侯属下，最为神秘的组织是什么，自然非“天丞令”莫属。虽然各国国力强弱不同，“天丞令”规模，以及战力会有不小的差别，可体制却基本相同。

一般天丞令治下，都分为“天字”、“丞字”两门，丞字门主修武功法门，都与潜行追踪有关，负责搜集领地之内的各种情报，天子门主修杀伐，负责铲除奸佞，朝廷毒瘤。

在前朝，无论是江湖中有资格知道天丞令存在的高手，还是朝廷贵人，都把天丞令称为“条客”，其中天字门叫大条客，丞字门叫小条客，掌管天丞令的都督叫做老贝子。

这三个称呼，当然有些骂人的意思，因为天丞令查的都是江湖有名的高手，杀得都是朝廷官宦贵族，人们在背后啐他们一口口水，暗地里骂两句，自然也就不足为怪。

天丞令历来神秘，人员都有谁，如何布置，都掌握在天子、诸侯自己手中。据说，知道秦国天丞令都督大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的人，就算在整个秦国庙堂，也不超过五指之数。

当然，在秦国之外，也并不是没有人见过这个秦国天丞令都督大人，比如老头子，就经常叫他“藏头露尾的家伙”。当年，二人在秦国与巴伦旧地交界地带交手，老头子打出三拳，这位都督大人都没有被打死，就足以证明他的武功已经十分惊人，恐怕还要在当代秦侯之上。

这满脸胡渣的汉子，自然就是秦国天丞令，丞字门中的一人，官名“执令”。丞字门武功战力，不如天字门，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可这汉子胆敢在这江湖混乱之际，一人前来奉都城外的小镇，并能一语道出霍家汉子和血影门老汉的内功底细，武功之高，自然不必多说。

汉子掀开密档簿册，上面罗列着一个又一个威名赫赫的江湖高手的性命，性命后面，用小字写着或详细、或简略的人事备注。其中一个名字，单独占据一页，叫做“秦好汉”。名字后面的人事备注，大事小事十分详尽，显然天丞令对这人十分重视。

备注最后一句只有六个字，却下笔极重，“四月下旬，入微。”

汉子端起床头小案上，那杯之前似是无意，实则有意，放在那里的茶杯，往小砚台里面倒入几滴茶水，研好墨，润好笔，想了一会儿，准备下笔，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记录留档。

可就在此刻，他握笔的手掌，却是忽的一僵。

汉子转头一看，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缺了一个门牙的老头，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老头也不理会汉子，伸手拿起铁盒里的丞字密档，翻开看了几页，有些奇怪的道：“呦呵，你们秦国天丞令，最近对秦国江湖看得挺紧呀。是不是又想搞啥小动作？”

汉子满头冷汗，不敢说话。

老头翻了几页，就没心情再看下去，合上簿册，笑道：“老子带着后辈，游览秦国江湖，不是多大的事儿，你们这些小条客，就不要费力记在这些废纸上了。”说着，两只手指夹着簿册一角，轻轻晃动几下，簿册就像是面粉做的一样，一页页化作白色粉末，在风中飘散。

老头拍拍手上粉末，伸个懒腰，打着瞌睡，道：“你小子要是觉得没办法跟荀闲交代，就把我的话转述给他，跟他说‘不要在老子身上耍心眼，不然老子一定亲自跑到咸阳，去跟他讲讲理。这一次，一定能在第四拳，打死他。’”

老头歪头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实在太帅气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拍汉子的肩膀，道：“老子心情好了，就不废你全身修为了。”

汉子看着眨眼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满嘴苦涩的自语：“谁他娘说的‘天上人，不管人间事’这句话？害得老子好苦。”身上气息从八品上境，一路跌到四品初境。

至此，秦国天丞令丞字门第四高手，算是换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