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春上看下看左想又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秦良玉府上只能用一个词语形容：干净。

偌大的府邸收拾的井井有条，和秦总兵治兵、治民的风格一般无二，但从另一方面说，一切都太朴实，朴实过了头，别说雕梁画栋，就算一方诸侯应有的排场也没有……

王永春曾跟着父亲进过三原县令张缙彦的府邸，虽然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张县令这些来年捞了多少油水看的清清楚楚。更不用说汉中扛巴子贺珍的府上，那叫一个奢华、气派、纸醉金迷……而忠州秦氏有数百年历史，而石柱马氏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朝伏波将军马援时期，千百年来要说他们一点积蓄都没有，那谁也不会相信，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

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岳武穆的话说了几百年，真正做到的却少之又少，而秦良玉则是少之又少的人中之一，她现在拥有忠州、石柱的军政财全权，她不爱财，也不怕死，这府邸上值钱一些的物件早被变卖掉用于军费民生，而在她的带动下，甚至整个家族都努力在信念中恪守着清贫……

在那个名为“玲儿”的丫鬟的带领下，众人走进了秦府的厅堂。依然是干净而朴实的风格，整个厅堂里最显著的则是一副苍劲有力的字画：以武止戈，落款是鸣玉逸老（秦良玉的父亲）。

四川总兵秦良玉就坐在那字画下方的大桌边等待众人，身后的墙上挂着一枪、一弩、一戟。她身穿当年驰援京师时崇祯皇帝御赐的战袍，熨烫的很是细心，看的出对此次接见的重视程度。

“末将西门戎拜见秦总兵！”

“奶奶好！”

西门贤弟和燕子果然不知道礼法，一个还没确定职位就自称末将，另一个更狠，直接喊奶奶……王永春和陶华玉严格按照礼节问候，而锦葵和絮儿怯场，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整个过程中老太太都慈祥地笑着，那确实是一种祖母式的慈祥。

秦良玉的声音响起，苍老但中气十足：“陶华玉，二十二岁，王永春，十九岁，西门戎，十八岁，石燕，十六岁半，锦葵，十六岁，王蓬絮，五岁。自古英雄出少年，前途不可限量。诸位请坐，不必拘束，这里没有繁文缛节，此处只有赤胆忠心。”

玲儿和另外几位丫鬟端上茶水，西门戎嘴大舌头厚，不怕烫，一连喝了三杯，而陶华玉小声对锦葵说道：“我算明白为何这里几乎没有卫兵了，你看那几个丫鬟的腿法，显然是练过的，换而言之……”

小巫女还没来得及回答，炮将的大嗓门就横插了进来：“陶哥你声音就不能大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早就说过，秦老……（本来想喊老太，急忙修正）总兵的丫鬟都是武林高手，她本身更是宗师级的人物……”

“不敢当，”秦良玉微微一笑，“其实这只是老身节省开支的举措，将士们应该在前线杀敌，而不是在深闺大院护卫我这把老骨头，况且那些丫鬟们习武，不仅可以自卫，其中出类拔萃者也可以到前线杀贼报国，岂不是一箭双雕？”

在这个时候，陶华玉仔细地观察了这位驰骋疆场五十年的女将军之容貌。她确实老了，昔日的飒爽英姿，已经被岁月的刀痕淹没，然而她的眼光依然锐利，她的手脚依然利索，她的身材依然欣长，腰不弯，背不驼，果然是习武之人！

“秦岭石家村之战，灭独眼匪首金世海，汉中南郑之战，灭风腿轻刀孙震林，米仓山入口之战，灭李闯部将贺珍，南江之战，灭地妖星薛卓、地慧星皮和，重庆江面之战，灭叛徒翟洪，夺取巨舟混江龙……诸位的事迹，老身已如雷贯耳……”

