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战之溃疡。
杨应龙叛乱之时，巴蜀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其中相当一部分涌入相对和平的忠州、石柱境内。这些人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财产乃至亲人，虽侥幸在那如林的刀锋中留得性命，然而精神早处于崩溃的边缘。如果你对这些难民加以压榨、欺凌，他们很容易就破罐子破摔，迅速转化为土匪乃至叛军；但如果你能让这些难民活下去，哪怕是滴水之恩，他们都将永泉相报，成为你的死忠。
马千乘走的是后一条路，而秦良玉嫁到石柱后，直接催生了另一个秘密组织。
难民中，最凄惨的当属孤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路途中历尽心酸。若不是石柱、忠州及时收留了他们，很容易就沦于人贩子之手。石柱三教寺收养了很多男孩，无论将来是作为罗汉兵还是俗家弟子，都是打仗的好手，至于女孩们，秦良玉自己就收养了一批，在这些女孩中，她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从小就经历战火的小姑娘，往往对周遭事物特别敏感，特别有洞察力……只要你能取得她们的信任，打开她们因惊惧而缄默的嘴，她们就会告诉你很多很多自己暗暗关注的细节，这些信息，相当一部分指向杨应龙的暴行以及破绽。
秦良玉想到了什么，探子……眼线……情报机构……没错，就是这样！
敏锐的洞察力是情报工作的前提，但却不是全部，这些女孩必须学会如何隐藏、保护自己，而这，正是秦良玉要做的工作了。
在那批被收养的孤女中，秦良玉先是选出了最适合情报收集工作的十四人，后来逐渐扩大到二十八人，从奢安之乱到张献忠入川，这二十八人多次更新换代，并在下面发展出更多的线人。这就是二十八宿，秦良玉的直属情报机构。
和朝廷的东厂、锦衣卫不同，二十八宿并没有单独的办事衙门，更确切地说，情报收集的中心节点就隐藏在秦良玉府内。和孙可望的天罡地煞也不同，二十八宿并没有暗杀、破坏的任务，她们的职责，在于搜集情报和监视，这是她们唯一的职责，也是她们至精之能。
暗杀、破坏，除非有非常高的成功把握，否则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导致己方线人被清洗。二十八宿的主要成员，都被秦良玉视为女儿、孙女，一方面她不愿意让她们涉险，另一方面，这种不涉险本身也是长期潜伏的需要。
奢崇明、安邦彦、罗汝才、张献忠等一系列枭雄或许知道二十八宿的存在，但是他们无法确定谁是其成员，也无法阻止情报渗透。即使在张献忠大军入川的危急时刻，二十八宿的工作依然运转着，凭借这些重要情报，在重庆这般规模的大城都已陷落的情况下，忠州、石柱二小城依然固若金汤。
而在今日凌晨，那个为病中的秦良玉端汤送水的丫鬟玲儿（另一个身份是二十八宿朱雀七宿之井木犴）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西门戎、王永春、石燕，还有那个名字刚刚改成王蓬絮的小姑娘，和陶华玉、锦葵一起，昨晚已到达石柱城……在成都的毕月乌用信鸽禀报说孙可望手下的天杀星包仝、地暴星黎烈已朝石柱方面而来，近日要与地暗星千面无名联合行事……而在山东兖州的心月狐、在江西奉新的角木蛟通过连环接力信鸽发来急报，她们现在确认了西门戎所说的阑珊之所在，而且和近日史督镇麾下庄副总兵克复兖州关系非常密切……”
“很好，”秦良玉收好那些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文书，“有关那个突然出现的锦葵，调查进行的顺利否？”
“很抱歉，目前答案是否。锦葵身上疑点多多，但每一条线索追溯不了多远就会断掉。联系到擅长易容术的地暗星千面无名在石柱长期潜伏，会不会……”