“此番功绩背后，是无尽之鲜血耳，”王永春长叹道，“石家村死难的百姓，燕子的父老乡亲；米仓山口死难的兵丁，曾半仙的手下；南江之乱中死掉的无辜者，蓬絮的五个兄长，瑞王远亲朱刚烈；更不用提在巨舟之战中故去的于大海等忠烈……此乃乱世，迷离之血色……”

“一将功成万骨枯，老身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已经失去了太多的麾下、朋友、亲人，既然如此，”秦良玉的声音高亢起来，“我等已无不胜利之资格！

众人沉默了，敬畏的沉默。

“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他们的牺牲就毫无意义，如果我们胜利了，他们的英灵将在九泉之下为之欢欣。我们需要的就是胜利，不惜一切的胜利，让这天下恢复原本的平安与富足，这便是‘以武止戈’的本意……”

“秦老……总兵说的就是牛掰！”（西门戎）

“奶奶说的对！”（石燕）

“秦总兵所言极是！”（陶华玉）

“秦总兵真乃国之栋梁！”（王永春）

“反正……就是很对很对的啦……”（王蓬絮）

“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民女锦葵为秦总兵送上一拜……”（锦葵）

“不必，不必，老身这根‘栋梁’已经老了，快撑不住了，未来还要看你们这些晚辈，”秦良玉话锋一转，“有一些重要的文书，你们需要看一下……”

一提到文书，王永春急忙把在南江写好的东西拿出来，毕恭毕敬地交给秦良玉。虽然已从二十八宿中得到这文书系伪造的真相，四川总兵还是没有点破这一层窗户纸。然后她拿出了那些有关天下局势的情报，其中有两张是专门给西门戎的白纸：“这两张是阑珊托信鸽发给你的……”

“阑珊！”西门戎那胖大的身躯一下子蹦起多高来，“小丫头阑珊，真的是小丫头阑珊发给我的信！我掐，我掐，真疼！看来不是做梦！是真的，奶奶个熊的，果然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秦良玉也被西门戎的兴奋所感染。“庄阑珊是你的师姐，也是你的未婚妻，这个雪发白眉的奇女子不简单，真是很不简单，现在整个兖州，整个山东乃至南直隶，谁不知道副总兵庄子固之堂妹刺莉花灵庄阑珊妙手回春的美名……”

等等，西门戎愣了一下。庄阑珊？阑珊本名蓝姗，怎么又会姓庄的？雪发白眉？她真的变成那样了？cosplAy玩到底了？刺莉花灵倒是没错，阑珊确实很喜欢野蔷薇，性格也是芬芳和荆棘的组合体，说她是野蔷薇成精丝毫不为过。庄子固这个人很熟悉，就是扬州战役中史可法手下一个特别爷们的战将！阑珊居然让他认为自己是他的堂妹，这白毛小丫头钻营能力强大到逆天啊！不过……这两张纸怎么奶奶个熊的是空白的，莫非是无字天书不成？

无字天书……密写墨水……这小丫头，还跟我玩这一套啊，也好，正好给诸位露一手！

“拿蜡烛来！”西门戎掏出生火机，啪地一下点着了火，然后小心地烘烤两张看似空无一物的白纸。果然，棕色的字迹显现出来，王永春、陶华玉、秦良玉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看的微微颔首，而石燕、絮儿母女俩眼睛瞪圆，好像是在看魔术，至于小巫女锦葵……她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较小的一张纸上写满了字，娟秀的字体，从左往右的横排，果然出自阑珊之手。西门戎看了几行，小心地把信收了起来，因为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人看见的好……而较大的一张纸上，分明绘制着一张详细的明末局势图。

石柱上写了西门戎，打了个箭头，还画了个问号，显然是在担心炮将是否安全抵达石柱，而山东兖州的位置写着“阑珊就在这里，请放心”……看着这一切，西门戎豆大的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落，这泪珠杀伤力巨大，直接把蜡烛浇灭了。