玲儿说的很有道理，锦葵的出现很及时、更露骨地说，是很突兀，而她这么死缠着陶华玉肯定不是“姻缘注定”那么简单，虽然没有过硬的证据说明这个看似单纯的小姑娘和千面无名有关，但是……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今日巳时，老身将为这六人人接风洗尘，注意，让他们都带好武器进来……”
“这……”玲儿当然知道秦良玉武功高强，但毕竟年事已高，而且久病初愈，“太危险了吧……”
“若是不带武器，那才是真正的危险……地暗星千面无名，或许今天老身就要与你交锋了……”
“春哥啊，你看这石柱城虽然规模不比南江大多少，但是感觉就是不一样！”西门戎看着这片在乱世中少见的繁荣街景，赞叹不已。
“然也，然也，”王永春摇头晃脑地附和，“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城不在大，有忠臣名将驻守、治理，那自然是井井有条、安居乐业。西门贤弟啊，汝发现没有，虽然秦、马两家是这里有名的世家大族，但衙门、府邸的规模都不大，百姓承担的税收确实用在武备和民生之上，此乃石柱、忠州在张贼兵锋之下仍坚守不破之秘诀也……”
“哎呀妈呀，永春果然是读大书的，废话五辆驴车都拉不完……”石燕一身崭新的猎装，风风火火地从旅店冲出来，“我奶奶不是说今天巳时的时候要召见我们么，你们还不快收拾好东西，让她老人家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燕子啊，”神机先生开始冒汗，“秦总兵认汝做干孙女只是西门贤弟随口所言，汝怎能现在就呼其为祖母乎？况且吾等这是去面见重要人物，兵刃不祥也，汝快快把那弓箭，红缨枪放下，这些东西……”
“哎呀妈呀，”百步穿杨女不依不饶，“永春说你不上路子就不上路子，胖哥不是说过我奶奶武功盖世嘛，我们带着兵器去见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
“这什么这，还那个呢！你自己看看！”石燕甚至不屑于用弓，直接把一根箭挑着纸戳在王永春发髻上，“我***亲笔信，就是让我们带着趁手兵器去见她的！”
“确实是秦总兵手墨，而且还盖了戳印……”王永春看着那张纸，先阅后赞，“昔有廉颇年逾七十仍愿驰骋沙场，今有秦讳良玉久病初愈仍不忘切磋武艺，巾帼不让须眉，竟至如此地步……不过秦总兵毕竟年事已高，汝等可要小心点，莫用全力……”
“春哥，怕什么呢！那秦老太可是？？级精英，阵营首领，血量几十亿！”趁着机会，西门戎把狼牙棒拖了出来，“到时候我们几个一起上都未必打得过她老人家，级别在那里，我们打她是偏斜，她打我们是碾压！所以我现在必须练习一下武器技能……重击，致命一击，压碎性打击……”
“哎呀妈呀，胖哥你自己一个人练多没意思，我们俩对打才能增长水平，看招，驴肉大饼！”石燕手持红缨枪和西门戎打了起来，一个速度快，一个劲头足，一时间风声呼啸，难解难分。
“吾……”王永春心想自己这根五雷击妖棍耍不出什么花样，正在郁闷之中，忽然看见王蓬絮从旅店走了出来，王永春条件反射似的蹲下身，小女孩很熟练地爬到他肩膀上去。
在老婆的精心训练之下，干女儿各项运动指标都飞速增长……等等，絮儿耳语了什么，有关陶华玉和锦葵姑娘的……
“好不容易来到石柱城，秦总兵这么客气地请我们去府上，这是三生有幸之事，我怎么能不去呢？锦葵，我的意思是说……”
“不许说，不许说，”小巫女又把拳头塞到出洞蛟的嘴里，“不许去，就是不许去！陶哥哥必须好好在这旅店里养伤！我在这里监视你三天三夜，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什么的都不许做！”
锦葵这姑娘……果然是多变呢。从可怜兮兮地落泪，到任性地乱喊乱嚷，这种转变根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似乎不需要任何铺垫和过渡……等等，她是听说秦良玉要召见众人后才急成这样的，莫非……她和秦良玉有什么过节么？
小巫女察觉到了出洞蛟的心思，嘴巴贴在他耳朵上喊：“不许想，不许想，现在给我回去睡觉，睡！”
陶华玉现在是口含锦葵柔软的小拳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好发出能啊啊呀呀的叫声。小巫女听着叫声，迅速明白过来：“陶哥哥是说，昨晚已经睡了六个时辰了吧，不行！还没睡够，今天你要照着十二个时辰来睡，要是睡不着的话，我就去准备蒙汗药！等你睡醒了给你吃蒙汗药炖肉，然后再睡！……”
除了吃就是睡，那过几天腰围岂不是比西门戎还大一圈了？……说曹*，曹*就到，陶华玉赫然看见西门戎等人手持管制兵器踹门入室，嘴里喊着什么：“小巫女锦葵，放开那个陶哥！”
被塞多时的嘴巴终于重获自由，出洞蛟刚想说话，不想锦葵拿了一个杯子又塞上了。小巫女张开双臂做护卫状：“不许你们抢走陶哥哥，我要他呆在旅店养伤，我要和他在一起！”
“哎呀妈呀，小葵妹妹你平时挺聪明的，现在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子呢，”石燕上前一步现身说法，“我们今天一起去见我奶奶，你一起去不就行了，这样还是和陶哥在一起，我奶奶很好说话的……”
“不行……”锦葵还是那个垂头捂脸的习惯性动作，“我……我害怕……我的意思是我害怕陶哥哥的伤势……”
“我的伤势没事！”陶华玉把嘴里杯子拔出来，直接在木板床上翻身跃起，“虽然外边看起来还比较惨，但里面的肉已经长上了，锦葵，你对自己的医术还信不过么，真的没事了！”
小巫女没有反驳，却落下了泪，并且还是挡在出洞蛟和其余人之间不肯动，一时间僵持不下。
王蓬絮从干爹肩膀上爬下来，拿着一块手帕给锦葵擦去眼泪，一边擦一遍说：“……葵姨怕是害怕去见秦奶奶……”
这孩子！就算是早熟也有个限**……上一次就是她悄无声息地窥探了巫术疗伤的秘密，这一次又一下子说到的点子上！叫她王蓬絮确实一点也没有错，应该说那个有翅膀的小妖精王蓬絮应该感谢这个她能有同样的名字……
西门戎正寻思王永春给干女儿名字起的好，耳畔响起锦葵哭哭啼啼的声音：“我……我不是怕去见秦总兵……而是……我……我说不出来……”
“都是自己人，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出洞蛟安慰着小巫女，“师父说过，如果一个人有一份欢乐，告诉了别人，那么两人都有了一份欢乐，如果一个人有了一份痛苦，告诉了别人，那么每人都只有半分痛苦……”
“那不是属于你们的痛苦，所以，你们不会明白的……”锦葵还在哭，闭着眼睛哭，捂着脸哭，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播撒地面。
“我们不明白，但我们可以一起面对，锦葵……你并不是一个人在承担。”
“陶哥哥……”锦葵的哭声止住了，睁开的眼睛里，透出某种下了狠心的坚定，“你说的对，我去厨房一下，没什么大事，去去就来……”
就算在蛊毒上造诣再深，她也永远成不了巫魁。
因为她太过善良，因为她永远缺乏那种凶残的乖戾。所以尽管当初铜钱的结果指向刺杀，但在今天，她又一次动摇了。
五毒珠……那该死的五毒珠……这要命的东西不能带在身上，但也不能随便仍到阴沟、下水道里。苍蝇、老鼠的突然大量死亡，会引起怀疑，而自己，说不定已经被二十八宿盯了好久，所以不能如此，不能如此……
毁掉五毒珠！用火毁掉它！巫魁甚至在幻梦中都会念叨秦良玉用梨花枪大破万蛊噬天的旧事，含着最深的仇恨……但这也说明，烈火足以净化一切！
厨房里没有太多人，所以正是个绝好的机会，炉膛里的火在燃烧，那种热力，那种跃动的橘红令她欢心鼓舞，在那熊熊燃烧的火光间，她恍惚又回到了七岁之前，在陶家寨，义父照料下那无忧无虑的生活……
巫魁的信和五毒珠被火苗挟裹，仅仅在须臾之后，只有一点黑灰和一缕青烟还表明它们曾经存在。可杀百人的至毒之物，在夺取第一条人的性命之前，便化为乌有。
愤怒，恼火，惩罚！锦葵知道今后将面临着什么，但至少在今天，她可以仰头直面秦良玉，她的身份已不是一个暗藏的刺客，而是切切实实地作为一个民女去面见石柱城的统治者……
不！应该说是这座城市的守护者才对……相比于巫魁那阴冷潮湿、遍布邪气的地穴，石柱的每一条街道都洋溢着正气的阳光。锦葵爱这些，如同真正的锦葵花向阳而生一般。
为了这种爱，她甘愿冒险。（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