西门戎此时并不知道阑珊得到了二十八宿之心月狐的帮助，他只在心里大喊小丫头怪不得当年历史考试没低于95分过，原来背地图强到如此地步！这张地图确实是太详细了，不同的势力用不同的斜线填充表示出来，而同势力内部不同派系则用粗线划分明确，省界、山川河流则用细线标明出来，城市根据级别对应不同大小的圆点，兵力规模和态度也加以注明……千里刀光影，尽收眼底。

当今之天下，大体可以分为明、清、顺、西四大势力。自崇祯死后迅速崩溃瓦解的明朝，虽然表面上依然占据着将近一半的国土，但这只是泥足巨人，因为南明内部的破碎程度……实在太深了。

效忠于朱由崧（或者说打着朱由崧旗号吃粮饷的更确切些），由兵部尚书阮大铖统领的军队，数量在六万左右，控制范围仅限于南直隶南部和浙江北部；史可法名义上可以号令江北诸镇，但真正听他话的也就是扬州本埠数千和兖州庄子固的两三万兵马，黄得功那五万人目前态度暧昧，至于刘泽清、刘良佐、高杰，这几个兵力高达六到十万的军阀，根本是拥兵自重，不把史可法放在眼里。

再往南，福建是郑成功他爹郑芝龙的地盘，有十万陆军外加强大的海上舰队，但我们的海贼王哥尔-d-芝龙先生正忙着和荷兰人在海上打航线战争，陆上只要天不塌下来根本不关心。两广有一些实力不强的军阀，现在除专心走私，跟在郑芝龙后面闷声发大财外，其他事上都在打酱油。而占据鄂、湘、赣三省大部，拥兵四十万，号称一百万的强大军阀左良玉，把张献忠轰出自己地盘后一直在专心抢劫老百姓，并且对洗劫更东边的富饶之地充满兴趣。云贵之地，大小土司们在奢安败亡后一个个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都在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胆儿造反是真的，但他们一样不会把有限的兵力花在勤王上，这也是真的。

现在来看看四川，张献忠已经攻占了巴蜀七成的土地，剩下的三成中有二成是保宁、南江这样的地方，就钱太爷和屠刚那德行，不要说孙可望，光一个黑皮老七都能灭掉这帮饭桶。而最后这一成，正是忠州、石柱两地。

“这一场以一敌九的战争，”秦良玉这样说，“李闯派马珂入川，或许能减轻一点石柱、忠州正面的压力，但这不值得庆幸，因为闯、献两贼相争，凄惨的只能是百姓……”

四川总兵叹息着，在那一刻，她更像是一个祖母。没错，以这个年代百姓的平均寿命来看，四川至少有九成的人是她的子辈、孙辈，除了儒家思想之外，她也是以一种长辈对晚辈怜惜的信念在支撑着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斗……一个手握白杆长枪的年迈祖母，努力把毒蛇猛兽驱赶开，好让子孙们在这片血腥中生存……

……而她亲生的儿子，已经死于襄阳之战了……

众人望着阑珊绘制的地图，一时间止语不言，甚至那不太明白这一切的絮儿也吓的不敢说话，只有石燕不知天高地厚地嘟囔：“哎呀妈呀，就算是敌人数量是我们的九倍，也没有那么可怕吧，大不了我们每个人都射九箭，每个人都戳九枪，不就得了！”

秦良玉看着石燕，眼睛里恍惚地浮现出五十五年前那个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老身记得，你是喊我***吧？”

“是啊是啊，”百步穿杨女满脸飞舞着幸福的红晕，“我想当***干孙女，奶奶也要教我枪法，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不过有一个条件。”

“哎呀妈呀，我是说哎呀奶奶呀，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啦，上刀山下火海都没有问题的！”

“用不着上刀山，下火海，老身只希望你能在院子里和我用枪过上几招，天下能自创一套武功技法的人并不多，你的‘降驴十八枪’确实很有意思。”

秦良玉说着，把白杆枪从背后的墙上取了下来。（八 **</p>